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
铃声.轻微地响起。
睁开双眼,看到三名小学生蹦蹦跳跳地从面前跑过去。
其中一个书包上挂着御守.汇以不规则的韵律晃动着。
看来.自己刚才似乎不小心睡着了。
心脏规律地震动.随着电车发出的隆隆声响.
走在既定轨道上,按照既定时间前进的声音。
同样一成不变的空气。
同样一成不变令人作呕的笑声。
同样满脸苦闷散着眉头打瞌睡的人们
同样一成下变的风景。
同样一成不变的自己。
习惯了,早已经习惯了。
还有几站才会到家,但车内广播传来下一站的站名,自己要先在这里下车。听见如此平板毫无起伏的广播声,任谁都会感到呼吸困难神经紧张吧。
至少几问大辉定这费觉得.
电车减缓速度.慢慢地滑入月台,看不见的力道将身体轻微拉扯。
大辉站起身来,走到车门前.
窗外天色依然明亮,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车厢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
然而当车门一开启,属于一月的冷风便迎面吹来,拂过脸颊。
在这个月台下车.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在那之后.曾经数度来访,每次都会有种几乎要无法呼吸的沉重感。
最初,是藉着报章杂志的记载内容和照片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的,幸亏离车站并没
有太远。到加今已经能够熟练地通过票口闸门,直接走向正确的出口,大辉朝目标场所
迈出步伐。
走了一段距离,眼前出现一栋建筑物,散发出诡异的气息,与周遭环境的宁静显得
格格不入。
这是一栋未完了的,荒废许久的大楼,如今已成为一座废墟。
铁丝网上面挂着禁止进入的牌子,大辉纤瘦的身体从狭小的缝隙间钻进云,走入了工地里面。沿路看到一些足迹,似乎有人与他同样踏进了这块工地,而墙上那些难以称之
为艺术的喷漆涂鸦,更加强了荒废感。
也许那些涂鸦是所谓自我表现的方式.但其实别人根本也看下懂在表达什么东西。
一楼的玻璃全部都被人砸破了.散落在地面上。大辉踩过这曲一碎片,走进建筑物当中,一座垃圾堆积而成的小山,随即映入眼帘。
在垃圾堆旁。有一条小路通往楼梯。
大辉穿过小路,爬上楼梯.就和当时的那个少年一样。
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爬上高楼,**的劳动引起呼吸困难,已经超过了电车到站时精神上的窒息感。虽然大楼有电梯,但是当然了,是不可能有在运作的。
九楼每一次来这里,都要这样千辛万苦地爬上来。
所以.这层楼不像楼下那样堆满了垃圾,玻璃也没有被砸破.取而代之的.是有如地毯般厚重的尘埃,以及用麦克笔写下的文字。即使事发之後已经过了许久,字迹依然清晰地留在现场那名少年自杀身亡,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正就读中学三年级的少年就从这里跳了下去。
在这层楼的墙壁上.留下了许多文字,既非遗言.也非诗句。
很没意思。
一切都,很没意思。
活著,很没意思。
活著,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什麼也没有。
很没意思。
为什麼,都没有人或觉到呢?
这些句子成为留给世人最後的讯息。
大辉往那扇少年飞向黄昏天空的窗门走近。在少年自杀後,警察将整层楼的窗户都用胶带封住,但大辉之前已将其中一处胶带撕起,可以从窗口看出去外面。
因为他想要看看少年死的所看见的风景。
他用力推开老旧的窗框.由於前额的头发过长,大辉看起来有些阴沉而忧郁。仿佛拒绝与一切事物交流。从无数黑色的线条之问看到扭曲的世界.太阳正逐渐下沉,再没多久天空就会染成一片深橘色了吧。
一年前.少年也是从这里看着相同的风景。即使发现自己没有翅膀.依然奋不顾身地飞向天空。
是什么促使少年付诸行动的呢?大辉俯瞰著眼中无趣的世界,一年来,他始终思考著同样的问题。
然後,也到了和少年同样的年纪。
同样站在这里,看著同样的风景。
同样充满鄙弃,俯视同样的世界。
少年已经死去,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了自己的道路。
而大辉虽然没有死亡,却也没有真正活着。
少年留下的诗句充满了绝望,但大辉从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深刻悸动,仿佛在绝望中看见的光芒。因此,大辉认为少年是散发着光芒的。
而他也一直觉得。已经看见了那道光芒。
答案,其实很简单。也许很久以前自己就知道了。
我也和他一样。
和他一样,想要成为一道光芒。
该怎样做,才能和他一样,成为一道光芒呢?
他为了将自己的思想传达给这个世界,留下了诗句。
不只这层楼的墙壁,据说后来还找到许多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各种文字和诗句。
所有的思想,都化为光芒,遗留下来。
那麼,我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看过少年的诗句.更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赓.大辉从手提包里拿出素描本,用炭笔在纯白的纸张上,用力地刻画,彷佛要将纸张割裂般。
反正这是个无趣的世界,那就画出无趣的作品吧。
一切都很没意思。
将眼毫无生气的风景,画成一幅昼,也画下句点。
将视网膜上、大脑中反映出的昼面,以黑线用力刻划,交织成黑白的构图。粗暴地、激烈地、偶尔有微细地,将线条从大辉手中不停延仰出去。
几乎要忘了呼吸,一口气描绘出来的世界是,黑色的。
充满了近乎悲哀的疯狂,快要满溢的孤寂,一个崩坏的世界。
即使用黑色的线条描绘.仍然浮现出背後鲜明的白色。
大口喘息,调整混乱的呼吸。
闭上眼睛,双手缓缓放下,素描本从手中滑落.只剩指头般大小的炭笔轻轻滚落。
厚重的灰尘如棉絮般,在空中飞舞。
呼呼呼呼
只剩下心脏跳动的声音,与呼吸空气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着。
大辉再度睁开双眼,看到自己呼出的雾气,以及夕阳西下的天空。
身体自然产生反应。
强风猛烈地灌进来。像是要吹动沉积已久的念头。
大辉伸手抓住窗框,上半身探出窗外。
底下是遥远的地面。令人晕眩的高度。
这里是被世界隔离的场所,而他没有飞向天空的翅膀
四周飞舞的尘埃.像是飘落的羽毛。
没有翅膀。这件事情,自己老早就明白了。
很没意思。
很没意思。
很没意思。
很没意思。
很没意思
这句话如同咒语般,在大辉的脑海中不停地不停地回绕著。
飞吧飞向天空,随时都可以飞出去。
这个扭曲的世界,死气沉沉的黄昏。再也不会看到了。永别了,虚假的世界
大辉的身体。从窗口朝外面倾斜,就在这时候
铃。
传来一道钤声,紧接著
你要飞吗?
身旁有人在说话。
不,声音就在耳边。
出乎意料的发展,令大辉倒吸一口气,吃惊得忘了呼吸。
这里应该不会有别人才对啊,即使自己再怎麼专注,有人走到身,靠得这麼近。也一定会察觉到的。他全身僵硬。努力转动眼球,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就在咫尺之间的距离。出现了一张脸。
黑色大眼、淡红色嘴唇、近乎透明的雪白色肌肤。
沿著两颊长长地垂落的,是白色的头发。
身材娇小,感觉有些稚气,却又令人惊奇的梦幻少女。
你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大辉甚至无法眨眼。
要飞的话,就必须张开翅膀。还是说你想死?
少女用漆黑的大眼直视着他。稚气而柔软的嗓音,说起话来却十分成熟。
从这里摔下去会非常地痛喔。除非真的很想死,先考虑清楚吧。
少女微微一笑。
大辉突然清醒过来。想要逃离少女的视线,於是离开窗边。
眼前的少女,仿佛一开始就只是他脑中浮现的幻觉。
比自己略为稚气的容貌。
宛如漂浮在空中的白色洋装。搭配着显眼的红色鞋子。
手中握着比身高还长的铁棍,顶端有一个灰色的大钩。
仔细一看。少女身旁还有一只黑猫。
猫眼有如夜空中的金色月光,红色的项圈上有一个大铃铛,只有向上竖起的尾巴末端,带着一抹奇妙的白。
黑猫动作轻巧地跳到大辉刚才抓住的窗台上。铃铛也随之轻响。
然後,它开口说话了。
哇!!这里真的很高耶
黑猫睁大眼睛,表情丰富地颤抖着。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名少年。
丹尼尔,过来。
少女一呼唤,黑猫便跳回去。
只猫居然会开口说话,这样不可思议的现象。少女却若面其事,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其实。少女本身比会说话的猫更神秘,全身散发出奇特的气息。光看她在寒冬中只穿着一件薄洋装,就已经够另类了。而且丝毫不以为意大方地站着。
一股近乎恐惧的冲动在大辉体内涌起。心跳加速,血液却无法传到脑部的感觉。
眼前出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啊,我奸像忘了自我介绍。少女回应了他的问题,似乎是听见他心里的声音,又或许是大辉自己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丹尼尔
少女点点头,那只名叫丹尼尔的黑猫便以两脚站立,尾巴向前卷起。然後它前脚俐落地抓住末端白色的部位。
於是猫身形成一个圆圈。少女把手伸进去。
咦?大辉再度停止呼吸。
少女的手伸入圆圈中。却没有从另一侧穿出来,仿佛那道由尾巴围出来的圆形是一个结界,通往异次元世界。
奇怪?放在哪里啊?
喂喂不要那麼用力啦!好痛!
丹尼尔痛叫着,但少女完全不于理会,继续把手往前。直到手肘都伸入圆团里。
呜噢噢噢
嗯找到了,好
呼
不用作那么多反应吧,你真爱表演耶。
少女从圆圈当中抽回手,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
丹尼尔已经全身僵硬,像木偶般垂直倒在地板上。
少女依然不于理会,直接打开盒子,将盒中的卡片拿到大辉面前。
请看。
一张类似身分证的东西,上面是少女板着面孔的大头照,旁边印着几个文字
死神A一〇〇一〇〇号
死、死神?
如果觉得A一〇〇一〇〇号不好念的话,可以直接叫我百百就好,反正丹尼尔也是这样的叫我的,而且我也比较喜欢百百这个称呼。
少女百百她,语气平淡地说出这句玩笑般的台词,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她的态度非常认真。
可惜对大辉而言,这一切实在太今人难以置信。
死神?
这两侗字特别显眼,微微牵动心中的某个角落。
没错,我就是死神。
百百非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就太荒谬人可笑了。
这个世界上,会自称死神的,只有格斗家跟小混混吧。
然而。他连叹息都已经办不到了,
我该为这种事情感到惊讶吗?或者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而已?搞不好这个女孩子脑筋有问题。
即使脑中如此思考,眼前名叫百百的少女,却既不像格斗家,也不像小混混。她手中的确拿着一把大镰刀。但距离死神的形象还差很远,甚至可说完全相反。
白色洋装、可爱的红鞋,加此天真无邪的少女,怎麼可能是掌管死亡的死神。
别开玩笑了。大辉的喉咙有点乾涩,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对她说。
我没有说谎。不过,常常被误会就是了。百百这么说。
对啊,百百是很出色的死神耶,虽然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像啦。丹尼尔恢复四脚着地,立刻在一旁附和着。
在周围奇妙的气氛中,猫会说话似乎已经没什麼好大惊小怪的了。
哈哈,死神?你是死神?哦,是吗?原来是死神啊,那你是来杀我的啰?
大辉怀着期待,鼓起勇气问她。
不,我不是。可惜百百立刻就否定了。
我只是感觉到死亡的气息,然后就看见你在这里。
百百无声无息地朝大辉走近。
你现在正准备要死对不对?
对於百百的问题,大辉无法回答,这并不是因为喉咙沙哑的缘故。
真奇怪耶,你不是很想死吗?那就死死看啊。
这句台词丝毫不带任何情感,令大辉不由得全身发颤。
百百微微一笑,离开他身旁,伸出手比着敞开的窗口。
来吧,请跳。
稚气的眼眸,笔直的视线,令大辉无法躲避。
只要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如愿以偿了没错吧?那还等什么,快啊。
死亡的字眼。不停地重复着。
丹尼尔突然紧张地对百百小声开口。
百、百百,不太好吧。这家伙并没有在名单上耶。如果把不必要的灵魂也带回去,一定又会被局长骂吧。
你是指天界已经爆满了,没有办法再接收多余的灵魂吗?没关系,反正把魂魄先放着,而且他这么想死,就让他死嘛。
丹尼尔无言以对,似乎已经快昏倒了。
怎麼样,要不要跳跳看?百百再度对大辉这么说。
大辉依然无法动弹。
你在做什么啊?刚才不是已经准备要跳了,不是很想死了吗?
百百用力叹了一大口气。
结果还是舍不得死啊。刚刚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吗?连自己决定死亡的意志力都没有,真可怜百百的眼神充满了悲哀。一直这样耗下去,你所盼望的死亡也不会到来。我看你应该是把自己周围弥漫的死亡气息,误以为是自己的死讯吧?
这句话进入耳中,缓慢地传达到脑海里,像融化般扩散开来。
你看得到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你身上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但绝对不是属于你的死讯,这点请你记清楚。好吧再会了
钤。
一瞬间,大辉眼前突然一片空白,令他摸不着头绪。
环顾四周,当然没有任何人存在。
刚才到底怎麼回事?难道是白日梦吗?
感觉很不舒服,仿佛胃酸逆流。头晕目眩,他硬撑着不让自己昏迷倒地。
是恶梦,他做了一场恶梦。
是因为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关系吗?
可惜,已经错矢良机了。感觉像是被死亡一把推开。
看来今天,还是先回去吧。
才踏上月台,身后的电车立刻发出钤响,朝下一站出发。
将月票放到感应器上,通过票口闸门。
到家还有十几分钟的距离。大辉的头脑已经拒绝任何思考。
即使想思考也无能为力,脑中一团模糊。
那栋建筑物的九楼。从他开始画图的当下,记忆便开始模糊不清
一幕幕影像有如照片般,断断续续地重叠着。
黑色线条构成的图画、深橘色天空、夕阳、不安,冲动。
红色鞋子、悲哀的眼眸、线条、连接、线条、麻木,冲动。
白色洋装、黑猫、少女、文字、风、尘埃,死亡的冲动。
一切的一切,都远离现实,大脑拒绝反应。
那并不是真的,不存在于我的现实生活当中。
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家门口。
穴入钥匙、转动、握住门把,正要开启的那一瞬间,大辉犹豫了。
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样的心情。
曾经,当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对於这扇门总是感到排斥。
如今早已没有任何感觉,应该已经不会胡思乱想了才对啊。
他开门进屋,踏上地板。
我回来了
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把鞋放好走进客厅。要回自己的房间,非要经过这里不可。
踏入客厅,那个人所偏爱的、令来访者眩目的(同时也是夸张而不实用的,让大辉与众人都无法理解的)古董家具,拥挤地陈列着。
在琳琅满目的古董家具中。他看到那个人的背影,父亲他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手边放着一瓶白兰地。
父亲平日滴酒不沾,只在特殊场合或宴会当中才会酌量喝一点,几乎不曾在家中独
饮。今天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嘛?父亲似乎心情很不错。
想必是第几十次的海外个展,又大获好评了吧。
不愧是世界级的名画家几间一阳。
无论本性如何,只要画出好作品,就能受到世人的推崇。
爸,您回来啦,晚安。他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平板语调说道。
一阳维持不变的坐姿,连看都没看大辉一眼,背对着他开口。
为什么在外面游荡到这么晚?你的个展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
低沉、却非常有力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强势。
相对地,大辉的语气显得特别平淡。
别担心啦。我不会让爸丢脸的,有持续在画就是了。
是吗?那拿来我看看。
一阳这麼说,大辉便从手提包里拿出素描本。
他翻过一页页的作品,刹那问思绪沸腾。
在大楼上刻出的画面、黑色的扭曲的风景画原本要成为遗书的作品。
没有真实感的经验,此时真切地浮现出来。
他拼命抵抗。
那些事情,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那只是一场梦而已,只是幻觉而已。不存在于我的现实生活当中。
怎么了,快拿来啊。
大辉还在犹豫着,素描本就被一阳抽走,停留在黑色风景的那一页。
一阳沉默地审视画作。
扑通,扑通,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焦躁不安?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就算被看到,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这个人说出什么话。也无关紧要了。
事到如今,我还在害怕些什么?
他自问自答,在内心对自己说。
於是,大辉心中的思绪和情感,又逐渐退去。
这是什么东西?
一阳的视线离开手中的素描本,朝大辉看过去。
你在开玩笑吗?大辉,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
这次的个展是你正式成为画家的出发点,你自己应该也知道有多重要吧?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画出这种像涂鸦一样的东西?
对不起。
你刚才不是有说过,不会丢我的脸吗?
是的。
这种东西拿出去岂止会丢脸.根本连垃圾都称不上。画出这种东西,你自己都不觉得难为情吗?你可是几间一阳的儿子啊。说完便将手中的素描,一口气撕碎。
然而大辉的反应却相当冷淡。
对不起,爸爸。
一阳将画纸撕个粉碎,全部丢进角落的垃圾桶里。然後用力叹了一口气,重新走回沙发坐下。
再也别画十这种东西了再也不要有这种这种
一阳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算了,你走吧。
是的,我回房了。
大辉离开客厅.朝二楼的卧室走去。
为什麼,那个人永远都只想到自己呢,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想叫大辉别丢他的脸,别丢闻名世界的画家,几问一阳的面子吧?
实在是,很没意思。
我只要遵从你的旨意,当个听话的傀僵就好,是吗?
这才是所谓的现实世界。
这才是属于我的现实。
一直以来,我都在听从你的引导。
然後我才发现,你所引领的道路,是一条没有出口的隧道。
真没意思。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句,隐约的低喃。
在懂事以前,大辉就认识了绘画。除了绘画以外,自己没有其他存在的价值,但他却也无法在绘画中把握到自我。于是现在的他,越来越有否定自我的倾向。
自己只不过是几问一阳的一部分,无法表达自我,也无权反抗。
小学时期的大辉,每天放学后都看着同学们从无聊的课业中解放,到处去玩耍,而自己总是马上乖乖回家。
因为父亲禁止他跟朋友们一起去玩。
跟同年纪的孩子交朋友,会损害对艺术的敏锐感受,也会不小心受伤,基于这些理由,他连跟朋友玩乐的自由都没有。
一开始,绘画只是一种纯粹的乐趣,但时间一久,大辉越来越感觉到痛苦。虽然他一直都瞧不起那些同学,却又羡幕别人可以边抱怨考试边去上补习班。
所有被苛求的痛苦,所有的艰辛,都在绘画中寻求慰藉,希望在画图的过程当中遗忘不愉快。
可惜,还是有父亲的存在。
想要达到父亲的期望,想要被称赞,这些念头太过强烈,太过沉重,终于把自己的心也给压垮了。如果依照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地作画,就会被父亲驳斥,说是上不了楼面的作品,但迎合父亲的标准去画,又被批评得体无完肤,硬要逼他压抑内心的情感,画出能够得奖的作品。为了逃避痛苦的心情,只好让自己没有想法,成为一座机器,自动地画出父亲要求的作品。
跟别人保持距离。不对任何人产生情感。对谁都不感兴趣。只是看着时间走过。
牺牲内心真正渴望的事物,只为获得出色的画技。
之俊,他得奖无数,终於受到大出版社的赞助,准备筹办个人画展。
即使如此,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丝毫没有雀跃的心情,无法发自内心地欢笑。
无趣的人生。
无聊的世界。
这就是我的现实生活,所谓的现实仅此而已。
这一定是一某种报应吧。
因为我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因为我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
这是一种报应。
几间。
下课铃响,大辉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移动到下一堂课的理科教室,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回头一看,是两名班上的男铜学,正神神秘兮兮地笑着。
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位男铜学跟女同学,也都一起看着大辉。
看来是有话要对他讲,派两个同学来作代表。
那个伸手拍他背后的家伙开口了。
你最近要开个人画展对不对?听说还接受了电视采访,是真的吗?
嗯。
美术本来就是你的专长嘛,对了,校长室门口挂的那张图也是你画的没错吧?
嗯。大辉敷衍地点点头。
眼前当然都是熟悉的面孔,但彼此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交谈。总之,随便敷衍几句就没事了吧。结果
这也是应该的啦。你老爸是那么有名的画家,身为他的儿子一定
下一瞬间。大辉立刻瞪向那个多嘴的家伙。
那家伙被大辉犀利的视线给吓到,突然说不出话来。
大辉没有等他说完,直接转身定出教室。
碰!
门板被用力关上的声音回响着。
真是无聊透顶,这些家伙。
我父亲很有名又如何?
我终究比不上他是吗?
永远无法超越那个存在。
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的价值。
这也难怪,因为我根本没有价值啊。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做什么?
活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我的存在也毫无意义,是吗?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应该还有救。
倘若我能得到救赎,想必只有在那个地方才办得到吧。
太辉离开教室之后。对於他的态度。包括刚才开口说话的家伙,以及跟在后面看热闹的同学们,全都一脸的不爽。
什么东西嘛。
睥气直大。
太差劲了,那是什么态度啊?
只不过是问一下画图的事情而已。
其名其妙,去死啦。
其中一人不眉地说。一旁的女学生听到了,立刻脱口而出。
对了,我听一个国小跟他同班的人说过,去年不是隔壁那问中学有学生跳楼自杀
吗?那家伙常常跑去那栋大楼耶。
真的假的?
那又怎样?
笨蛋,如果他偏好那种地方的话
怎样?
说不定也会跑去自杀啊。
哇有可能耶。那家伙老是阴阳怪气,超恐怖的。
无所谓啊,要死就赶快去死。这种碍眼的家伙早点消失掉,对大家都好啊。
说得也对。
说完这些人都笑了。
张大嘴巴,高分贝地拍手大笑。
将别人的死亡拿来说笑的画面。
那一天,少年产生了什么样的念头?
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什么动力,让他从这里跳下去?
大辉再度爬上九楼。
眼前的景象与前几天没什么两样。
之所以再度进入这栋大楼,就是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个脱离现实的梦境感觉太过逼真,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
本来,待在这里能令他感到安心。有种酸酸甜甜、又有点苦涩的,彷佛回到出生之地的感觉。只要一站上这里,彷佛就能明了少年心中的思绪,跟少年渐渐同化。
向来都是如此,然而今天却不一样。
无法同化。什么也感觉不到。
少年所留下的诗句,也没有给予任何启发。
都是那场梦造成的,是那场梦扰乱了现实生活。
他专注地盯着灰色的墙壁,希望能看到些什么。
仿佛咒语般,低声念出映入眼帘的文字。
很没意思,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夕阳西下的景色、黑色素描、脏污的双手、血液的颜色。
黑色线条、破碎的构图、无聊的言语。
描绘这个无趣的世界,实在很无趣。连这一点都不了解,更是无聊透顶。
很没意思。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文字在大辉心中化成一支笔,描出巨大的图像。
终於开始同化了,无法抑制的冲动,在体内汹涌。
没错,这是一种报复。
对於生存意义的报复。
对那个人的报复。
什么表现自我,传递思想,说到底只不过是藉口罢了。
如果那就是所谓的艺术,我宁愿舍弃。
舍弃一切。
只有那幅画,以及我自己,才是直正的艺术。就像那天少年让自己成为一首诗,我也要让自己成为一幅画,成为最强最大最后的艺术。
大辉打开窗户,爬上窗台,将上半身探出去。
心中的画笔挥舞着,宛如交响乐团的指挥,描绘着那张被父亲批评得一文不值的黑色素描。
通往天空的高塔,穿入天空的高塔。
如果没有翅膀,就用双脚爬上去吧。
化身为那天的少年,想像自己站在一年前的现场。
只活了短短十四年,却已经看到世界尽头的少年。
活着很无趣,少年舍弃了一切,还谁能阻止他的飞翔。
所以,我也要去飞。
飞到尽头,飞到最高点。
没有谁能阻止我。
即使是操纵死亡的死神。
死神?
恍然惊觉,全身冷汗如泉涌。
怎么可能那只是梦而已啊
不必回头也能感觉得到。
铃。
你所盼望的死亡并下会到来我下是说过了吗,
少女就站在身后。
百百依然无视寒冷的天气,依然穿着白色洋装搭配红鞋子。手中握着巨大的镰刀,身旁跟着黑猫丹尼尔。
她微启红唇,开口说话。
虽然你直接跳下去也无所谓,但是不在名单上的灵魂。我不能带回天界。没有按照预定安排死亡的灵魂,无法得到天界的指引。会暂时被放逐在人间游荡。甚至可能永远都无法升天,永远要当个游魂喔。总而言之,你无法到达心中所向往的地方。
喂,小子,听懂了吗?别给我们添麻烦。丹尼尔不客气地说。
什么跟什么啊
嗯?小子,怎样?
吵死了!大辉突然吼出来。
丹尼尔被他的声量吓到,全身毛都竖起来,一溜烟躲到百百身后。
莫名其妙地出现,还一直讲我听不进的话
大辉从窗口回到室内,朝百百走近。
不要来扰乱我的现实!不要随便干涉我的心情!
你只不过是个幻觉而已!不可能存在的!我才不怕你!一点也不怕!
哦真的?你其实很害怕吧?
听到百百这句话,大辉表情僵硬,一脸的狼狈。
你所害怕的是我还是死亡?
我才不怕死!我也不怕你!跟活着的痛苦比起来,死亡根本不算什么
如果真的不怕,那你就快点去死吧。
百百的声音变得相当冰冷,仿佛足以镇定一切。
如此天真无邪的外貌,为何会有那么充满魄力与威严的声音?
原本躲在她身后的丹尼尔,也被吓倒在地上。
然而更令大辉惊讶的是,方才回头那一瞬间,她脸上悲痛的表情。如此令人窒息的美丽容貌,却带着前所未见的感伤,双眼直视着大辉。
为何她要如此哀伤地看着他,大辉无法理解。
你是不是正想说死了此活着还轻松,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百百缓慢地摇头,声音如雨滴般,在空间里反弹着。
别闹了,那是下可能的。我曾经夺取过无数人的姓名,无视于他们的泪水或笑容,将所有想活下去的心声置之不理。
丹尼尔在她冷静的语调中恢复正常。
百百,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也会被感染耶。何必为这种家伙让自己伤心啊
她盯着丹尼尔,以眼神表示并非如此,然后将他抱到胸前,转过身面对大辉。
可是,我真的想死啊。
就算死了又怎样?
死了以后就能成为一道光,永远散发出光芒。
不可能的。
有可能啊。那些生前默默无闻的画家。死后一幅画的价格就变成天文数字,因为他们都成为永恒的光芒了!死后永远都会发光发热!永远不会消失!我也会一样成为不灭的光芒!
你错了。
我哪里有错!
百百看着他的眼神依然充满丁悲哀。同时也充满了怜悯。
人不会因为死去而发光,真正会散发光芒的,是一个人努力生存,认真活过的痕迹。死亡,并非单纯地等于永恒你呢,你有认真,努力地活过吗?
大辉无法回答。
内心一阵刺痛。原本已经丧失情感的,机械般的内心世界,开始疼痛。
一年前,我曾经来这里看着那位你想效法的男孩。当他亲自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说出这是我所期望的结果。然而却承受了非常多的痛苦、非常地孤单。这是当然的,因为真的很悲哀啊。人在想死的同时,却又渴望活下去。
百百听着从头顶上传来的话语,丹尼尔低喃道。
为什么,你会如此悲伤?
为什么,要用如此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大辉从百百身旁快速走过,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
现场只剩下少女和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