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眼看南粤水军的将士们给慕容翊逼得步步后退,舒服地向后一仰。
慕容翊笑道:“你们不就是不放心大帅和太女走嘛,觉得他好像成了人质是不是?那我们也留下人质就是,哪,我,我留下陪着你们,还有那群衙内们。”
他伸手一指,刚被放出来的衙内们正在门口探头探脑,闻言如遭雷击。
不过看个热闹,怎么忽然又成了人质了?
常千磨脸上神情千变万化,当初被逼跟着太女出京,后来想想觉得倒也不是坏事,跟着走这么一遭也就算立了功,回来就能寻个好差事。都是少年人,之前听说了容溥戚元思等人跟着太女走西戎,便立了收服西戎的大功,难免想着自己也能光宗耀祖一回。
谁知道一路苦行军,熬大通铺,人家西戎纵横捭阖参与大计,自己等人奉旨嫖娼,如今干脆就沦为人质了……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太女,一声哀求还没出口,就见铁慈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衙内们牙齿咬得咯咯响,阴森森转头齐齐盯着慕容翊。
妖妃祸国!
……
燕南首府昆州,素来有“一池三楼满城色”之称,池是号称西南明珠的镜池,三楼是昆州赏景名楼挹江明月楼、藏书万卷名闻天下的述古楼,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和美食独具特色的玉馔楼,以专宰外地人的虫子宴和菌菇宴闻名。满城色是指昆州城四季如春,花开满城,且因为一年到头晴好居多,比起别处花盘大花色鲜艳,葳蕤夺目,丽色满昆州。
三楼呈品字形居于昆州城中心,而镜池就如飘带般绕三楼迤逦,围住了景致最好的这一带,品字形的正中,便是燕南中心的南平王府。
此刻燕南王府花团锦簇,披红挂彩,满城花色,此处更增三分。
只是花开得热闹,气氛却不热闹。
宫女们手捧各色托盘器物行走于重重长廊和宫室之间,走动时裙裾不扬,沉默引导着一群被婢女簇拥的锦衣华服的女子,跨入庆云殿花厅之内。
殿内女官微笑着迎上前来,熟稔地称呼着各位夫人小姐。
便有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小姐笑着道:“我们今日来给郡主添箱。”
添箱是女子即将出嫁前,家中宴请亲朋好友,亲朋则会赠送各色礼物,添进新嫁娘的陪嫁箱子里,以作祝福。
她一开口,女官的笑容便显得更加柔和恭敬,“县主这边请。”
南平王的侄女,现任燕南都司都指挥使游筠的女儿游卫晴便走上前来。
她凝视着前方妆台前坐着的女子,这么多人进来了,妆台前的女子一动不动。
几个司妆和司发的女官围着她梳妆,铜镜里模糊映出一张巴掌大的雪白的脸,按品大妆粉很厚,依旧掩不住的青春娇美。
一个女官捡起一枚簪子,簪头尖锐,寒光闪烁。
旁边一个女官忽然看了过来。
拿簪子的女官反应过来,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放下了簪子,重新在妆盒里取了一朵莲子米大珍珠镶嵌的珠花,柔声笑道:“珍珠才最配郡主的冰肌雪肤。”
另一个女官立即将簪子收回盒子拿了下去。
先前说话的女子便笑着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里头一套指头大的红宝石头面熠熠生辉,她取出其中的红宝琉璃璎珞圈,姗姗走上前去,将那璎珞圈套在了梳妆女子的脖子上,手也并不拿开,轻轻拢着梳妆女子的颈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笑道:“红宝石也很配郡主妹妹呢,花容月貌,雍容华贵。和常家三公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镜子中一坐一站,两人相对。
红宝石璎珞圈似一层环套在雪白的脖子上,而她的柔软的手套上了第二层。十指尖尖,戴了金镶玉的精工镂刻的护甲,尖端轻巧地搁在颈项微微隆起的青色经脉上,一弹,又一弹。
看着有些叫人不能呼吸。
铜镜朦胧地映出游卫瑄的脸,宛如戴了面具一般毫无表情。
游卫晴笑了笑,她神情平静,姿态端庄,连笑容的弧度也柔和优雅。
她俯下身,在游卫瑄耳边轻轻道:“可惜了的,郡主。你嫁的常远,原本倒也算是青年俊杰,配得上你,不过自从他去盛都参加春闱被黜落后,回来后就成了失心疯。这可有点不妙,你家已经有个傻子了,你再嫁个疯子,叔叔这一脉,以后还能有个正常人吗?”
游卫瑄依旧沉默,连头上珠花都不曾颤动一丝。
游卫晴笑容弧度不变,脸颊亲昵地挨着游卫瑄的脸颊,看上去就是一对极其亲密的好姐妹,以至于她身后那些燕南王府亲族小姐们,都不禁凝视着两人的背影,神情艳羡。
“你放心地走吧,”游卫晴声音细若游丝,只有游卫瑄能听见,“你走后,你的宫殿,我来住,你的弟弟,我来照顾。”
……
从庆云殿往北走,穿过三重垂花门,一层又一层的院落后,有一个偏僻的,原本用来放些器具杂物的小院子。
往日这个小院子从无人走动,现在倒是多了很多人,精悍的护卫看守整个院子,巡夜的兵丁时不时列队走过,还有侍女穿梭而来,按时送饭。
此时正是午时,院子里出来人接着了侍女送来的午饭,那托盘上倒是三盘六碗,颇为丰盛。
负责拿饭的小厮垂眼看了看饭菜,眼底露出喜色,拿了饭菜回去,并没有进入正屋,而是进了西侧的耳房。
经过正屋时,他对屋子里看了一眼,门缝虚掩着,他下意识掩了鼻子,又赶紧将菜盘盖子盖上。
耳房里有人接着,笑道:“今日什么好菜。”
小厮将托盘一搁,伸手拎起一只浓油赤酱的肘子,笑道:“当初还以为是个苦差事,如今倒让咱们沾了光。最近我都吃胖了一圈。”
另一个小厮就道:“阿七,今儿给大少爷留什么?”
小厮在盘子里拨了拨,道:“他从来不吃绿叶菜的,也不吃鱼肉虾蟹,他只吃清汤炖菜,这肘子里不是还炖着芋头块儿么,等会咱们吃完了把芋头倒出来,加点白水端进去就得。”
问话的小厮看了他一眼,藏下了眼中的鄙薄。
说起来还是大少爷多年的伴当呢,大少爷一朝落难,他偷吃扒拿比谁都欢快。真是难看。
心里骂着难看,手上却不慢,他拎起一只鸭腿,笑眯眯地啃。
吃完了阿七摸着肚子往后一躺,道:“宝昌,你去给少爷送饭。”
小厮宝昌便站了起来,端了白水芋头去了正房,那屋子去年蒙的窗纱还没换也没擦洗,灰蒙蒙地遮蔽光线,他开了锁,把门推开一条缝,将碗往地上一搁,看了一眼屋子角落。
果然还在那里,西北角,屁股朝外,脸贴墙,神神叨叨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隐约听着什么八啊八的。
白天还好,夜里这傻子也是这样,声音悠悠荡荡的,有一次他撞见,差点吓死。
宝昌不想多呆,飞快地关上门。
他不敢说话,上头说了,不许和大少爷说话,大少爷也说不了什么完整的话。
但他记得有段日子不是这样的。
去年大少爷随着郡主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竟然大变了样,能看人了,会说话了,举止也清楚明白了许多,不仔细瞧,和寻常人也差不离。
这让之前反对郡主带大少爷出门寻医的游氏家族的人都闭了嘴,甚至有人开始说,如果大少爷真的好了,是不是可以继承王位。
但是好景不长……或者说,出现了好景,有些事就不长了。
宝昌叹了口气,手下却丝毫不慢地将门锁好。
可怜归可怜,却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这世上可怜人多了是,一个傻子生在王侯家,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也算不亏了。
他哼着小曲走开去。
屋子里,角落里蹲的人,看着是个瘦弱的少年,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污痕遍布,一双眼睛很亮,目光却很直,像不会转弯似的。
他蹲在那里,盯着墙皮斑驳的墙角,那里有一窝蚂蚁,汲汲营营也不知道在为甚忙。
地上扔着些沾了汤汁的蔓菁萝卜,那人拿着萝卜凑向蚂蚁,但显然蚂蚁对这样的吃食并不感兴趣,忙忙碌碌地走开了。
那少年眼底便掠过困惑之色,目光直直地像盯着蚂蚁,又像盯住了这虚空,喃喃地道:
“姐姐,姐姐,姐姐。”
“十八、十八、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