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聊地枯坐在格子间中等待发卷子,时不时地左右张望,或者将笔墨纸砚摆弄得噼啪作响,全然不顾左邻右舍鄙夷的眼神和考监大人越来越黑的脸色。
所谓殿试,乃大比的最后环节,相当于决赛,全国各地的才子历经层层选拔,一路过关斩将,才有资格在此一展才华,大浪淘沙,今时今日,鹿鸣宫无异于永旭才子集中营。
朝廷充分体恤众位才子的辛苦,考试待遇还算不错,一个萝卜一个坑,起码每人都享有单独的格子间,考试中或是抓耳挠腮,或是搜肠刮肚,一概免除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之嫌,其实这纯粹是庸人自扰,处在这种紧张场合,人人忙于应付笔端秋水,自己的形象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闲工夫关心别人的仪态风度,就算见闻再再夸张离谱,不冷嘲热讽一番实在对不起自己,那也是今日之后的事情。
所谓连排格子间,其实是几座相对而设的一字形临时建筑,砖木结构建造,中间留有一条便道以供学子出入以及考监巡视,相邻斗室以深色帷幔隔断,憋憋屈屈的方寸之地安置了一案一椅,门户大开,皆以湘妃竹帘代替,聊以阻挡学子之间的眉目传情。
可别小看了这黑不溜秋的条案,人家可是出身高贵,根据确凿的小道消息,殿试所用的花梨条案乃东宫旧物,大小物什凡是和宫中沾上边的坐地身价百倍,就算淘汰弃用的破烂也绝非平民能够染指,或者焚毁,或者报废,总之像条案这类物件回收再利用的少之又少。
我所在的格子间位于庚九之位,左边的左边是大哥,左斜对面是枕头,自打枕头落座开始,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对面,所谓含情脉脉,所谓不语千言,盖莫如是。
只看得我一身恶寒,抖了抖,低头恨不得将脑袋埋在条案里,嘴中狂念非礼勿视,刚刚要和条案亲密接触,眼神一错,忽然发现案上有几行细若蚊须的小字,细看之下,不由得大乐。“吾闻汝音兮,心有异异然,魂魄思之不反兮,忽忽何相忘,吾心有汝兮,从此永难离。”刚开始字迹还算工整,不过越写越潦草,最后索性寥寥几笔狂草,显然在仓促之间草就,尚来不及誊录便匆匆作结,只是不知背后高人可否已然尽抒胸臆。
太太太太亲切了,这不就是课桌上常有的乱写乱画吗,想当年从幼儿园到大学,凡是有教室有课桌的地方就有类似的涂鸦,无论牢骚诽谤,还是暗恋心情,课桌几乎成了学生留言版,交流三角地,甚至陌生人因为使用同一张课桌通过留言相识,没想到千年前的学生同样顽劣,竟然胆敢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在殿试桌案上信笔挥毫,笔下还是情意绵绵的相思寄语,呵呵,想到似曾相识的场景,我不禁会心一笑。
笑容挂在唇边,我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简直对作者佩服到五体投地,假如借我几个胆子效颦,我恐怕只能畏手畏脚地添上一句,落笔九成九是“某某某到此一游”,剩下一分可能则必然是“皇恩浩荡”,我对自己匮乏的想象力以及狗腿的本质一向极有自知之明,所以当面对如此火辣大胆的表白时,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当最初的震撼逐渐减退时,取而代之的便是对作者的无比崇拜,这般的率性而为,可不是仅仅一句潇洒可以概括的,其背后潜藏的乃是所谓胆色的东西,而这正是让我五内倾倒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