长孙无忌抹了一把泪,叹道:“不瞒陛下,罪臣在听闻掖庭宫失火后,心中是百感交集,在家苦苦冥思数日,究竟为什么会闹成这样?直到今日才想明白,造成这一切的都是罪臣,罪臣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这君是君,臣是臣,连这么简单的道理,罪臣都没有想明白,罪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这话可真是非常吓人呀,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不分,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李治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玩得究竟是哪一出啊!只能道:“舅舅切勿自责,当年父皇将朕托舅舅,而朕又年轻,若无舅舅辅助,岂能管理好国家,舅舅并——并未有错。”
“陛下勿要为罪臣开脱了,罪臣自己干过什么事,罪臣比谁都明白。”
长孙无忌说着,突然抓着李治的手,泪水往下流,哽咽道:“罪臣年幼之时,父亲就已经去世了,多亏罪臣的舅舅收留,罪臣与你的母亲才能活下来,后来舅舅又将罪臣和令母养育成才,这一份舅甥情罪臣是铭记于心。以至于罪臣自己当了舅舅后,也想如罪臣的舅舅一般,将陛下教育成才,可是罪臣却过于迷恋权势,还常常用舅舅之名来替罪臣迷恋权势开脱,罪臣实在是不配当陛下的舅舅,也愧对当初舅舅对罪臣的养育之恩。如今想来,实在是悔不当初。还是你母亲更有远见,当初曾三番四次阻止罪臣掌权,罪臣为何就没有听从你母亲的建议啊!观音婢,你在天之灵,一定非常怪我吧!”
说到后面,他是垂首顿足,激动不已。
这观音婢就是长孙皇后小名。
长孙无忌这一番话,那真是发自肺腑之言,他就是舅舅高士廉一手养育成才的,舅舅犹如父亲,他其实也想当一个好舅舅,但似乎用情过猛了,而且比较迷恋权势,又骄傲自满,才导致今日的局面。这都是真的,可没有半句虚言。
李治听得自己母亲的小名,一时间不禁想起了过去种种,眼眶顿时湿润了,他一直是待在母亲身边的,对于母亲是非常尊敬的,也是非常崇拜的,也有可能正是因为他太崇拜长孙皇后才造成他的恋母情结。又想起当初长孙无忌几乎可以说是抱着他坐上龙椅的,而且当着满朝文武言明谁若敢反对,立刻杀无赦,没有长孙无忌的鼎力支持,他是不可能当皇帝的,因为当时魏王李泰的势力非常强。
毕竟血溶于水呀,李治道:“舅舅勿要激动,先过来休息一下。”言罢,他就搀扶着长孙无忌走到一旁坐下。又满面愧疚道:“这不干舅舅的事,这都是朕太过任性了,惹舅舅生气了。”
长孙无忌忙道:“陛下切勿这么说,若非罪臣大彻大悟,今日恐怕不会来此。不瞒陛下,其实一直以来,罪臣都是将陛下当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直到如今,罪臣才知道陛下已经长大了,可以管理好这个国家了,那罪臣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罪臣也是时候去见先帝了,还请陛下赐罪臣一死。”
李治急道:“舅舅莫要在这般说了,且别说舅舅并无过错,反而立下不少功劳,大唐能有今日,舅舅是居功厥伟,哪怕舅舅稍有疏忽,朕也决不会这么做的,你这不是逼朕做一个不孝之人么。”
长孙无忌一愣,道:“陛下言之有理,罪臣一死,何足挂惜,可这样又会连累陛下。可罪臣就算不死,也决不能留在朝堂之上,还请陛下恩准罪臣致仕。”
李治眼中突然闪过一抹迟疑,但还是道:“这可不行,朕如今还需要舅舅的帮助。”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陛下,按理来说,罪臣得到陛下的宽恕,理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罪臣真的不能再留在朝堂上了,这人在朝堂生不由己,好歹罪臣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如果还留在朝堂上,只会给陛下带来更多的麻烦和纷争,所以罪臣决不能再给陛下添麻烦了,若是陛下不允许的话,罪臣立刻咬舌自尽。”
李治一怔,似乎也被长孙无忌的坚决给吓到了,道:“可是舅舅,朕真的还需要舅舅的帮助。”
长孙无忌道:“陛下若有困难,可召罪臣前来,但罪臣决计不能留在朝堂之上了,唯有如此,罪臣才能弥补以前所犯下的过错,到时也能死得瞑目。”
李治皱了皱眉,其实他方才也一直在考虑,长孙无忌是来试探自己的,还是怎么样,可如今一看,这长孙无忌是铁了心要致仕,不禁相信了他,确实是动了真感情,心里也是很感动,而且他刚好想跟长孙无忌和好,长孙无忌来这么一出,正合他心意呀,点点头道:“好吧!朕答应舅舅就是了。”
长孙无忌听罢,翻身跪地,“多谢陛下恩准。”
李治急忙扶起长孙无忌,道:“舅舅,朕都已经答应了,你为何还要如此,还有,莫要再说自己是罪臣了,舅舅为了大唐,尽心竭力,凌烟阁第一功臣,舅舅这般称呼,朕实在是无法接受。”
“是是是!”
长孙无忌连连点头,道:“陛下,罪——老臣马上就要离开朝堂了,有几句忠告,向要跟陛下说,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听。”
李治忙道:“舅舅请说。”
长孙无忌道:“陛下,这帝王之道,无外乎御人之术,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帝王可凭一己之力,治理好这个国家的,这就需要大臣的相助。而这御人之术,可分为二,其一,人人皆可用。许多人常说要用君子,要用贤臣,勿用小人,勿用奸臣,这话是不对的。
作为帝王决不能只用一种人,君子有长短,小人亦有长短,二者皆可用,不可弃之,陛下只要将他们放到合适的位子上就行了。好比说那李义府,老臣非常讨厌他,但陛下作为君主,应当要看到他的长处,在一些事上面,他是能够帮助陛下的,陛下可重用他,但陛下一定要切记,但凡涉及国家大事,决计不能听他的,此事一定要问司空李勣。”
李治一听,对于长孙无忌更加是深信不疑了,李义府和李勣是长孙无忌的两大敌人,可是长孙无忌却要他重用这二人,可见长孙无忌是非常忠于他的,是以李唐王室为重。在这一刻舅甥大于了君臣,他非常认真的在聆听舅舅的教诲。
长孙无忌又继续说道:“其二,就是党羽之争。其实大臣结为党羽,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陛下作为君主,一定要让各方势力均衡。在这一点上,先帝就做得非常好,陛下可以借鉴。当年秦王府旧臣辅助先帝登上王位,可是等到陛下登基之后,却重用了魏征、马周、岑文本、李靖、李勣、刘洎、崔仁师等人,其中有山东士族,也有江南士族,还有不少寒族,反倒是一些秦王府旧臣未得重用,在当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但这恰恰是陛下在保护他们,倘若陛下当时只重用秦王府旧臣的话,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他们结为一党,第二就是他们自相残杀,这都是先帝最不愿见到的。”
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道:“其实老臣当初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可没有想到临老了,却又陷于其中,唉。陛下一定要切记,一定不能一方势力独大,哪怕某一方势力人才济济,而另一边显得平庸,陛下也一定为朝中势力得到均衡,委以重任给给弱的那一方,这样才便于君主掌控朝政。”
这这一番话绝对是无价之宝,是长孙无忌几十年的经验之谈,毕竟在这朝堂上混了几十年,其中道道,那是如数家珍。
而这恰恰是李治最缺乏的,他听完之后,还沉思了许久,才一脸感激道:“多谢舅舅赐教,朕一定谨记于心。”
长孙无忌终于露出了微笑,道:“好好好!老臣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不瞒陛下,老臣现在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老臣就先告退了。”
李治忙道:“舅舅何不多坐一会,朕还有许多问题想向舅舅询问。”
长孙无忌笑道:“不能再多言了,老臣知道陛下想问什么,但老臣毕竟也是人,这人无完人,老臣说得也不一定是对的,老臣肯定也是有私心的,而且老臣是臣子,臣子考虑事情与君主始终不是一样的,陛下应该学会自己去考虑。老臣告退。”
他一拱手,就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李治望着长孙无忌的背影,虽然他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非常讨厌看到这一道背影,但是在这一刻他感到非常不舍,这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其实他方才自然是想问长孙无忌,你现在退下去了,我该如何渡过这后长孙无忌时代。
但是这事若问长孙无忌,那是不对的,你既然要迎接你的时代,那你当然要根据自己的需求去安排。
李治感受到了长孙无忌的睿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