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介所搭乘的M6暗黑法兰绒,正在一片漆黑的墨西哥南部的天空中降落。
猛烈的暴风玩弄着自由降落中的机体,令它嘎吱作响。驾驶舱的内部也剧烈地震动着,仿佛能折断颈椎般的冲击不断袭来。数字高度计的残量眼看着逐渐减少。方位计微微摇晃。姿势指示器的指针咕噜咕噜地回转。ECS在休眠中。虽然没有不可视机能,但M6A3上也搭载了ECS。可是在这样的风暴中就算使用也没有意义。
高度计的数值跌破了2000英尺。
一次开伞,成功。
机体的下落猛然减速。
二次开伞,成功。
巨大的降落伞刚在头上打开,暴风就立刻猛击过来,十几吨重的机体就像钟摆一样来回摇晃,在空中漂浮,失去了平衡旋转着。
还有1000英尺。这样下去的话会撞上地面的。
松掉的钢缆,眼看着就要缠上失去了姿势的M6A3的躯体。宗介操纵机体,想要设法取回正常的降落姿势。办不到。他瞬间做出判断,切掉了降落伞。大地逐渐逼近。他边忍耐着想要马上按下开关的冲动,边计时三秒后,打开了预备降落伞。
成功。暴风再次袭来。
这次很好地读出了风向,宗介边巧妙地挥动着手脚,边让机体逆风而上。
地表迫近了。夜视传感器捕捉到的灰色的画面中,被阔叶树覆盖的山岳地带满满地铺展开来。
还有300。
20010050。
突破树木的天盖,M6撞上了大地。立刻切掉降落伞。
宗介操纵机体,用被动式传感器迅速地对前后左右进行了排查。没有敌人的影子。能看到的热源,只有被突然落下的钢铁巨人惊吓到的夜行性动物们,惊慌地逃走的身影。
着地成功。
呼
宗介确认过一切都安全之后,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现在,宗介的M6A3正化身为一块黑色的巨岩,在密林里蹲伏着。在拍击着装甲的猛烈的风和雨之中,燃气涡轮引擎发出隐约的轰鸣。
利用GPS确定现在的所在地。是在距离目标的宅邸20公里西北面的山中。
就这样迅速南下,从距目标10公里的地方起切换成无声驱动。尽可能地接近,一旦看起来被敌人发现了的话就以最大出力突进。最优先目标是启动前的三台地狱君王型。只要能在搭乘者坐进去之前破坏掉的话,驱动器之类的就不足为惧了。
雷蒙他们正在别的地方待机。在在宗介打开突破口的同时,乘直升飞机火速抵达目标的宅邸并强行着陆。由步兵部队进行压制。程序上就是这样。
虽然并不认为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虽然也做过从宅邸上方空降、进行奇袭这种计划,不过在那之前运输机就会变成对空导弹的饵食的可能性过高了。从海中入侵也是一样。海岸方向的视野太过良好,肯定在10公里以上的远处就会被红外线传感器察知到在接近了吧。
(至少能有台M9的话)
如果是在秘银时使用的M9的话,大概还可能组织起更加灵活的作战,但是不凑巧,已经不能再抱有比这更高的奢望了。在被敌人探测到,并且地狱君王型已经启动的情况下,除了中止作战并撤退之外别无他法。那样的话理所当然地敌人可能会加强警戒,而且大概在短时间内就会彻底放弃这座宅邸吧。
南桑的战斗,以及由此获得的库拉玛的提示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小要也会去到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不原本,那座宅邸里,真的会有小要的存在吗?岂止如此,她真的还活着吗?就算她还活着,就算她在那座宅邸里可是,她的心里,还会有我的存在吗?就连我,在南桑也一度开始失去关于迷恋着的她的记忆了。所谓的时间,所谓的距离,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果她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里的话?如果她对我露出困扰的表情的话?如果她像是怜悯般地,对我说不要再来找我了的话?
与作战的种种事项所不同的,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焦躁,勒紧了他的胸膛。被库拉玛所伤的伤痕阵阵作痛。
(不)
管他的呢。这种杂七杂八的想法已经多得够不够的了。
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只有边骗过敌人的警戒网,边秘密地,确实地接近这一件事而已。必须要以最佳的形式操纵这台机体,达成目的才行。
要走啰。
这样低声说着,宗介让M6A3向前进发。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机体的控制系统什么也没有回答。
虽然认真地试着倒腾了一番,但是这台笔记本电脑的网luo机能已经完全被清除掉了。不是软件,而是通信用的硬件本身被摘得一干二净。特意费了老大的劲把机箱里面打开的最终结果,小要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结论。
哎,这也是当然的吧。
如果不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给现在的自己虽说投降了,却绝对不会协助汞合金的自己塞满了重要情报的电子仪器的。也试着研究过各种将自己的所在地传达给外部的什么人的手段,但果然还是没有找出类似的方法。就算想逃跑,宅邸的周围也有那些复仇天魔在转来转去,不可能瞒过它们的眼睛逃掉。
夜晚在阳台上眺望着满天的星斗,用模糊记得的天体定位把握了大体的纬度。北纬15度40分。因为粗略的世界地图之类的宅邸内也有,她试着推测了一下与这个纬度相符合的海岸。大概是菲律宾或阿拉伯半岛或墨西哥的其中之一,不过恐怕是墨西哥的南部。
即使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所在地,也并不足以令自己逃出这里,可就算如此,还是有种小小的成就感。只要有那个心,这点事情明明马上就能调查出来的。为什么自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从未付诸实施呢?
小要从此之后就在宅邸之中四处走来走去,开始非常小心地观察起迄今为止从未加以注意的种种。或许哪里会有逃出去的线索也说不一定。或许会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也说不一定。她已经开始这样想了。
逃跑了要怎么样?那之后又打算去哪里?
这种感情一直盘踞在脑海的某处。没错。即使逃走了,也没有任何可以去的地方。但是每当这种想法渐渐膨胀起来的时候,小要马上就会摇摇头走向泳池。换上泳衣跳进去,游上十个来回,心情就会稍微轻松一些。
宅邸里的人们好像正逐渐注意到小要的变化,不过她也没有特意想要隐瞒。反正无论自己是什么状态,这个鸟笼的铁栅栏也不会变宽的。
就在这样的某个夜晚
小要正躺在床上埋头读书的时候,雷纳德泰斯塔罗沙造访了她的房间。
有什么事?
小要爱搭不理地说。如果是平常的话,她采取这样的态度,他会面露微笑耸耸肩,然而今天却不同。雷纳德没有笑,一直站在门口,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我希望你去收拾行李。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今天或者明天总而言之近几天就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
很多原因呢。情况有了变化。
有那个意思的话,能不能把那个什么情况跟我说明一下?
雷纳德沉默着。他几乎从未表现出自己的想法和真实的心意。这时候也是一样。只是站在那里,像是正在谁也无法窥探到的内心深处,慢慢地推敲着什么一般。
这样啊。
在床上保持着盘腿坐的姿势,小要冷淡地说道。
不打算说的话那也无所谓哦。因为你也就会一成不变地,把我当成洋娃娃或者小鸟一样对待吧。也好啊,这样的话我这边也只能采取这种态度了对吧。
不是那样的。
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我只是觉得对你说多余的话,让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烦心不合适而已。
这就是洋娃娃的待遇哦。
她说。
我可不像泰莎理解力那么好哟?无论你有多么优秀也好,多么英俊也好,多么有钱也好,光凭那些可是不足以让人把什么事情都委托给你的啊。
这一点妹妹也是一样哦。
大概是吧。我说的是从前的那孩子。现在那孩子正从正面反抗你。那样的话,我会说这种话,你也很清楚吧?
他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不回答我呢。虽然我是最近才开始这么想的啦,你会不会是,特别地胆小啊?
稍微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带点自嘲地喃喃道:
是啊。说不定是能那么说呢。
又来了。老一套的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举白旗。但她就算如此,还是毫不留情。
你以为你这样摆出一副我都明白的脸来很酷吗?对着这种人的话,哎,这样也不错啦。我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么个状态。那,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是吗?
我认为就算我说了什么,你的态度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就是了。
不是明白得很嘛。
小要用极其平静的声音答道。
所以就折磨我?把我关起来,夺走我的一切,自己一边微笑一边看着?你以为这样我早晚就会对你举白旗?唉,因为我也不是什么超人,迟早会那样也说不一定。就算是那样就算万一真的变成了那样你会那么就满足吗?
在隔壁班啊,有个超级恶心的男生。体重有将近100公斤,总是呼呼地冒汗,老是边贼笑边盯着我这样有姿色的女生看。一副像是跟踪那种事儿都做得出来的样子。还曾经听说过他有好多监禁啦**啦之类的下流的书。到底有几成是真的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总之,就是那种类型。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的家伙。接下来就是问题了。那个恶心的男生,和你。假若非得要和其中之一交往的话,你认为我会选择哪一个?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无表情地,愣愣地杵在那里。
我在问你呢。你认为是哪个?
恶趣味的问题可不好哟。
请你回答。
下流的比喻就不要提了,不能让我继续说吗?
不行哦。
她干脆地说。
听了会吓你一跳。我曾经认真地花了一天来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归根到底,你和那个恶心男生的不同,也就是长得好赖,就只有这一点而已。如何?说老实话,你在干的事情,就是那么让人想吐。宗介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也是个相当让人不舒服的家伙。但是他和你不同。那家伙从来没有嬉皮笑脸。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直正视着前方与什么东西战斗。那家伙从来没有像现在的你这样,用那种什么都看透了似的眼神看着我。没错他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
不适可而止吗。
他用缓慢的步伐走近过来。
虽然举止和平日一样优雅,但那声音却既低沉,又冰冷。
我什么时候也都是认真的。
这我可看不出来啊。你说过喜欢我对吧?那是说真的吗?
啊啊。
为什么?你是喜欢我哪一点?能不能回答得容易理解一点?
这个我以前也应该说过的。
在情人旅馆的屋顶上?那种的可不算是说明哦。说到底,喜欢上别人这种事,其实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是吗?就因为你这个样子,所以才连泰莎都不爱搭理你的哦。
隐藏在裤袋中的雷纳德的拳头加上了力量。但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小要还在继续。
你总是讽刺挖苦,耍帅装酷,却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莫非是常有的那个?小时候双亲的爱不足之类的?
突然之间,雷纳德抓住了她的双肩。那是与那华丽而纤细的体形不相称的,令人吃惊的握力。在无法做出像样的抵抗的情况下,小要被压倒在了床上。
那我就告诉你好了。看着我的眼睛。
你要干什
看着。
他的脸逼近过来充满了整个视野。端正的相貌正由于压抑着的ji情而颤抖。小要的本能在某处告诉她不要看。可是,她最终还是看了。
灰色的瞳孔的最深处,光所无法捕捉到的什么东西,流进了她的心里。
思考的奔流。是那个共振。!
有如被雷击中一般,小要的后背像弓一样反挺起来。那并不是迄今为止体验过的那种汪洋般的东西,而是更加激烈,更加暴戾,而且更加冰冷阴郁的图像。
小要身处于火灾之中。
熊熊燃烧的走廊。黑烟卷起漩涡,刺激臭直冲鼻孔。火焰的颜色是灰色的。小小的女孩子正在哭泣。断断续续的枪声轰鸣着,什么人的怒吼声与悲鸣声在耳中震荡。
(把两个孩子带到地下室去!)
男人吼叫着。
(没用的。马上就会被发现的。)
女人惊慌失措,哭泣着。
(杰瑞他们就快要来救我们了。能再撑个十分钟的话。去吧,玛丽亚。我就在南边拦着敌人。)
(等一下,卡尔。留在我的身边。)
(不行。快走。)
(求求你。)
然而,男人还是走了。女人抱着两个孩子,用几乎不带有憎恶的声音,这样说道:
(总是这样。所以我才)
一幅催人作呕的光景瞬间闪现。在床上扭缠在一起,媚态百出的人和人。那让人想要塞住耳朵的,丑恶的声音。那个男人为了尽义务而在遥远的海中的时候,女人总是在纵情淫欲。在人前是贞洁贤淑的妻子,背地里却一直若无其事地做着这种事。年幼的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双眼睛一直都在看着。
枪声在接近。
女人害怕了,被烟呛得咳嗽着,带着孩子们向地下室跑去。下了台阶,跑向那堆积成山的木材和园艺用品的深处。
楼梯上发出枪响。什么人倒下去的声音。不认识的男子们下了楼梯。粗暴的脚步声向这边逼近。
(藏起来。)
女人母亲向孩子们说。把抽泣着的女孩子推进木箱堆成的山里,从上面塞上破破烂烂的毛毯。脚步声近在眼前了。没有把剩下的另一个孩子男孩子藏起来的时间了。
母亲与男孩子四目相接。
那个女人的丑恶表情,小要大概一生也无法忘记了吧。
焦躁。逡巡。还有某种嫌恶。
这个孩子已经知道了我的背叛。
他一直都在责备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个娼妇。一直在用他那优秀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头脑,在轻蔑着我。
(妈妈?)
男孩子说道,可母亲却没有回答。
虽然是个美丽的女人,但那皱起眉头,把眼睛从自己的儿子身上转开的那副表情,却极其地真实和栩栩如生。并没有那么极端地扭曲。不如说正相反。只不过是,把眼睛扭开而已。然而正因为如此,她的意志才是决定性的,那意志,将某种命运完全搅乱了。
男子们来了。
手里拿着乌黑发亮的自动步枪。
(另一个人在哪?)
男子说道。
(在亲戚的家里呢。求求你,放过我)
母亲抓住儿子的双肩,将他推向他们的面前。简直就像把从怀里掏出的钱包,递给强盗一样。
那种绝望和虚无感。
痛切的一切流进胸中,扰乱了小要的心。
那之后的事情,已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这样过了几秒,不,是几分钟呢。小要恢复意识的时候,雷纳德已经离开了她,在房间一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呜
她从横卧着的国王尺寸的大床上撑起身体。还在喘着粗气。小要发觉自己的背后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这是连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哦。
雷纳德怔怔地说道。
所以
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所以,又怎么样啊?
悲伤的过去啦,痛苦的经历啦,那种东西谁都背负着的不是吗。宗介是那样的。我也是。这确实让人觉得很可怜,但是却并不能成为现在这样,将他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还面露微笑的理由。
以一副很清楚小要的这种想法的样子,雷纳德叹了口气。
用语言对普通的人类传达的话,顶多也就是这样的反应吧。不过你不一样。所以才这样传达给你,你明白了吧。这已经不是别人的事情了。
正是如此。这已经变得完全不再是别人的事情了。那种直接的痛苦,悲伤,她已经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了。
想吐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