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体而言,就是他在报社发表了一些当局不喜欢听的言论,”贝拉轻声说道,“以至于他们想要除掉他,在朋友的帮助下,他逃到了巴黎,并获得了一份合法的身份与签证。”
“这么说您之前的说辞还真的成真了?”纳尔逊挑了挑眉毛,“就是关于秘密警察的那一段?”
“是啊,我的妹妹,你妈妈告诉我,我有一些成为预言家的天分。”
“我觉得也是呢,毕竟您从我小时候就说我长大以后会变得很帅呢。”
“这点你倒是挺像约纳斯,”贝拉翻了个白眼,“确实,当人变得不要脸以后,美丑的标准都可以随意制定。”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纳尔逊先是用低沉的声音模拟了巫婆,又学着妖精的声线怪叫道,“哦!是贝拉!”
“哈哈,真是个乖孩子,”贝拉摸了摸纳尔逊的头发,摇摇头,“你这个版本的白雪公主不会是一个黑人吧?”
“等格林兄弟后人的版权到期以后,我就这么改编一版出来。”
“那样一定不会受认可的。”
“谁知道呢?”
“就像约纳斯一样。”贝拉忽然说道,纳尔逊感到头皮发麻,尽管他已经不停地把话题往各种奇怪的地方瞎扯了,但贝拉却总能把它绕回亡夫的身上,“他刚定居巴黎的时候,周围的人也不怎么欢迎他,包括你的外祖父,除了放假回家有过一面之缘的伊丽莎白与同她来巴黎玩的梅尔干,整座城市都在排斥他,但他并不在乎。”
“您排斥他吗?”
“我?”
“我想对约纳斯来说这就够了。”
“嗯?纳尔,”贝拉表情僵住,用力地捏了一把纳尔逊的脸,用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佯怒道,“人小鬼大,还编排起大人了。”
………………
“你可真怪,这种时候还往法国跑,你看到街边那些人想要用石头砸你的眼神了吗?”
“你也好怪,”约纳斯甩了甩她的辫子,亲昵地说道,“你还愿意陪着我。”
两人同上次一样,依旧坐在圣母教堂的台阶上,约纳斯甚至有闲心抬起手,冲每一个瞪着自己的路人打招呼。
街上一派萧条,和他上次来巴黎时的繁华躁动有了不小的差距。
“可能我就是个怪人吧,”贝拉抱住膝盖,往掌心哈了口气,时间已经进入冬天,空气不可避免地转冷了,“我只是有些生气,明明是你第一个说德国要打仗的。”
“话可不能这样说,贝拉,很多有识之士都做出了类似的判断,我只是在报纸上转述他们的话罢了,”约纳斯耸了耸肩,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我又不是汉斯·穆勒,不能强求每个人都认识我。”
“呃……容我打断一下,汉斯·穆勒是谁?”
“德国大概有一万个汉斯·穆勒,”约纳斯笑道,“连他都做不到,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是人尽皆知的呢?”
“贝拉!”
一声呼喊从远处的街口传来,贝拉在银行的同事哼哧哼哧地跑了过来,在贝拉面前止住了步子。
“我已经扣过工钱了,”贝拉面色不善地说道,“我也不想要今天的工钱了。”
“不是……不是钱的事,”同事断断续续地说道,“威廉姆斯先生让你……让你回去一趟,有要紧的急事!”
“希望你没有骗我,”贝拉撑着台阶站起身,“不然我就在你的账本上随机添几个数字。”
说罢,她与约纳斯点头告辞,准备回家。
“他也邀请了尼克劳斯先生。”
“我?”约纳斯指了指自己,张大嘴巴,惊讶地冲贝拉说道,“你爸爸这是终于压抑不住愤怒准备用他的猎枪打我了吗?”
“如果你还在那坐着,就得换我用猎枪打你了。”
………………
“贝拉,今天是几号来着?”
银行后方的办公室中,纳尔逊从未谋面的祖父威廉姆斯先生正叼着一根雪茄,整张脸垮了下来,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极了日后名声大噪的那张丘吉尔的照片,一顶软毡帽被随意放在手边,雪茄并没有点燃,被威廉姆斯先生像转笔一样在空中转得飞快。
“一月七日,怎么了?”贝拉随口说道,“不过我这个月只剩下二十二天可以扣了。”
“一九一六年一月七日……”
威廉姆斯先生并没有理会女儿语气中带着的嘲弄,他重复着这个日期,把手伸向了办公桌下,用极大的力气挤出最小的声音,“让那个德国人进来吧。”
得到贝拉呼唤的约纳斯推开门走进了办公室,刚踏进一步,枪栓拉动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一对黑洞洞的枪管伴随着硝石的刺鼻味道直冲着他的脑门。
“威廉姆斯先生,”他缓缓地举起双手,后退了一步,“我真不是间谍。”
“我问你个问题,德国人。”
“您尽管问,”约纳斯维持着举手的姿势,说道,“但是我还是得重申一遍——”
“我知道,你不是间谍,德国人,你的所作所为我也看在眼里,虽然你配不上我的女儿,但至少避开了你的同胞之间诞生烂人的高概率,”威廉姆斯先生双手平稳,语气平淡地说道,“如果你的妻子死在了敌人针对平民的袭击下,作为一个男人,你会怎么做呢?”
约纳斯沉吟片刻,抬起头,说道,“我可能会选择在战场上痛击仇人。”
“如果不知道仇人是谁呢?”
“这种针对平民的袭击一般是无差别,您知道的。”
“很好,”威廉姆斯先生抬起枪口,迅速地按动扳机,猎枪枪管内巨大的爆鸣声霎那间充斥着约纳斯和贝拉的耳畔,约纳斯感到头晕目眩,直到威廉姆斯先生从他的身边经过才反应过来,“我还以为你和你在报纸上的那些文章一样,是个只知道和平的孬种。”
“和平的代价并非是让善良的人一直挨打。”约纳斯捂着耳朵,用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音量喊道,“让始作俑者受到惩罚才是符合公义的结局。”
“嗯,”威廉姆斯先生拍了拍约纳斯的肩膀,和他擦肩而过,“帮我照顾好我的女儿,德国人。”
“什么?”
约纳斯望着威廉姆斯先生手中的猎枪,贝拉同事的焦急与威廉姆斯先生问他的奇怪问题在被音爆震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回荡着,他很快意识到了,贝拉的母亲很有可能就如威廉姆斯先生所说的那样,死在了德军针对平民的袭击中,他赶忙转过身,不顾威廉姆斯先生手中的猎枪,用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德国人,你也是这样选的。”
威廉姆斯先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角的血丝像瞳孔疯狂地生长着,他最后看了一眼呆滞的女儿,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在银行外等待的老伙计。
“我爱你,贝拉。”
……
“他留着了索姆河,在同一年去陪妈妈了。”
贝拉用复杂的眼神望着纳尔逊手中的软毡帽,撑着扶手站起身来,从纳尔逊的手中接过最后一只小箱子,将那摞信笺整齐地码了进去。
“你外祖父的帽子很快就被寄了回来,留给了约纳斯,最后留给了你,”贝拉说道,“我那时候还没有答应他的追求,可是我的父亲已经把我托付给他了,那就只能这样了,不过说真的,还不赖。”
“约纳斯的事业在这个时候也有了起色,但他为了我,还是搬离了那个只会带给人痛苦的地方。”
“在远离大陆以后,他的事业反而更好了,可是我的一切都不见了……好在我有他。”
“我只是个没什么用的会计,是巫师口中的麻瓜,”贝拉的眼中噙满泪水,搂住了纳尔逊的脖子,说道,“我教不了你什么,但是我想告诉你,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做被留下的那个人。”
“姨妈……”
纳尔逊抱住了单薄的姨妈,她太瘦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是自私的,纳尔,我希望你像约纳斯的想的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无忧无虑的自己,”贝拉用力攥住纳尔逊的后领,泣不成声,“但是我更像让你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只是……只是昨晚梦到他的时候,他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他建议我把你送到圣母教堂读女校,”贝拉笑了笑,搂住纳尔逊的胳膊愈发用力,“他到现在还记得我的回信。”
“叮铃铃……”
马车装车完毕,马夫正在催促贝拉赶快上车。
“一定不要给自己留遗憾,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