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钻进被窝中,一时片刻也还无法入睡。
九重翻来覆去时,回想起学妹问自己的问题,因而感到闷热,一脚踢开薄毯,「唔」地吟咏一声。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是二年级的第一学期快要结束时的事。
哒哒哒咚哒哒哒咚哒哒哒咚
不断反覆凭虚构想象的节拍,要特别留心抓住同样的时机,维持同样的步调。在栅栏与栅栏之间奔跑三步,不减劲势地越过栅栏。跨过从起跑点到终点为止,合计一百公尺上排列的十道栅栏。
「预备。」
深吸一口气,鸣枪的刹那停止呼吸。与「砰」的枪声同时小小吐气,奋力跨步。
起步冲刺,在第八步越过栅栏,流畅地跟上节奏,动感地跨越栅栏。哒哒哒咚哒哒哒咚状况良好,而且不断加速。从第七道栅栏开始,让注意力更加集中,只要腿有一点点绊到,栅栏就会轻易倒下,并且造成减速;抬腿过高也是造成减速的原因之一。动作必须要柔和、轻快、然后加速。
越过十道栅栏,瞬间使力跨步,进入最后的冲刺。放开一切飞奔,顾问按下马表。
哈啊哈啊哈啊
九重在终点线的数公尺前方,手按膝盖。她身旁是学妹二之宫京子,与她同样正在喘气。
「啊刚刚只差一点啊好像有点危险哩。」
九重在对方开口前如此说道。二之宫虽然回头面对九重,可是似乎还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只是稍微露出微笑,摇了摇头。
「好,你们两个快点过来。」
顾问呼唤两人,九重与二之宫跑过去,站在负责纪录的人面前。九重的朋友田村爱,看着九重的脸贼笑说道:
「好,宣布成绩。九重同学是十四点三,二之宫」
她暂时不说话,二之宫把她的高个子向前探。
「十四点二!很好恭喜你,终于超越小优了呢。」
「万岁!」
二之宫跳起,挥洒汗水摆出胜利姿势。九重「呣」地低吟,席地而坐。
「万岁!小优学姊第一次请客耶!吃可丽饼好不好?可丽饼」
「呣我不能接受!」
「不能这样啦,比赛就只有一次啊,不能重来喔。」
学妹开心地握拳,轻快地小跳步。九重喃喃说道:「没办法。」然后伸手拿取纪录纸,确认自己的成绩。
「」
「最近,你的成绩有点提升不起来」
田村含蓄说道。九重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回应。田村接着愉快笑着说:「会被学妹超越喔。」九重则回答:「碰巧的啦,碰巧。」并且交还纪录纸。
「喂!那边的!给我去调息身体,社团活动还没结束哩!」
九重被顾问指责,乖乖举手回应,大家开始慢跑。
「哎呀,小二真是不简单啊,让人觉得你终于开始看见九重学姊的背影了呢。」
「是啊不过今天可能只是运气好而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啦。」
二之宫在前方与同年级生交谈,九重注视她的背影,那是宽阔、结实的后背。二之宫的身高将近一八〇,是女性社员中个头最高的。
到极限了吧?
九重在心中如此细语。
事情的契机,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从小学开始,就常被人说「精力过度旺盛」;升上国中之后,那份过人的活力也毫无改变。国中一年级的导师是田径社的顾问,因为老师的「你该把过度旺盛的精力活用在田径上」一句话,让九重决定专攻跨栏赛跑。成果出乎意料地立刻展现,在新人赛得奖后,顾问也开始认真指导九重。九重热心地确认自己的跑步姿势,不断反覆练习基础训练;并且观看录影带做表象训练,同时也没忘记锻炼肌力。因为身体本来就很柔软,所以劈腿不成问题。虽然身高没长高,但是柔软的下半身与彻底改良过的跑步姿势,使她的成绩不断进步。
然后,在国三的全国大赛中,得到了全国第六名的成绩。
进入高中之后,当然也继续致力于障碍赛。所幸入学的「天栗浜高校」田径社水准很高,可以做各种全国大赛级的练习。为了让秒数更缩短,九重全心全意努力锻炼。
开始感到不对劲,是在高一的第二学期。在某次大赛中,跑出了自己的最佳纪录。对自己来说是最棒的成绩,可以肯定地说毫无失误。
结果却在准决赛输了。
其他选手的秒数比自己还要好。
当时她心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即使观看比赛录影带,也找不到有失误的地方。顾问也告诉自己:「跑得很好。」
可是从那之后,秒数就再也没有缩短过。
在比赛中也没有亮眼成果。虽然是校内第一,可是即使如此,跟全国水准比起来还是差太多。或许周围的人并不是那么想,可是实际上来说,这是小数点零与一的竞争。然而,这个零与一之间,却是道难以突破的高墙。
然后,在一年级最后一次大赛中。
她站在准决赛的起跑点时,不禁愕然。
比自己矮的选手不,就连和自己同身高的选手,都一个也没有。
比自己高一个头身的选手们,摆动长腿疾驰。
「喂,小优学姊,你有在听吗?」
不高兴的说话声让九重抬起头。
九重故作开朗的说:「嗯?什么什么?」二之宫抱怨:「真是的」接着别过头说:「没事啦。」
「怎么啦?小二妹妹,告诉姊姊嘛。」
九重用手指轻戳二之宫的侧腹,转头的二之宫喷笑出声,嬉闹地说:「住手、住手!不要性骚扰!」其他社员也露出微笑。
「真是的我在说下次几时要分胜负啦,再过不久就会因为期末考而暂停活动,在那之前再来比一场吧?我要证明我今天不是运气好!」
「这个嘛等我有兴趣吧。」
「啊啊。为什么!你要逃跑吗?」
「喔呵呵呵呵」
九重故意装傻,社办内传出充满魅力的笑声。
二之宫京子是从国中以来的学妹,自国一开始就十分亲近九重,如同追随九重似的持续致力于跨栏赛跑,并且进入天栗浜高校就读。四月时,连社团活动的见习期间都还没有开始,她就在田径社露面,见到九重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获得全国第三名了。」她与九重不同,是位高个子,热爱学长姊制度的少女。个性可以说是道地的运动员性格,和莫名高调的九重互补。
九重带嚷嚷着「可丽饼、可丽饼」的二之宫,还有朋友去买可丽饼吃。虽然也有人提议买冰淇淋,但以「身体会受寒」的理由驳回,这已经可以说是习性了。从热衷跨栏赛跑开始,九重就尽可能不食用冰淇淋类的冰冷食物。虽然部分原因是顾问的告诫,可是当自己想要极力维持身体状况之后,也就变得不想吃了。
九重向二之宫以及朋友道别后返家。这回换成已经有点饿的九重催促母亲「晚餐,晚餐」后,暂时先回房间。她走近窗边,确认对面住宅的窗户亮着灯光后拉起窗帘,衣服换好后再把窗帘拉开。接着打开窗户,让温暖的晚风流进房间内。九重站到墙壁边缘,手拿「呼叫棒」,不停地轻敲对面的窗户。
窗帘忽地拉开,可以看到一位表情不悦的少年隔着窗户问道:「啥事?」但九重依然继续敲打窗户。
「住手,会刮伤的。」
少年终于打开窗户,九重神采奕奕地打招呼:
「哈罗!健吾,你好吗?」
「嗯,我很好,要是你没来敲打我家窗户会更好。」
「那这样就变得刚刚好啊,真是托我的福。」
「闭嘴,有何贵干?」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健吾在不在家。」
「我有开灯啊,你用看的也知道吧?」
「这很难说啊,说不定你是开着灯下楼去吃饭了。」
「啊,是是,那我要关窗罗。」
「给我等一下。」
九重用棒子挡住刈谷的手。
「干嘛?这样很浪费冷气耶。」
「我今天」
「嗯。」
「跑输学妹了。」
「是吗?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嘛。」
「我想也是。」
九重收回棒子,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
「啊,要吃晚餐了再见啦,健吾。」
九重关起窗户,拉上窗帘,飞奔出房间。
没错,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九重一边下阶梯,一边这么想她要自己这么认为。
从隔天开始,九重就没有去参加社团活动,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状况不佳。班上没有田径社的人,所以两天来都若无其事地渡过。到了第三天,田村与二之宫来探望九重情形的时候,九重回答:「生理期啦。」两人笑了笑,田村对二之宫说:「瞧,我就说你想太多了嘛。」,二之宫对九重说:「比赛就延到考完之后吧。」
然后,进入了考试周,社团活动暂停。
要不要就这样放弃呢
考完试当天,九重并没有去参加重新开始的社团活动,而是直接回家。她在床上打滚,注视天花板。
本来就不是因为自己想做才开始的。自己只是在野村老师的劝说下,觉得不管做啥都好,想要尽情活动筋骨才开始的。后来因为秒数一直渐渐缩短,所以九重才觉得有趣,而继续跑下去。可是,果然已经到达极限了吗自己到国中为止丝毫不在意身高,可是现在却强烈地感到有影响。不管用多正确的跑步姿势奔跑,不管节奏多么顺畅,腰的位置还是有决定性的差异。跨越栅栏的时候,上下动作不管怎样都会比高个子的人来得大,这避免不了,但是这样就会产生差距。步伐也不一样,高个子的人比较能够轻松达成理想的奔跑步调;而且高个子也较能够有效地使力,奔跑加速时可以让自己更有利。然后,抵达终点前的最后冲刺就完全是短距离奔跑,九重会因为体格差异而输给别人。她不管怎么做,都会碰上这个瓶颈
九重用手臂遮住双眼,独自处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头,她觉得自己好像会就这样掉落到黑暗之中。
手机突然响起,让她惊醒过来。这个手机铃声是刈谷。九重暂时不理会,可是铃声却响个不停,最后她总算认输接起电话。
「喂」
九重尽可能用开朗的声音说话。她拉开窗帘,对面的窗户一片黑暗。
「咦?」
『咦什么?』
手机传来刈谷的说话声。
「健吾,你不在家吗?」
『嗯,我还在校内。优子,你出来一下。』
「咦为什么?有事等健吾回来再说不就好了吗?」
现在不太想出门。
『不在这说不会啊。废话少说,快出来。不然我要去告状,说你故意不参加社团活动喔。』
「呣,才不是故意不去哩!是有女孩子的私事不方便。」
九重因为说谎让舌头打结,可是刈谷很干脆的回答:
『哪有生理期持续两个礼拜的。』
「啊健吾真猥亵你是不是偷偷跑进我房间偷翻我的垃圾筒啊?」
九重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假装害羞试着蒙混刈谷。她听到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叹息声:
『少说蠢话,快点准备啦。你不必担心,田径社的人早就都回家了,校内已经几乎没有学生了。』
「健吾在那种地方干啥啊?」
九重单纯觉得疑惑,可是刈谷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总而言之,你快点给我过来!啊,对了,穿方便活动的服装来,最好是运动装。』
「为什么?」
九重再次问道。
『来了我再说明。』
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如果我不去呢?」
『我就去跟顾问告状。』
还说这种让人不爽的话。
「噗」
九重不悦地鼓起腮帮子。
『怎么,因为翘掉社团活动所以变成猪了吗?』
「噗!」
『看来是头全身脂肪的难吃猪啊。』
「呜吱!」
『喔,这回变猴子啦?加油,再一下就可以变成人罗。』
「罗唆!你给我等着!」
九重挂掉电话,从家里飞奔而出。被母亲问:「你要去哪里?」时,回答:「回学校拿忘记的东西!」她奋力骑脚踏车冲上坡面。时间已过八点,周围都已经暗了下来。
「来了吗?」
刈谷在校门旁等着,校门当然已经关了起来。九重把脚从踏板上放下,连调整气息都等不及,就直接叫道:
「那、你、到底、是想、干嘛啊?」
「进去罗。」
刈谷手指校内,九重不禁皱眉。天栗浜高校的正门是高达三公尺的庞然大物,虽然没有设置警卫室,可是朝前方不远处就设有警卫人员的休息处,就连九重都知道要侵入不是件易事。
「走这太危险,从后门进去。」
「你说什么?」
「抓贼的最懂做贼。跟学生会扯上关系之后,可以知道很多违规技巧。附带一提,这是某位住宿生教我的小路。」
刈谷边说边推动脚踏车,九重也随之在后。走了一会儿,从铺设完善的道路上,转进羊肠小径。可是在这里也是前进不到十公尺就停下来,刈谷在一旁停下脚踏车。
「再来要干什么?」
「我才想说你穿那是什么模样,我不是要你穿方便运动的服装吗?」
刈谷转过头说道。九重穿着的是室内服装,一件T恤配上褶裙。
「哼叫我快点过来的是你耶啊,不要紧啦,我有穿安全裤,所以就算裙子掀起也没关系。」
「啊,原来如此。」
如此说道的刈谷身穿制服。九重心想自己与刈谷没差多少,这时,刈谷走向尚未开拓道路的树林中。
「啊,等一下,不会有事吗?」
「真难得听你这样说,平常都是你兴高采烈地冲入其他人阻止进入的场所啊。」
「呣」
九重因为不高兴,所以跟在后头。虽然不能算是轻松的路,但是很意外地可以顺利前进,没多久就来到活像废墟般的古老建筑物背后。逐渐接近之后才察觉到有黑色物体,在夜空中直直地从头上横越悬着。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第二体育馆的空中走廊,让九重不禁惊呼:
「这里是旧校舍吗?」
「对,虽然禁止学生进入,可是还是有这种秘密通道。而且」
九重的眼前耸立着铁格子,这东西也一样高度过人,要攀爬需要相当气力。
「呜哇要爬这个吗?」
「不必,有这种东西。」
刈谷说完话后拿出一只钥匙,往铁格子中央靠近。铁格子有一部分被切开,呈现门的形状。门当然有上锁,可是刈谷技巧高超地伸进手指,从反方向穴入钥匙打开门。
「那是什么?」
「这里的钥匙。不知是谁复制了一把,我就把它拿来用了。其他还有这些」
刈谷把钥匙串拿给九重看,天栗浜高校校地内所有钥匙几乎都有。看到这些钥匙,就连九重都不禁目瞪口呆。
「咦这样不是作坏事吗?这算是擅自复制钥匙耶。」
「的确不能算好事吧,可是这是必要之恶啊。事实上,执行学生会的工作时,偶尔会有些麻烦的情况。常为了一点小事,非得特地去各个教职员办公室或事务室借钥匙不可。要把借用钥匙的时间与理由还有姓名一一写上登记簿,还钥匙时也必须要把时间和姓名再登记上去,而且是每把钥匙都要登记一笔才行喔。为了开个仓库就得花上一堆时间,怎受得了啊!」
「所以,你们就偷偷复制钥匙?真是不应该我要去告状」
「来不及了,你已经算是共犯了。」
「呣」
「别说这些了,你要注意别跌倒。」
刈谷快步前进,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相当习惯在此行走,两人很快就看到叫做「天栗浜纪念馆」的建筑物,并且从后方迂回走出林木道。因为这里是九重不常经过的道路,所以对她来说很是新鲜。稍走一会儿后,两人从校舍群外围的中道走出,眼前看到的是新校舍A大楼。九重越来越兴奋,夜晚的学校似乎是可以轻松体验,却又让人觉得机会难得的地方。九重并肩走在毫不迷惘直行的刈谷身旁,并环顾四周。明明是司空见惯的风景,现在看起来却觉得宛异世界一般。
「今天就在这好了。」
刈谷站定,抬头仰望的前方是新校舍B大楼。他从钥匙串中选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楼的门。入内后,刈谷要九重锁上门,当她旋转门把下的门把锁时,锁头发出「铿锵」一声。
「安静一点啦。」
刈谷皱眉说道。九重看看左右,月光从并列在左侧的窗户照进来,让视野较为明亮;走廊尽头标示往安全门的标示板发出绿光。
「喂,进来这种地方到底是要干嘛啊?」
「啊啊。」
刈谷向前走。这栋「新校舍B大楼」几乎呈现正方形,走廊则是L字型。刈谷在尽头右转,下一个尽头就有阶梯,左手边邻接第三校舍的出入口大大地敞开着。稍微看了一下,那里似乎刚好是在角落的位置,眼前的走廊笔直伸长,走廊前端融入黑暗之中。红光的点可能是警报铃吧?延伸到左侧的走廊立刻向右弯,月光从那里照进来。
「好了。优子,我找你出来没有别的原因。」
刈谷在阶梯前停下,开口说道:
「我想要趁今天彻底给你好看。」
「什、什么?突然说这种话,要打架吗」
九重握拳摆出架式,刈谷面无表情靠近阶梯的扶手,低头看着九重。刈谷身上开口衬衫底下的胸膛看起来莫名地厚实,九重不明就里的与刈谷保持距离。
「放心好了,没人说要打架。小时候还不一定,现在不管怎么打都会是我赢。」
「天、天知道啊那种事不一定啦!」
九重边说,声音边带着些许颤抖。事到如今,这个异常的状况让她感到战悚不已,从她的背后流出并非因为酷暑而冒出的汗。
「跟你的胜负,要用阶梯赛跑来解决。」
「那是啥?」
九重不禁呆住。刈谷一本正经说出奇怪的话,他指向背后的阶梯,开始说明:
「要做的事很简单,冲到这座阶梯的四楼,再冲回来这里,如此就好。然后用这个来比赛谁的速度快,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啥?那就是阶梯赛跑?啊,我懂了,你是说阶梯(阶梯的日文发音与怪谈相同,故九重有所误会)啊。」
九重击掌,刈谷开始做起柔软操。
「喂,你为了那种小事而特地叫我出来吗?」
「是啊,没错。这是我清算多年怨恨的大好机会哩。」
「怨恨?」
「没错,怨恨。从懂事以来不,恐怕更在那之前,我就被你害得衰事连连。破坏人家的东西、擅自使用人家的东西,最后甚至先哭出来耍赖。你记小学二年级的远足吗?当时我被你推到池塘里去。」
「咦有那种事吗?」
九重真的不记得。
「你真会算耶,那都已经是孩提时期的事了。」
「我现在说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就算上了国中,直到现在为止,因为你的缘故,害我遇上数不清的灾难。今天,我要是不在这里彻底修理你这个罪魁祸首,我就咽不下这口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