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愤怒的精灵
1
葬礼那天,从早上就一直下着雨。
不过,那也是像雾气那样漂浮在空气里的无数水滴。
即使撑伞,雨滴也会乘着风卷起漩涡钻进伞下。也因为此列席宾客的黑色服装都吸附了湿气,使得身体变得很沉重。
葬礼开始已有一个小时。
时间非常短暂。
事故发生至今,才第四天而已。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寺间修雷汀格已经不在人世。
说起来,他的确是在三天前去世的。不过他的**唯独**,在一小时前还存在世上。
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在家属及朋友,以及同事的目送下,他已经安眠在泥土下方。
或许应该说,他是在天上呢。
「请用。」
递过来的是两个纸杯。
一杯是冰咖啡,另一杯是柳橙汁。
「谢谢。」
露妮叶特从瑟莱札的手中接过柳橙汁,紧挨着她坐在旁边的母亲则喝着冰咖啡。
她只啜了一口润润嘴唇。
「好好喝哦。」
露妮叶特如此说道并露出微笑,站在正前方的瑟莱札也回以笑容。
这里是托尔巴斯纪念会馆的会客大厅。
时间是下午三点钟。
葬礼结束以后,送走列席的宾客,好不容易能够在大厅的长板凳喘一口气。
这三天里,露妮叶特的母亲整个苍老了许多。这三天忙到头晕目眩,几乎没时间沉浸在悲伤里。
露妮叶特到必须正式处理的时候,才发现不只是葬礼,连领取遗体以及告别式的会场都需要事先预约。她头一次明白即使是家人死亡这种大事,社会依然毫不留情地要求事事要照顺序,一切要跟着手续走。
若没有瑟莱札在身边,她铁定手足无措。
「真是谢谢你。」
母亲把露妮叶特心里所想的话直接说出口。
「全多亏有你帮忙,瑟莱札。」
拉蒂耶妮如此说道,并伸出没有拿纸杯的另一只手。
瑟莱札轻轻牵住她的手,并回以无限温柔的笑容。
「别这么说,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瑟莱札总是这么沉稳。
不过,一直陪在身边保护寺间母女的,的确是他没错。
露妮叶特得盲肠炎的时候,比救护车先赶到的,是瑟莱札。
国中上滑雪课练习的时候,到德兰高原接她的,也是瑟莱札。
听说露妮叶特出生的时候,前来帮助还没到家就羊水破了的拉蒂耶妮的,一样还是瑟莱札。
然后,这次也是。
瑟莱札韦凯塞利亚西亚。
就真正的意义来说,他才是「人类的好邻居」。
所以
「来了。」
当瑟莱札的脸色变难看,那就表示,即将发生对露妮叶特和她妈妈来说,绝不会是什么好事的前兆。
「是那家伙。」
他的话让露妮叶特不由得准备站起来。
「我来就好。」
瑟莱札轻轻推了她的肩膀,于是露妮叶特又乖乖坐回椅子上,瑟莱札对母女俩笑了一下,然后往面对大厅的会馆入口走去。
这时候大片的玻璃门往左右分开,巨大的人影正好走进来。
旁边还跟着一个比露妮叶特还要娇小的人影。
是那时候的两个人。
「嗨,刑警先生。」
露妮叶特清楚听见前去迎接他们的瑟莱札,其声音仿佛藏了根硬刺似的。
「请问有什么事吗?」
跟往常一样。
瑟莱札站在那两个人刚走进建筑物的地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没什么啦,你好,久违了。」
就算隔了一段距离,壮汉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在肚子底下回响着。
如果没记错,他是叫作马纳伽的精灵警官。
「是否又打扰到各位了呢?」
这仿佛是突然造访友人家,询问是否叼扰到对方的语气。
「是的,没错。」
而瑟莱札回应的语气,则是感觉他的情绪随时快要爆发了。
「我没想到你们会挑这种时候来。」
「不是啦,可是,你也知道的,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叫我们等葬礼结束之后再来,不是吗?」
「拜托你有点常识好不好!」
瑟莱札的声音在会客大厅尖锐回响着。
「葬礼才刚结束,距离现在也不到一个小时。加上警方不肯把遗体交给我们,害我们等了好几天,结果连守灵都不能办,就直接把他安葬了。就在刚才而已!」
「是的。」
壮汉满脸不知所措地拼命抓头。
「她们俩都累坏了,连内心都被伤得一塌糊涂。可是你们,还要来侦讯?要打破沙锅问清楚她们已故亲人的事情?你」
瑟莱札突然逼近让人吓了一跳。有如黑熊般的精灵警官,把他的庞大身躯往后退。
「你、你这样还算是精灵吗?这样还称得上是「人类的好邻居」吗?」
「他是。」
不过,回答的并非壮汉。
而是那位比露妮叶特还要娇小的少女。
「他是精灵,是「人类的邻居」,然后是警官。」
对露妮叶特来说,眼前的景象带给她一连串的惊讶。
她初次看到一向冷静温柔的瑟莱札居然会吼别人,甚至初次看到他用威压的气势胁迫其他精灵。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更让她讶异。
这样的瑟莱札居然语塞了。
少女的话淡淡的,不过语气并没有任何疑虑跟犹豫。
「人的心理创伤的确任谁都无法弥补,但是可以靠外力支撑,不管花多少时间,只要有人能够稳住他的心理,就一定能走出来的。」
少女继续说:
「可是,刑案的搜查有如跟时间赛跑,如果你们不愿意协助,嫌犯很可能永远逍遥法外。」
「那本来就是你们的工作吧?」
「是的,一点也没错。」
但是少女并没有停止说下去。
「对我们来说那是工作,是负责的多数刑案之一。但是,对你们来说呢?」
「我」
瑟莱札才刚开口,但没有继续往下说。
这时候黑夜少女转过身子。
她的脸像是抬头看着正上方那个两公尺半的壮汉。
「我们改天再来。」
马纳伽刑警若无其事地,露出让人感觉不到有任何内情的笑容说道。
瑟莱札只是站在原地目送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直到他们的身影在蒙蒙细雨的另一头消失不见,他都没有回过头来。
「伤脑筋耶!」
一回到车上。马纳伽如此说道并抱头苦恼。
「哎呀!时间点怎么会这么糟呢?」
「好了啦好了啦。」
已经坐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的玛提亚,仍旧努力伸长手臂往他强健的肩膀「啪啪」地轻拍。
「就算是那样,反正调查还是在进行,你就别太沮丧了。」
「这个嘛,话是没错啦。」
实际上这三天来,除了被害人家属,可以说调查都很顺利在进行。
连被害人的职场都问讯过了。
他是指位于鲁谢市戴兹诺伊的汽车维修厂。虽然社长猝死一事让厂里的职员感到不安,不过自称是董事的男性,似乎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了。
而且只得到被害人沮丧了好几天的情报,如此而已。
至于车祸事故中的那三个人,也侦讯过了。
事故是在最前头的迷你厢型车随便换车道所造成的,至于跑车上的情侣跟货车司机,除了
看到迷你厢型车乱换车道,其他什么都没看到。
目前只有马纳伽从车里救出来的女性还在住院,因此侦讯只好延后。不过他们打算今天下午或明天过去医院露个脸。
而且也到被害人的女儿就读的高中,从班导在内的几名教师口中问出他的家庭状况,还有他妻子拉蒂耶妮的娘家,甚至是修雷汀格的父母,也都在短时间内侦讯完毕。
瑟莱札的事情也调查过了。
由于他是没有契约者的精灵,因此神曲公社没有他的资料,但后来不仅从修雷汀格的工作伙伴那儿问到证词,也私底下从艾肯玛大学那儿取得他当时的学籍资料,从那些资料回溯调查,才查出他目前的住所跟职业。
他曾经是雅买加乐器在艾肯玛工厂的机师。
管理单人乐团当作主要的「CELL」这个控制机关的品质,是他的工作。
他在职场上的评价,用「良好」来形容似乎还不够。老实说,他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尤其有不少人类女性对他相当支持,其中还有几个乐士社员提出缔结契约的申请,但是遭到拒绝。不仅如此,穿闻他还接受男女之间的交往。不是缔结契约,而是男女之间的交往呢。
「现在连相关人士都知道了,应该没有必要那么悲观了哟。」
「是啊,他好像很受欢迎呢。」
「嗯,好像很受欢迎呢。」
的确这么正如玛提亚所说的,陆续有收集到资料。
但问题是,其中并没有让人觉得有用的情报。
虽然知道修雷汀格的妻子拉蒂耶妮比他大五岁,她在大学专攻音响工学系,还有瑟莱札很受女生欢迎等等。但是搜查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眼前所需要的是跟被害人有关的情报。
但是寺间修雷汀格似乎是个不引人注目的男人。
他只对机车感兴趣,知道那件事的也只有跟他走的比较近的人。实际上,连修雷汀格的父母都不知情。
「都已经第四天了,却还是毫无线索,这真是棘手呢。」
不过
「是吗?」
玛提亚似乎持不同意见。
「不是那样吗?」
「嗯。」
这里是隔着纪念会馆那条路的专用停车场。
不久前这儿的停车位有一大半都停放了车辆,好像都是前来参加寺间修雷汀格葬礼的亲朋好友、同事的车子。
至于现在,停在这儿的除了马纳伽跟玛提亚搭乘的大型四轮驱动车以外,只有三辆。其中一辆好像是纪念会馆的公务车。
「至少现在放眼望去,四周都没有疑似积极想杀死被害人的嫌疑犯吧?」
「你不是说那样是毫无线索吗?」
「不是哟。」
往马纳伽这边看的玛提亚后面,也就是副驾驶座的窗外正流着细细的水滴。
「这样能缩小可能性哟,知道吗?」
玛提亚边说边竖起她的食指。
「首先第一种,浮出台面的是快乐杀人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嫌犯想杀的并不是寺间修雷汀格,而是什么人都可以。」
当然那种想法不是没有想过。
玛提亚所指的,是「没有例外的理由」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随机杀人吗?」
「没错,如果是那样,就没有必要找他的遗族侦讯。也不会惹火瑟莱札先生了。」
「是没错啦。」
「不过,也是有第二种可能性。」
她又竖起中指,如此一来竖起的手指头有两根了。
「就是其实存在着恨寺间修雷汀格先生恨到巴不得杀死他,而且还确实动手的人物,不过,他隐藏得很巧妙,没有人发现。」
「感觉好血腥哦。」
「就是说啊,毕竟这是杀人事件嘛。」
玛提亚说的确实没错。
「这样的话,还有第三种可能性。」
她把无名指也竖起来,这样竖起来的手指头有三根了。
「就是他的妻子或女儿是嫌犯。」
「嗯。」
马纳伽双手盖在方向盘上,粗线条的下巴则抵在上面。
「果然牵涉到那儿了?」
「还有精灵。」
「你说瑟莱札先生?」
「没错,就是瑟莱札先生。」
「这么说,不是伤心的遗族在演戏,就是拼命想保护那两个遗族的精灵在演戏囉」
「人类跟精灵都一样哟,只要为了保护自己,都能够若无其事的说谎哟。」
那句话让坐在驾驶座的马纳伽不禁回头,并且瞪大眼睛眨呀眨地说:
「你啊,还真是语出惊人呢。」
「是吗?」
「是啊。不过,老实说,刚才我也有点吓到呢。」
「刚才怎样?」
「我心想『想不到你会讲这么惊人的话』呢。」
「到底是什么啦?」
「你是不是大骂了瑟莱札先生一顿?」
这次轮到玛提亚瞪大眼睛眨呀眨的,而且她用依旧竖着的三根手指指头压在嘴巴上。
「我?」
「没错,就是你哟。」
「我有做出那么大的反应吗?」
「有哦。」
然后马纳伽又转向玛提亚,试着模仿她说过的话。
「对我们来说,这是负责的多数刑案之一,但是对你们来说呢?」
「那是」
玛提亚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因为,人家不知不觉很生气嘛!」
「觉得生气是吗?」
「嗯,很生气。」
然后少女把视线别到一边。
「总觉得,马纳伽好像被当成眼中钉似的讨厌啦!」
「是吗?」
「嗯。」
「要是你也被别人当成眼中钉看待,我也会不高兴呢。」
「真的吗?」
「真的。」
玛提亚的视线又回到马纳伽身上。
嘴角则露出浅浅的笑容。
不过那个笑容,随即消失了。
「不过」
突然传来「喀」的坚硬声响。
是玛提亚把头靠在副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所发出的声音。
「正因为如此,我反而更搞不懂了哟。」
「你是说瑟莱札先生吗?」
「嗯。我啊,是真的很生气,可是他那个样子看不出来是在说谎或是想蒙混过关」
这的确有同感。
他看起来只是对两个迟钝的警官极为生气。
「马纳伽。」
「嗯嗯?」
「要去医院看看吗?」
「好啊,就听你的。」
这时候的震动,是引擎最初的回转所导致的。
然后黑色的大型四轮驱动车,滑进蒙蒙细雨里。
2
对艾塞嘉裴莉索瓦来说,这是她第一次住院。
因为右胫骨骨折的关系。
当她驾驶的车辆猛烈撞上环状高速公路的隔音墙时,因为引擎往内部挤压,导致方向盘四周的构造,更是往驾驶座的方向挤进去,使得她的脚整个被卡住。
被超大的压力瞬间夹住。
她两只膝盖以下的骨头,只有其中一只的正面骨折了,不过它后面的腓骨并无大碍,根据医生的说法,裴莉索瓦的状况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总之是暂时留院观察一个星期,医生说如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届时就可以出院,如果是两边膝盖以下都骨折的话,应该就没那么简单痊愈了。
入院第一天傍晚,弟弟从老家飞奔过来。
在确认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他就用麦克笔在右脚的石膏上涂鸦,甚至还拍下纪念照才回家。说什么是为了让爸妈安心,必须拿出她的伤势不严重的证明给他们看。
于是她不但被迫对着相机笑,甚至还被要求举起两手做出胜利的手势。等弟弟回去之后再仔细看看脚上的石膏,发现他在上面写了:「贺骨折初体验!啪嚓!」
不过值得感激的是,弟弟帮她买了一些文库书。
他一面说「我知道姐你感兴趣的书是什么」,一面放下塞了一堆书的纸袋之后就离开了。每一本书都贴有价格标签,也就是说那一大堆书是在二手书店买的。
里面除了有几本书早已经有了,还有几本是自己不怎么喜欢的作家作品,剩下的有一大半都是裴莉索瓦的最爱。
不愧是老弟。
多亏这样,从几乎感觉不到的脚痛的第二天开始,就不再无聊了。反倒觉得自己有好几年没有像现在这样,享受整天躺在床上不用工作,只是拼命看书的幸福感呢!
她不断找书看。
而且全都是悬疑小说。
由于住的是单人病房,即使半夜看书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如果熬夜看书看到想睡觉,白天也能够安心入睡。
真幸福。
只不过,一睡着就会做梦。
梦见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
而照理说已经不再疼痛的脚,都会再次感到剧痛,然后就醒过来了。
当自己满身大汗地张开眼睛,疼痛虽然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当初安全气囊撞击脸部的触感,至今仍让她记忆犹新。
然后。
「啊!」
裴莉索瓦又从床上弹起来似地醒过来。
是梦。
又是那个梦。
梦里的内容早已经结束了。
不过她的心脏,却像全力奔跑后那样跳个不停。
流到颈部的,是黏答答的汗水。
呼吸则是紊乱到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刺耳。
「你没事吧?」
忽然间,有如雷声响起来的声音,跟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重叠在一块。
「咦!」
这使她不由得吓得跳起来。
要不是右脚被沉重的石膏固定住,否则这时候的自己很可能就站在床上呢。
「啊!不好意思,抱歉吓到你了。」
一个可怕的东西就站自己的病床边。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是个巨人。
有如岩石般的巨人。
巨大到头部几乎快抵到天花板。
那个巨人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是警察,叫作马纳伽,你看,这是我的警察手册。没错吧?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真的。」
不过他那双可爱到令人意外的眼睛却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还拼命解释着: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你没事吧?需要请护士过看一下吗?」
「啊,不用了。」
裴莉索瓦剧烈的心跳好不容易平复了。
「我、没事,真的。我只是稍微吓到而已。」
她好不容易才有办法那么回答。
这个自称马纳伽的男人,宽阔的肩膀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似地往下垂并叹了口气。
「啊,太好了,对不起喔。」
「没关系。」
裴莉索瓦的脸颊在无意识间露出了笑容。
「因为我刚刚,做了有一点可怕的噩梦。」
裴莉索瓦边说边重新在病床上坐直。
就在那个时候。
「咦!」
她发现到还有另一个人,于是又蜷缩起身子。
因为站在病床边的壮汉面前,又站了另一个人。
是个皮肤像雪一样白皙,个子娇小的少女。
「啊,不好意思,这位是我的搭档。」
「我叫马奇雅玛提亚,隶属于鲁谢赛理斯市警的精灵课。」
听着她那有如喃喃细语,但是感觉又很透明的声音,裴莉索瓦擦掉滑到下巴的汗水。
「啊,你好。我是艾塞嘉裴莉索瓦。」
她决定不要讲「我还以为你是鬼」这个感想。
「你真的没事吗?」
看着眼前这么说还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壮汉,裴莉索瓦想起一件事。
「啊,你该不会是」
在发生事故的当场。
当自己被夹在撞烂的车体里,痛到意识不清的时候,有一张脸就像这样盯着自己看,而且还对着自己说话。
你没事吧?
「那个你是当时救了我的那个人,对不对?」
「啊,这个嘛,是我,没错。」
马纳伽腼腆地露出苦笑,还用他那巨大的手抓头。看到他的笑容,裴莉索瓦才惊觉自己的头发很乱,于是连忙拿起梳子整齐。
「呃,然后」
单人病房的门边挂了一面镜子,裴莉索瓦往那里瞄了一眼,确认自己的乱发还在可容许的范围之内。
「请问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糟糕!本来想好好说的,想不到措词却变得这么冷冰冰的。
「啊,是的。我们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好的啊,两位请坐。」
「谢谢你,不过还是不用了。」
他那腼腆的笑容,仍然挂在一张有如岩石雕刻过的脸上。
「我要是坐下来的话,会把椅子坐坏的。」
「那不然,请你的搭档坐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少女念念有词这么说之后,便往病房床边的圆椅坐了下来。
她头部位置也因此变得更低,只看得见她胸部以上的身体。
「这个嘛,是这样子的。我们是想问你有关事故当时的情形啦。」
马纳伽一副过意不去似地继续说道。
「这么做或许会让你很痛苦,但是如果你能尽可能回想的话,将有助于我们办案。」
「我知道,可是」
那不是交通课的工作吗?
「两位是精灵课的对吧?」
「是的,一点也没错,我们是鲁谢市警。」
忽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她的背部往上窜。
「那件事故,是精灵事件吗?」
「不,我们还无法确定。只能说,其中有我们精灵课必须调查的疑点。」
「那有可能是精灵事件吗?」
「这个嘛,是有那个可能啦。」
她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
「请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不过她确实看到了。
就在那个时候。
「我好象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那天晚上。
从罗那吉上环状高速公路的裴莉索瓦,在外围道路往西行驶,然后从卡耶巴市经黑格达市北上,刚好就在进入鲁谢赛理斯市的时候。
她发现后面有大灯慢慢靠近。
只有单个大灯。
是机车。
从后照镜,她看见那个在后方车阵间钻来钻去的单眼光芒。
它微微转弯,但几乎是直线行驶。
裴莉索瓦的迷你厢型车走在靠左侧的外侧车道。不久,那辆机车就从自己旁边呼啸而过。
它走的是内侧超车道。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只能目送那尾灯逐渐远去。
正当此时。
「好象有什么生物在机车前方。」
「不是物体吗?」
裴莉索瓦摇头否定少女的说法。
「不是,是「生物」。」
那是她在梦里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景象。
因此,搞不好自己实际上没看到那个生物。就算真的看到了,后来可能因为在梦里不断体验那些景象,以致于跟实际情形无法衔接。
所以,把那件事情当成开场白的裴莉索瓦说:
「是怪物。」
看来只能如此形容了。
「真的只是一瞬间,他出现在机车的前方,但下一秒钟就消失了。」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就跟事故有关了。
机车突然往左朝裴莉索瓦驾驶的迷你厢型车前面变换车道。
「因为机车才追过我的车子没多久,因此行车距离还很短。但是他几乎在打方向灯的同时滑行到我车子前面。」
不过,只是那样的话,踩煞车因该就没事了吧?
当下她反应准备减速,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一瞬间,眼前的路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我立刻看出来那是安全帽。」
从一面减速一面横越她前方往路肩靠的机车甩出并滚到她车前的,是一顶安全帽。
它落到路面的那一瞬间,还弹上来转了一大圈。
「我还以为会往挡风玻璃撞过来。」
所以,裴莉索瓦连忙紧急煞车。
车子撇到超车道。
接下来有冲击力道从后方传来,然后是前面,把她摇得东倒西歪的。
等她回过神来,脸已经压在安全气囊上了。
至于开始感到脚痛,则是又过了好几分钟后。
「你看到了什么?」
壮汉弯着背,看起来像是从正上方压住她似的。
「你看到什么景象?」
「那是人。」
说完之后,她又补一句「基本上来说。」
「他穿什么服装?」
「看不出来。」
「那他的脸,下次再看到的话认得出来吗?」
「不知道。」
因为
「他,没有脸。」
「没有脸?」
「或许我真的有看到吧,可是,怎么样都想不起来,就连服装也是。」
裴莉索瓦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我也不知道他穿了什么,是否**。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总之就是想不起来。」
其实颤抖的,并不只声音。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肩膀正微微上下抖动。
甚至连背脊,都像在振动似地。
「那是、因为,那时」
不知不觉中,裴莉索瓦已经紧紧抓着床单。
她的手,已经握成坚硬的拳头。
「裴莉索瓦小姐。」
这时候,一双小手伴随着温柔又透明般的声音搭在她的手上。
虽然冰冰凉凉的,但是感觉很舒服。
「请放心。」
被介绍叫作玛提亚的少女正往这边看。
用她那笔直凝视的黑色眼睛。
「就算回想起什么事情,那家伙也绝不会来找你的。」
「咦?」
「那家伙找不到你的,就算找到了,我们也绝对会阻止他,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再遇到那家伙的。」
裴莉索瓦花了些许时间,但确实理解玛提亚讲那些话的含意。
她凝视少女的眼睛,然后回头说:
「我看到的」
这次她能够语气不颤抖地叙述。
「是眼睛。」
「眼睛?」
她斩钉截铁地对反问的壮汉点头。
「是眼睛。」
没有脸,只有,眼睛而已。
「其他的我怎么样都想不起来。不过,只对眼睛有印象。虽然脸啊什么的都没看到,但唯独眼睛看得很清楚。」
「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裴莉索瓦凝视马纳伽的脸,接着把视线移向少女,最后又把眼神拉回壮汉这边。
「眼睛很大,没有一丝感情,感觉像是玻璃珠」
她把能够形容的辞汇一一列举出来。
「不对」
忽然间,裴莉索瓦找到适当的形容词了。
没错。
所以,才会让人如此惊恐。
「那双眼睛」
裴莉索瓦把自己在玛提亚小手下放的手翻转过来。
当她紧紧握住玛提亚的手时,纤细的无根手指头也马上回握。
「是死人的眼睛。」
多亏有玛提亚的鼓励,才能够勇敢说出口。
3
瑟莱札做晚餐给大家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站在寺间家厨房的摸样,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但是,一向站在他旁边的爸爸,却不在了。
唯独那样,是头一遭。
「露妮。」
有人在叫自己。
「来了。」
于是露妮叶特从位子站起来。
餐桌上早就摆放了沙拉跟棒状面包,再来只要上主菜的义大利面就好了。
是西吉尼亚风的海鲜义大利面。
里面有满满的夏季蔬菜跟海鲜,虽然很清淡,不过对消暑很有效,算是瑟莱札在夏天固定会煮的料理。老实说,他煮的义大利面堪称是专业级的水准。
「个人的餐盘我来拿,你到位子上坐着吧。」
「嗯。」
她接下装了满满义大利面的盘子,然后走回餐桌。
她就坐在母亲对面。
一样的座位。
一样的餐桌。
一样的晚餐。
只不过,少了爸爸而已。
「恩,好香哦。」
露妮叶特刻意把头伸到餐桌上,拼命闻那些料理的味道。
「妈妈你看,好像很好吃呦!」
坐在正前方的母亲,两眼发呆地直视前方,后来才稍微往她这边看一下。
「是啊。」
这时候浮现在她嘴角的是笑容。
但是,露妮叶特非常明白她那双应该看着自己女儿的瞳孔,并没有映入任何影像。
打从那一天开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露妮叶特的母亲拉蒂耶妮的心中消失不见。
就在那两名刑警来家里的那一天之后。
那两人一离开,她就突然大声哭叫。
而露妮叶特跟瑟莱札,则紧紧抱着不断哭喊的拉蒂耶妮。
当时他们能做够做的,也只有紧紧抱住她而已。
当终于哭累睡着的拉蒂耶妮再次醒来,似乎有什么从她身上消失不见了。
但是她,继续正常生活。
跟往常一样吃饭睡觉,也自己一个人洗澡。
有人跟她说话就回应,对她笑就跟着笑。她的记忆并没有变模糊,也没有出现奇怪的言行举止。
但是,仅只如此。
虽然不晓得失去了什么,但事实上真的欠缺了什么。
「好了好了,让你们两位久等了。」
瑟莱札大概也察觉到了。
擦拭干净的餐盘,有三个。
数目跟往常一样。
只不过,那不是瑟莱札在家的时候应有的数目,是他不在时候的「固定数目」。
露妮叶特跟妈妈,还有爸爸只有他们全家聚在一起时才是三个餐盘。
然而现在,寺间家的餐桌却不见爸爸的身影。
取而代之坐在拉蒂耶妮旁边的,是瑟莱札。
他就坐在爸爸的位子上。
露妮叶特的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因为瑟莱札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的位子一向是在露妮叶特的旁边。
不过同时,她也在内心里默认这个状况。
她明白。
这都是为了妈妈。
他换坐那里,为的是不让妈妈旁边的座位空着。
「那我要开动咯!」
露妮叶特双手合十说道。
「开动。」
拉蒂耶妮也跟着那么做。
「开动吧。」
瑟莱札露出无限温柔的笑容,把义大利面分装在三个餐盘上。
「我啊,」
瑟莱札煮的义大利面,好吃程度仅次于爸爸做的重量级蒜味汉堡排。
也就是说,爸爸做的汉堡排不输瑟莱札煮的义大利面,堪称有专业水准。
不过。
那都是过去式了。
「我明天要去学校,上暑期辅导。」
「是吗?」
拉蒂耶妮微笑地如此回答。
露妮叶特非常明白,妈妈的脑子里并没有想任何事情。
「你没事吧?」
但瑟莱札就不一样了。
「好不容易今天,那个才办完,即使不去也没关系吧?」
的确是那样没错。
暑期辅导是从今天从星期一开始的,为了让她能够「合理缺席」,也是瑟莱札帮忙跟学校联络并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备齐文件。
露妮叶特就读的高中,一向以严格的教育态度着名。
暑假跟寒假都比其他高中少一星期,放假期间还规定夏季要上一周,冬季上三天的辅导课。这所高中连春假都会出作业给学生做,没听说其他学校会这样。
而且校规也真的很严格。
即使是生病或受伤要请假,若没有医生开的诊断书,校方是不会让学生「合理缺席」的。
就算要拿亲人的不幸当理由,若非第三等亲以内,也会毫不留情地认定是「不合理缺席」,要被扣学分。况且,这也要附上文件,如果文件不齐,当然也认定是「不合理缺席」而扣学分。
没错,因为念的是高中,所以采取的是学分制。
当然这样的规定,即使是漫长假期中的辅导课,也是采取同样的要求。
相对地,针对有正当理由的缺席,也是有宽容之处。校方充分考量到,为了让学生从父亲猝死这种不幸中振作起来,施以让学生做必要休息的作法。
而瑟莱札,让露妮叶特享受到那种宽容。
他早就帮露妮叶特,办好不用出席为期一周的暑期辅导的手续。
「可是,没关系。」
露妮叶特意志坚定地笑着说道。
「我决定要去上。」
「是吗?」
他美丽的眉头浮现出一抹担忧的神色。
「那不然,我送你上下学吧。」
「不用了。」
她一面回答,一面把叉子上的蛤蜊、茄子及义大利面一口送进嘴巴里。
味道浓郁又熟悉的番茄汁,以及鯷鱼、罗勒的香味跟着扑鼻而来。
「我自己上下学就可以了,真的,我说真的。」
「可是」
「瑟莱札」
没错。
有人比自己更需要他。
「你就陪在妈妈身边吧。」
与盘子发出「叽」地摩擦声的,是妈妈手上的叉子。
露妮叶特心想「糟糕」。
但是,她马上克制自己,不让那个想法表现在脸上。
「妈妈你觉得呢?」
她硬挤出笑容地问道。
「是啊。」
拉蒂耶妮也露出笑容。
不过是毫无感情的笑容。
也是很空虚的笑容。
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思考的笑容。
所以她只会说「是啊」。
「我受到的打击好大哦。」
瑟莱札苦笑地耸肩。搞不好现在这个家里,唯一正常的只有他。
「露妮叶特把我给甩了。」
他对着隔壁的拉蒂耶妮笑着说道。
「是啊。」
那是母亲的回答。
后来直到用完晚餐,露妮叶特聊的都是学校的事情。
像是跟好朋友之间的事情啦,关于某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啦,戏剧社在文化祭表演变身超人的戏码啦,保健室的老师是精灵啦,隔壁班有一群女生在校舍后面偷养小猫等等。
她拼命找话题。
设法不要让对话中断。
加上瑟莱札又会巧妙接话,所以露妮叶特好不容易达成心愿。
让用餐时间跟往常一样,在欢笑声中度过。
没关系。
就算没有爸爸也无所谓。
瑟莱札会帮我们的。
所以,妈妈也一定能恢复以前那个她。
吃完饭。
洗好澡。
准备好隔天上课的物品,就已经累得呼呼大睡。
因此不晓得瑟莱札陪在妈妈身边到什么时候,也不晓得他何时出去的。
确认拉蒂耶妮真的睡了,瑟莱札才走出寝室。
他没有开门就穿墙而出,使用的是精灵的「力量」之一。
然后,又直接穿过玄关门。
而且是在没有吵醒拉蒂耶妮跟露妮叶特的情况下。
瑟莱札背对上锁的门,把领带重新拉紧并轻轻转动脖子。
脖子里面那利用高密度压缩的能量所构筑成的「骨骼」,发出「喀哩」的声音。
这的确是需要体力的粗活。
如此一来,已经是第四天了。
就原本的意义来说,精灵并没有「**」。精灵的「**」是化成物质的「精神」。
也就是说,对精灵而言。精神削减的话就等同本身被削减的行为。
当然,他们也能像人类那样,用摄取食物的方式做补给的动作。亦即把摄取的食物转换成能量,然后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
但是那增加的,充其量只是能量。
精神上的疲惫,才是导致构造变弱的原因。
因此需要进行补强亦或是进行补足的动作。
但是瑟莱札,没有办法那么做。
最起码在现阶段不行。
他搭电梯来到一楼。
然后直接走到马路上。
「我实在是受够了。」
瑟莱札停下脚步。
「怎么,又是你啊?」
即使已经物质化,那也不会改变精灵是能量生命体这个事实。其存在还是会造成周围空间产生立场扭曲的状况,虽然很微弱。
然后,只要同样是精灵,就能够感应到那个情况不,就会感应到。
换句话说,只要旁边有精灵存在,大部分都会察觉到。如果以前曾相遇过,有时候还能辨别出对方是谁。
而现在的瑟莱札,即是如此。
他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停车场上,正停了一辆黑色的大型四轮驱动车。
「晚安,瑟莱札先生。」
回应的壮汉正靠在四轮驱动车的车头站着。
至于他旁边坐在引擎盖上的,则是跟他搭档的少女。
「我们猜只要在这里等,应该能够遇到你才对。」
「你们是来跟我说,要改天再来侦讯吗?」
「这个嘛,那应该是我们跟寺间母女之间的事吧?我们会照你说的,今晚不会去打扰她们。我保证。」
壮汉边说边慢慢走过来。
大楼的玄关跟停车场之间,隔了一道大约高到正常人胸部的树篱。而瑟莱札跟马纳伽警部补,正好隔着那道树篱面对面站着。
「今晚我们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有话跟我说?」
他忽然想起来。
「啊,你是指侦讯的事情吗?」
瑟莱札的确曾这么说。
请不要找她们母女侦讯,愿意代替她们回答所有问题。
「可以哟,我会回答所有问题的。」
但是
「不,不是那件事。」
「什么?」
「这个嘛,或许我们迟早有一天也会找你问讯,只是现在,我们并不会那么做,我们会先跟死者的两名家属谈过之后,接下来才会找你。」
「那不然,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啦,这种说法可能有点怪,反正我是来给你一点忠告的。」
「忠告?」
「没错,是忠告。」
马纳伽耸了一下他那宽大的肩膀,但是脸上连一点苦笑都没有。
「希望你不要再阻碍我们的搜查行动。」
「阻碍?你说我吗?」
「没错,就是你。」
「我哪有阻碍你们啊,我不是说过会尽力协助你们吗?应该是你们没有仔细听清楚我说的话吧?」
「总之,你那些说法是行不通的。」
忽然间,瑟莱札觉得眼前这名壮汉的躯体又变得更大了。
那或许是他在一瞬间感觉到双方精灵的能量生命体的能量总和有差距吧!
「要是无法取得那对母女的证词,我们就无法处理现有的文件。如此一来我就必须向上级报告无法取得证词的理由。要是上头怪罪下来,我们也不可能保持缄默或者欺骗长官哟。」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我害的?」
「是的,一点也没错。现在的你,已经两度把我们赶走。这样的话,我们将会视情况发出拘票逮捕你哟。」
瑟莱札终于明白了。
他说是忠告?
才不是呢。
这根本是威胁。
「你的意思是,要逮捕我吗?」
「不,原则上只是有这个可能性。不过将会视情况而定。如果我的长官判断你的行为有妨碍公务之虞的话。」
「那么,我也最好找个律师保障我的权利喽?」
「哎呀!」
那是一声很奇妙的感叹。
马纳伽紧皱着眉头,一边的眉毛还往上杨。
「你的意思是,要彻底抗战?」
「没错。」
「那个嘛!劝你还是别逞强的好哟。无论多干练的律师,都无法扭曲法律的。正如同个人的状况无法扭转社会规则那样,法律有它一定的合理性。劝你还是不要以为有什么漏洞可以钻。」
「请问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瑟莱札正面接受来自两公尺半高度的视线。
「我要保护他们母女!」
他毫无退让的意思。
「只要是为了她们俩,我才不会管什么法律或警方呢,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一直保护拉蒂耶妮跟露妮叶特的。」
没错,我是那么发誓的。
「我会代替修雷汀格保护她们!」
「我看,那是不可能的。」
回答他刚刚那句话的,并不是壮汉。
瑟莱札完全没有预料到。
有个黑衣少女就贴近在马纳伽的脚边,因为树篱挡住的关系,使得他之前都没察觉到她的存在。
「那种事情任谁都办不到。」
少女的瞳孔,有如万丈深渊般漆黑。
一旦直视她的眼睛,总觉得有什么未知的东西会从她的瞳眸深处冒出来。
「说什么要代替某人,纯粹是个人自命不凡的想法,实际上能够做到的,只是代替那个某人坐在他原本坐的位子上而已。」
那个时候。
瑟莱札确实感觉到背脊有一股凉意往上窜。那么露骨的意识,可以说是精灵基于本能的拒绝反应呢。
或者可以说是,恐惧吧。
「不过,总而言之呢」
对瑟莱札而言,马纳伽那粗犷的声音算是帮了他一把。
「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状况告诉你了,往后不管我们有什么样的处置,那都称不上是突袭,这点还请你谅解。」
那很明显是在宣战。
「无所谓哟,我们就正面对决吧。」
因此,瑟莱札也接受了。
这都是为了保护死党的妻子和女儿。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会保护她到底的。」
马纳伽并没有回答。
只是凝视瑟莱札一会儿之后,便回头看看身边的少女,然后像高山移动似地转身离开。
转身对着瑟莱札的,是在这个季节还裹着皮大衣的宽阔背影。
4
鲁谢赛理斯市立高级中学,位于鲁谢市南部的德拉汶。
在国内算是屈指可数的明星学校,能够顺利考上托尔巴斯中央大学的升学率竟然超过七成。
以教育机关来说,其历史也相当悠久。回溯其历史,它的前身是精历七零二年创立的「久崎贵族学院」。也就是说,它可是兼具传统及实际成绩的名校。
当然,也因此它的入学考试堪称是一大「窄门」。
其实,国中班导曾经对立志考取鲁谢高的露妮叶特说,那对她而言太勉强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努力。
老实说,她的课业到现在也很难跟得上全班。
但是,为了多多少少减轻爸妈的重担,她一直努力至今。
露妮叶特心想,不过
往后我们的日子会变得怎样?
少了爸爸以后,接下来
「寺间露妮叶特。」
忽然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有!」
露妮叶特反射性地站起来。
现在是在暑期补导课堂时间。
这堂上的是数学。
每次看着数字就想睡觉乃兵家常事,打瞌睡时候被老师点名也很习以为常,不过那个时候,姑且不论能否正确回答问题,最起码自己不曾漏听老师的话,一次都没有。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她没想到老师没有发问,只是突然叫自己的名字而已。
「对不起。」
露妮叶特不由得道歉。
「我没有听到。」
天哪!这下子学分不保了。
正当她心里那么想的时候,想不到全班竟哄堂大笑。
「咦?」
「你在说什么啊?」
定喜老师皱起深色眼镜上方的眉毛。
「好象有人要跟你会面。」
露妮叶特仔细一看,教室前方的门整个打开,还站了一位总务小姐。
这时候班上的笑声像退潮似地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同学们开始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因为大家都知道露妮叶特暑期辅导第一天请假的理由,至少报纸跟电视新闻都有报导。
「快点去吧,我不会记你缺席或早退的。」
「啊,好的。」
一走出教室,她就在总务小姐的带领下走在走廊上。
沿途每一间教室都还在上课,但就算是放学后,走廊也没这么安静。对于不曾迟到过的露妮叶特来说,这还是她头一次走在有人在却很安静的走廊上。
她被带到一楼。
紧邻教职员公室的校长室更里面。
那儿是会客室。
「请进。」
总务小姐帮她把门打开。
果不其然。
来者的身份如她所料。
「请进来。」
从沙发上站起来并那么说的五十几岁男性,是本校的校长。他瘦得像骷髅一般,西装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松垮垮的。而且他花白的头发很稀疏,看起来就像是长了霉的骷髅。
一些嘴巴较坏的学生都叫他「恐怖骷髅」。
「抱歉打扰了。」
她遵守校规鞠了个躬之后便走进会客室。
问题是,找她的并不是恐怖骷髅。
找她的是背对着自己,与校长面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物。
那巨大的背部,还从沙发的椅背突出一半左右。
他慢慢回头。
眼前是那张有如岩块的脸。
「嗨!抱歉在你上课的时候还把你叫出来。」
说话的是马纳伽警部补。
在他旁边只看得见头顶的,就是玛提亚警部。
「你请坐。」
校长一走过来便叫她坐在那两个人的对面,至于校长并没有回座的意思。
「那么我先失陪了。」
他对马纳伽那么说之后就直接步出会客室,看来一开始他就打算那么做。
结果露妮叶特,就跟两名精灵课搜查官一起留在会客室。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上课了。」
当校长消失在门后,那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露妮叶特非常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是因为瑟莱札吗?」
「是的,其实昨天我们也被他臭骂一顿哟。他要我们不要再来烦人了。」
他指的是打扰露妮叶特以及她的母亲。
昨晚,瑟莱札在她睡觉的时候就不见人影。连妈妈都说不知道他几时出去的。
后来他在没有吵醒两人的情况下悄悄回来。
看样子他步出大楼的时候,
被这两个人逮到了吧!
「不过呢,再这样下去的话,瑟莱札先生的立场将会变得很不妙呢。」
「这话什么意思?」
「呃,是这样的。那个人的所作所为都称得上是妨碍公务,再这样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被逮捕哟。」
感到十分困扰的壮汉无奈地耸肩,而他旁边的黑衣少女则是直盯着露妮叶特瞧。
仿佛在等待嫌犯露出破绽似的。
「以我个人来说,我也不希望事情演变到那种状况,于是尝试另想其他办法,后来我听说你学校要上暑期辅导,想说搞不好能够见到你,因此就过来看看。」
「我知道了。」
露妮叶特一面拉整制服的裙摆,一面把膝盖合拢。
看来她做好心理准备了。
「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吧。」
她很感谢瑟莱札一直细心保护她。
可是,她不想躲在那样的保护伞下四处逃避。
总是有不愿意回想的事情,有不想说的事情。但是,有必要的话,她愿意回想,也打算坦白说出来。
因为死掉的是寺间修雷汀格,而她是他的女儿。
「我想问的是」
马纳伽把他十指交叉的双手摆在双脚有如木屐那么粗的膝盖上,他面向露妮叶特这边,那张大脸就近在眼前。
「听说你父亲的兴趣是骑机车。」
「是的,没错。」
「他每天都会在半夜独自骑车兜风?」
「不,并不是每天,如果遇上雷天有足球赛事转播,或者电视上有播他想看的电影,他就不会出门了,还有,就是我们全家有什么预定行程的时候」
「除了那些状况,他每天都会骑车兜风?」
「是的,大致上是那样。」
「连出事当晚也是?」
「是的。」
「你知道他都走哪条线路吗?」
「知道,他是从富塔塔邦北上高速公路,绕环状一周之后,再从伊格洛克的出口转往一般道路,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他平常都是那么走的吗?」
「是的,至少我听到的是那样。」
「原来如此」
马纳伽的大手抚摸着他巨大的下巴。
虽然是精灵,不过在他抚摸下巴的时候,上面那片胡渣却发出「嗤嗤」的声音。他紧皱眉头的脸,似乎发现到露妮叶特的证词有什么不合理的疑点。
「怎么了吗?」
「啊,没有。那么事发当晚,你人在什么地方呢?」
「我在家里。」
「在自己家里?」
「是的,因为那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
「有人可以证明吗?」
「我跟我妈妈在一起。」
「也就是说,拉蒂耶妮女士在事发当晚也在家喽?」
「是的。」
「那瑟莱札先生呢?」
忽然间露妮叶特明白了。
这是在确认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请问瑟莱札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啊,不是啦,真是抱歉。」
马纳伽缩着脖子,并举起他拿双巨大的手在脸的前方挥动。
「请你不要误会哦,我不是在怀疑你,当然啦,我也会询问拉蒂耶泥女士同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呢,像这种重复同样的问题算是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警方的例行公事吗?」
「一点也没错。」
他弯着背的模样,简直像是被儿女逮到恶作剧的小孩。
「总而言之呢,我们必须呈报给上头,就算是员警,结果也跟一般行政机关没什么两样。文件如果没有备齐,就会被长官囉嗦一通。像刚刚的质问,只是我们有必要收集到所有人一致的证词并书写在文件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进一步的意义。」
「这样啊。」
露妮叶特突然觉得很想笑。
「我们学校也一样哟。」
就算只是感冒请假,也要提交好几份文件。
听到她这么说,马纳伽的小眼睛瞪得大大地说:
「真的吗?不是只要打一通电话说『我要请假』就可以啊?」
「是的。」
「真想不到耶,那就跟我们一样呢。」
话一说完,马纳伽就像在说悄悄话地压低语调。
「老实说,像这次侦讯延宕啊,我们就被上级骂到臭头哟,还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把我们调去交通课,到赫鲁德的十字路口指挥交通呢。真是被骂得有够惨。」
「哇!」
「这可不是开玩笑耶,像我这种大块头站在十字路口的话,铁定会阻碍交通的,因此,我们才会急急忙忙冲过来找你,真的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看到身材庞大的马纳伽一副过意不去地低头道歉,露妮叶特无法克制笑容在脸上绽开。因为眼前这个巨大的男人,突然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
仔细想想,案发以来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像这样打从心底笑出来呢。
「反正我的数学不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