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和罗纲同时举了举手。
“好……《双枪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场第十九……”
“各单位……预备……开始!”
依依开始向弹夹里压子弹;小意上前、对话、给反应。
易青站在监视器后头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正在凝眉思索着,忽然画面一花,一个灯光过度照射,使得依依的脸闪了一下,出现了一个曝光过度的效果,然后一个录音长杆不小心一抖,露出了几公分出现在镜头里……
“cut!”
易青暴跳如雷的吼了出来!他扔掉和监视器连接在一起的导筒,抓起一个扩音喇叭刚要朝掌灯的两个工作人员砸过去,又停下来看了看,回头到处找什么东西,最后抄起自己的保温杯,连杯子带茶水的朝灯火组扔了过去!
“都想不想干?想不想干了!不想干都他妈滚!”易青冲到场中间,举起扩音喇叭吼道:“谁?!你们谁急着回家过年的?谁觉得受了委曲的,站出来,现在就给你结算工钱,马上打发你滚!谁?都有谁?说话!”
“华星集团拍戏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这么低级的错误,你们是什么职业队伍?屁!连拍国产电视剧的草台班子都不如!”易青猛地转身,指着拉录音杆子的那个倒霉鬼吼道:“长杆都入画了,你他妈还恬着脸在这行混饭吃?”
所有人都被骂得低下了头。说实在的,大家都有点烦燥和不服气,但是易青的权威形象形成再它们心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也都清楚易青的脾气,火撒出来一会儿就好。
易青发泄了一通之后,突然停了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眶突然红了。他缓缓的举起手里的扩音喇叭,低沉着嗓音道:“我知道今天日子有点特殊,但是你们以为,我就不想早点完事早点收工?还是你们以为是依依小姐吃饱撑得非要和大家伙较劲?难道她就不知道今天是过年,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全公司上下,谁不知道依依小姐是出了名的二十四孝女儿,谁不知道她跟她妈妈的感情?就因为拍这个戏,周依依小姐的母亲已经在香港住院一个多月了,她却不能去陪陪老人!在今天这个日子哩,周妈妈一定是守在电话旁边,盼眼欲穿的等着她的电话!难道她就不想早点收工,给病重的母亲问声平安,到声新年好?要是她肯将就、肯马虎,刚才第一遍这条就能过!可是不行,为什么不行?就因为咱们是拍电影的,这是咱们的活计,你不把自己火烫烫的心肝掏出来,救出不了东西!”
所有的人都楞住了。几个女同事红着眼睛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场中心席地而坐着的依依。依依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只顾凝神思索着自己的事,彷佛易青说的人不是自己,跟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下面我们再来一条。大家心里都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干这个活儿!再有不给劲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卷铺盖滚蛋,我们华星不要混饭蒙事儿的废物!”易青声色俱厉的喝道:“下面做准备!”
大家彼此看了看,又看了看依依,互相叹了口气,使劲的跺了跺脚、揉了揉脸,振奋起精神来,各干各的忙活了起来。
随着易青的示意,场记又一次举起了板──
“好……《双枪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场第十九……”
“各单位……预备……开始!”
就在刚才易青发火的时间里,依依已经从头将这个人物的规定情境梳理了一遍。在她心中梦魇一样的假想中,彷佛出现了无数的画面──这个女主角是如何长大,有过些什么经历,有过什么感情生活,第一次看到jp鬼子杀人和妇女时的反应……她甚至假想一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像易青一样的男人,被jp人杀害了,jp人活活的从他的大腿上割下肉来穿在刺刀上烤着吃,而他凄厉的惨叫着,再递上拖着裸露出血管和神经的白骨森森的一条腿,绝望地挣扎着……
一系列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规定情境的画面反复地刺激着依依的大脑,她似乎完全陷入了角色的世界,达到一种爆发前的饱满──一种拉满了弓弦似的感觉!
耳边依稀听见了易青喊开始,依依开始往弹夹里压子弹。
她依稀记得在几年前,自己好像也有这种体验,那是在拍《潜龙于渊》的第七十三场戏的一组镜头中,那场戏拍的当时搭档的梁超伟和她争吵的一场戏。易青在执导这场戏时,故意地ng了三十几条,为了让自己寻找到一种临界爆发的状态,使戏里一个简简单单用筷子翻动盒饭里的菜的组织行动,透露出烦躁、不安、委屈、伤心……等等不同的情绪。
而后来这个镜头得到了香港金像奖评委会极高的评价,他们认为“……用如此简单的一个半秒不到的动作居然能展现出如此丰富的表演层次──组委会认为,周依依小姐的才华不仅应该属于香港、属于中国,更应该是属于世界的!”
现在,依依又找到了那种感觉。而且,今天的她已经不需要易青刻意的ng来辅助她酝酿情绪,今天的她比起当年的青涩,已经炉火纯青!
这一条一开始,扛着摄影机的罗纲就惊讶的张了张嘴,然后手微微发颤似的,激动的捕捉着镜头里依依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眼神。
仅仅是一个把子弹压入弹夹的动作!但是做这个动作的依依,却似乎把自己整个生命灵魂以及全身心的力量全部压了进去,那种揉杂着恐惧、愤怒、歇斯底里的仇恨却又带着一点点无助与怜惜的复杂感情,让人看到这个构图中的依依第一眼,就有了想流泪或是想放声大喊的冲动。
这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英雄”或者什么其它的像神多过像人的生物。
依依站了起来,把压满子弹的弹夹装好,倒转着递给小意……
易青和所有目睹这一段表演的公作人员们,全都屏住了呼吸──身为专业人员的他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他们当然知道,这种程度的表演是什么难度,是怎样的可遇不可求──彷佛出一点点声音,都会干扰和打断依依饱满的爆发和爆发中丰富的层次……
这一段戏终于走到了最后,大段的台词独白之后,受到了依依充分的对手刺激之后的小意疯狂的喊叫着举枪向那个象征着jp鬼子的靶子射击──烟火道具师们凝神静气,准确无误的随着小意开枪的节奏,把事先埋在草人身上的炸点一一引燃。
最后一个镜头,小意猛得丢掉手里的枪,扑进依依怀里酣畅的大哭了起来;凛冽的北风吹拂着依依的衣袂,她仰起了美丽的脸,上面留着两行凄美悲壮的泪水──她仰天发出愤懑悲凉的大喊,这喊声直捅进全场所有人的心里去,彷佛把大家直接带回了那个苦难深重的年代……
罗纲扛着机器的手依然稳定而干燥,可是他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都乱了节奏。这时,天忽然暗了,无巧不巧的,西北高原上凄美的如鲜血般红的夕阳经过依依和小意的头顶,罗纲适时的捕捉到了这种构图──坐在监视器前的易青豁然站了起来,泪如雨下!
“cut!过,过,过!太完美了!”易青说着,自己就止不住的留下泪来,激动得泣不成声。
依依还在呆呆的看着天空,直到先从戏里出来的小意捅了捅她,道:“依依姐,导演叫过了!”
一句话,彷佛从依依屹立着的躯体里豁然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依依毫无征兆的身子一晃,颓然倒地。
“依依姐!”
“依依小姐!”
“依依……”
易青冲进了人圈,一把扶起微微喘气的依依,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她的脸色出奇的红润,微睁着星眸,还带着一脸满足的喜意。
易青顿时破泣为笑,抬起头来对大家说道:“没事没事,她用脑用心力过重,演得脱力了!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就好!”
“哗!”
雷鸣一样的掌声把易青和依依包围在了人群之中,整个剧组爆发出潮水一样的欢呼声、欢笑声……在这样的声浪中,依依疲倦的靠在易青的怀哩,幸福的闭上了眼睛,这一段拚尽了全力的爆发表演,把她身上所有力量都耗尽了。
天,在这个时候黑了下来。
没等易青发出收工的号令,大家就在蒙蒙的暮色中,依稀听见了大卡车隆隆开来的声音。
易青抓起扩音喇叭,大声道:“各位,这是天路集团的朋友来请我们进文化城吃饺子、看晚会、过大年喽!”
早就张罗着要进城过年的大家听到了这句话,更加兴奋的欢呼了起来。
这时,缓过了劲的依依,悄悄的站了起来。兴高采烈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她,她默默的分开人群,走到自己的专用化妆车上,从自己的衣服里拿出手机……
“妈,我是依依……妈妈,过年好!”
说完这句话,依依的泪水向决堤了一般夺眶而出,对着电话那头的妈妈,她像一个累极了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