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全尸?
沈黛怔怔看着眼前这人。
这白衣男子大约三十五左右,沉稳持重,面上始终带着很淡的笑,显得容又镇定,但修真界的年龄通常与外貌没什么太大关系,所以沈黛又不太能确定他说的是否是真话。
但只模来看,他与谢无歧其实并无相似之处。
“……滚。”
谢无歧沈黛怀中挣扎着起来,他用力擦去唇边血迹,少年单薄的身形还未及对方肩高,但当他挡在沈黛身前,却依稀可见长大后的可靠模。
“少在这里攀亲戚,我没舅舅,我根不认识。”
白衣男子手中紫檀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闲适得如同赏春景的贵公子。
他并未被谢无歧的话激怒,反而抿出一丝淡笑:
“骨肉血缘,并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否认的。”
谢无歧作为魔修,修为已至凝元中期,哪怕是在魔修之中也不是什么人人随揉捏的修为。
可这人却只是折扇一掀,就能将他伤到这地步。
内息全乱的谢无歧忍着口中一口腥甜,嗤笑一声:
“要是有这的舅舅,那我年年正月怕是都得去剃个头。”
到了这种候,还能若无其事地讲这种笑话,就连沈黛都佩服谢无歧的定力。
白衣男子闻言笑微凝,身居高位者,往往不喜欢被人随冒犯。
所以下一刻他放出灵力威压,迫使重伤的谢无歧重重跪地。
“阿歧,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嘴上说着交易,但他一步步走向谢无歧,释放出的灵力越来越强悍,就连不属于这个幻境的沈黛与江临渊都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哪怕谢无歧天就在修习魔族功法上一日千里,他也毕竟只有十三岁,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咳出大口鲜血。
白衣男子这才止步。
“难道对自己特殊体质不好奇吗?来缺失十年记忆,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会自称是舅舅,又究竟是什么人,于何处,有怎的使命——”
“谢无歧,天聪慧,机敏多谋,难道真的以为自己是这庸庸碌碌凡人界,一粒随处可见的尘埃吗?”
魔气盈满整个道观。
大殿上,老祖真人在寂寂黑夜中静默不语。
白衣男子的番反问并不咄咄逼人,而每一句话都仿佛一颗钉子,精准而狠毒地刺进了谢无歧的心脏。
沈黛望着前方的背影,原挺拔如竹,气势昂扬的小少年,此刻似乎也有了些许茫。
他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
旁人的孩提回忆是父母的怀抱,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是又甜又酸的糖葫芦。
而他的记忆,却是一片空茫茫的白雾,和一口冰冷的棺材。
他也曾循着墓碑上的谢氏家族偷偷瞧过,但无论是那个家,还是那对父母,都陌得让他惶。
反而是眼前这个与他长得一点都不像的人——
第一眼见到他,谢无歧就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他认识他。
“想清楚了吗?”
紫檀折扇扣在白衣男子的手心,他容笑道:
“阿歧,来是属于我们这边的,应该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今日若跟我走,这里的所有人都能保下,我可以放他们一条路。”
谢无歧并不回答,只是看着自己沾满泥土与鲜血的一双手。
白衣男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疾不徐地给了他后一击:
“难道以为与身后这两人站在一起,就和他们是一路人了吗?”
“做梦了,包括他们在内,还有所有的正道修士,若是知道的身份,是丧家之犬,人人都可以杀之而后快——宁愿做这的落水狗,也不肯随我离开吗?”
“阿歧,是魔族,诞开始,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都是饮着正道修士的血而。”
谢无歧浑身一震,像是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不可遏制地血液凝固,浑身发寒。
他是魔族。
是魔族。
海内十洲三岛,无论他帮过再多的人,走遍再长的路,他也始终与猎杀修士、残害正道的魔族是同类。
一念入道。
一念魔。
沈黛终于找到了谢无歧为何在这幻境中陷得如此之深的缘故。
一个失去十年记忆,不是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的人,怎么可能道心坚固、毫不动摇?
“不是魔!”
沈黛出声断了谢无歧混沌的思绪。
江临渊见她到这个地步还如此笃定,心中那股无名的火焰烧得更加强烈。
“沈黛,还在执迷不悟什么!”
江临渊指着谢无歧脖颈上渐渐浮现的魔纹。
“这是只有高阶魔修才会有的魔气外放,足矣证明他而为魔,而且不是普通的魔!哪怕将他挫骨扬灰,也改不掉他魔族的质!”
一个魔族,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修真界多年,还在宗门大比上得了第二。
耻辱。
简直是整个修真界的耻辱!
待回去之后,谢无歧就该被吊在审命台上受断骨剜心之刑,金丹魔核皆被九天赤炎焚烧灰!
沈黛却昂头厉声质问:
“下来是魔族,是十恶不赦之身吗?那若是而为人,却做出比魔族更残忍、更毫无人性之事,又该如何论处?”
“我不管二师兄是魔是人,我只知道,当我在纯陵山门无辜受刑,是他替我仗义执言,挡下的一剑;当我受人非议,连辰都无人记得,是他替我惩戒那些弟子,分我半碗长寿面;当我在玉摧宫前无立锥之地,是他向我伸出了手,带着我一起踏入大殿——”
江临渊忍无可忍,出声断:
“他是魔族!他待如此只好,必定有所贪图,这不过是他的花言巧语……”
“就算是花言巧语我也认。”
沈黛笑了笑,是在嘲笑过去的自己。
“踏入仙途之,我曾赌过一次,我赌我的师尊同门哪怕平日待我不过寻常,但心中必也是有我一席之地的。”
“那一次,我赌输了。”
江临渊呼吸微滞,心脏处传来无法遏制的刺痛。
江临渊望着此刻眼前的沈黛,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那个十三岁的小师妹。
这一番话,仿佛是未来某年某月的那个二十三岁的沈黛,越过遥远的间长河,终于带着一身绝望后的大彻大悟抵达了他的眼前。
“我不该对任何人抱希望,我该要信任自己胜过任何人,但如果这个人是我现在的师尊、大师兄、二师兄——”
“即他身上流着魔族的血,我也相信,他并无魔族之心,若他站在修真界这边,我护在他身前,若他有一日站到了北宗魔域的那一方,那也是我来亲手杀他!”
江临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沈黛五岁踏入仙途,八九岁跟着师尊和他下山除祟,见过魔修杀人如麻,见过无数人因为魔修失去亲人,家破人亡。
可如今,却要为了一个魔修是非不分,百般包庇。
是她中了邪,还是他未真正认识过他的师妹?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谢无歧指尖没入泥土。
久久,他缓缓抬眸。
冷厉长眸中闪烁着不肯屈服的暗光。
“——说我是魔族,那我可曾杀过一个修士?”
白衣男子的神情微冷。
晚风呼啸中,他寒如冰霜的嗓音缓缓道:
“魔族若想修炼,没有不杀人的。”
“那我是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杀了什么人?那人姓甚名谁,年龄多大,我为何杀他,他又是如何死去的?”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而笑了:
“阿歧,说这么多,不过是想将身上背负的罪孽洗清分,可魔就是魔,洗不干净,也不必洗……”
“的确。”
谢无歧缓缓地上站起。
“我出,不能选择我究竟是魔还是人,我长大后,也不能左右旁人认为我是朋友还是敌人。”
白衣男子那压倒性的力量再不能束缚住他,身后的破道观,身前的魔兵魔将,渐渐化作朦胧白雾。
幻境之中,唯存那白衣男子的身影。
谢无歧看着那道身影,眼中再无畏惧。
漂亮得雌雄莫辩的少年面容上,如往常那浮现出分似笑非笑的慵懒神情。
“但至少,我还不想这么早就被我的师妹一剑穿心。”
沈黛猛看向身旁小少年的侧脸。
“二师兄,……”
“破军,剑来——”
言出法随,一柄寒光四溢的长剑虚空中破风而来,那长剑对于幻境中的谢无歧并不算趁手,但他握住长剑的一瞬间,体内灵力再度转换魔气——
一剑劈山断海。
白衣如落雪的男子深深凝视着他们,顷刻间,被这一剑劈了无数碎裂镜片,轰炸开!
问心镜后的声音响起。
“心障已除。”
“恭喜修士,晋升金丹中期。”
之所以说是后的声音,因为下一刻,整个镜子彻底碎裂。
幻境消失,身处问心镜中的所有人都汇聚在同一个空间,随后又随着问心镜的碎裂而回到了现实之中。
刺目白光消失,众人缓缓睁开双眼。
“……出来了。”
方应许看了看周围众人,拨开人群第一间冲向了沈黛和谢无歧。
“师弟师妹!们没事吧!”
沈黛见方应许精神奕奕,也终于放心下来:
“大师兄放心,我们都没事的。”
方应许松了口气:“那就好……”
“倒也不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