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像榭洛弗师以前引导过你的一样,你将意识潜入自己的魔法石里吧。你要找到魔法石里的魔导师,请她帮忙。这件事只有你才办得到。」
空的话语让米莉安同时感到希望与绝望。
知道还有自己办得到的事,令她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魔法的内部就是自己心灵的最深处。那里是比任何地方都更可怕的地方。
她必须再度潜入那个可怕的地方,与那个可怕的人再度碰面。
空注视着米莉安的眼眸,微微使力重新握住她的手。
空的手很冷,很冷但很温柔。空很美,虽然很美,却被血迹与尘埃弄脏了。他明明不必被弄脏的,却因为与人类扯上关系而弄得满身脏污。
空呢喃着:
「我会待在这里,你一定要回到这里来。如果没有你与卡那齐在,世界就显得太过安静了。我只是单纯的回声,无法在真正的寂静里存在。知道了吗?米莉安,你一定要回来在你心中的魔导师,名叫德库丝塔。」
德库丝塔米莉安听到这个名字,一个光芒忽然在内心深处亮起。她曾听过这个名字,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
「真愚蠢,你以为我会在旁边默默看着这种事发生吗?」
乌高尔笑着往前踏出一步,卡那齐也露出笑容回应他:
「笨蛋,我管你要沉默还是要大吼大叫,谁会让你妨碍他们。」
(走吧!)
米莉安下定决心。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吧!现在一定没问题的,因为她喜欢的人都在身边,因为他们都相信她。米莉安只移动目光,看着自己的石头。
(让我看见吧!)
米莉安向石头呢喃后,她的视野随即裂开。世界分裂成几亿颗极彩粒子,米莉安闪耀着红蓝光芒的魔法石中延伸出白色的光之线。
米莉安化为意识,穿越光之线形成的简洁拱门。
世界霎时一变,拱门彼端是一片开满花朵的荒野。
无边无际的广阔大地上绽放着黄色的花朵,空中是壮观的黄昏。在荒野尽头,巨大的夕阳正毫不留情地没入地平线。
被夕照染成橙色的荒野正中央,有一扇孤零零的陈旧黑色门扉,在大地上落下了漆黑的影子。米莉安头也不回地朝那扇门跑过去。
(快呀,快呀,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
米莉安本能地领悟到这一点。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一切就会结束。世界是有限的。
踏散花朵往前飞奔的米莉安抵达了门前。她想要马上把门打开,但另一头似乎扣上了门闩。少女激烈地敲打着门扉喊道:
「德库丝塔!德库丝塔,你在那里吗!?我又来了,我需要你的帮忙!」
门后有一段时间默不作声,但随即战战兢兢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霎时,一股有如头发烧焦般的恶臭飘了过来,米莉安不禁屏住呼吸。门缝之间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对胆怯的米莉安说话:
「你在烦恼吗?对不起,我离开了一下子。我的辛尼丝塔。」
「啊」
看到从彼端露出的纤细手指烧焦溃烂的样子,米莉安说不出话来。
门扉彼端的声音用受伤的手指抓着门,以颤抖的声音道歉:
「对不起,看起来很丑吧?我也觉得有点难过,因为心里的痛苦,在这里会显现在外表上你那边开着花吧?如果我过去,花一定会枯萎的。」
米莉安曾听过门彼端传来的,那个既像在哭又像在笑的声音。她差点哭了出来,于是连忙咬紧牙关。她应该有听过才对,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啊!
德库丝塔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
德库丝塔一定是和自己血缘相近的亲人,是自己在寻找的血亲,而德库丝塔现在非常痛苦。她们之间的距离明明如此接近,米莉安却没有发现。
米莉安拚命挤出声音说道:
「德库丝塔,我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不曾好好地看你一眼。你明明也很难受的」
「没关系。你就在、明亮的地方活下去吧,这是、我的希望。」
德库丝塔的语气仿佛正空虚地笑着。米莉安注视着漆黑的门缝,开口问道:
「那边很黑吗?德库丝塔。」
「很黑。不但很黑,还有很多可怕的人。」
自己的声音正泫然欲泣地说着。米莉安不能丢下她不管,于是这么告诉她:
「我一定会到你那边去的。」
「不行!绝对不行,你待在那边就好。就因为想着你待在那边,我才有办法在这边活下去的!」
德库丝塔的口气霎时变得凶暴起来,但米莉安一点也不害怕。
她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而已,就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米莉安耐心地说道:
「我们、不可以两个人一起待在那边吗?德库丝塔你也是、我的家人吧?」
德库丝塔没有回答米莉安的问题。但是,门扉又稍稍打开了一点。
米莉安迅速伸出手,抓住德库丝塔烧焦的手。
碰触到德库丝塔的瞬间,那灼热的痛楚也掠过米莉安的手。
「呜」
米莉安的表情痛得扭曲,却没有放开手。这点疼痛算什么,她已经体验过堆积如山的痛苦了。
米莉安用力把德库丝塔拉向身边。黑色门扉发出悲鸣般的嘎吱声开启,少女突然扑向米莉安。
「啊啊啊啊啊!」
才刚紧抱住少女,一股剧痛就窜过全身,令米莉安发出惨叫。
但她依然没有放开手,只是瞪大了眼睛。
一阵风突然旋起。荒野上突然卷起一阵强风,扯落了野花的花瓣。
强风中传来类似无数蝴蝶振翅的声响,头发被狂风吹乱,米莉安抬起头一看,发现荒野上的花朵全都枯萎了。
被狂风扫下的花朵飞上红褐色的天空盘成漩涡。看着覆盖天空的花瓣漩涡,米莉安全身的痛楚倏然消失,她立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臂弯。
不知不觉间,德库丝塔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粒漆黑的花朵种子,留在米莉安的掌心。
「德库丝塔?」
当米莉安开口呼唤时,种子开始发出白光。她还在屏息之时,白光已经覆盖住整片荒野。
(啊全都进来了。)
在烧灼视野的强光中,德库丝塔的知识一个接一个流入米莉安体内。藉由感觉相连的一切,半都重组为不可思议的文字、韵律与数式,落人心灵深处。
意识与潜意识携手合作,朝米莉安展露万象的意义。
回过神时,米莉安已站在一片极彩的缤纷世界里。
这个世界到处都张设着由魔法式编织而成的线,握着那些线的人是一个魔导师。那是个正值壮年,拥有学者风貌的陌生男子。
(咦,是乌高尔!我看得到他变成面具以前,真正的样子。)
「火焰之子你真了不起。但是,我不会输给你的,我不能输给你。我得比神更早一步为人类带来救赎才行,比起虚假的生命,我必须为人们带来真正的毁灭。」
乌高尔平静说完后拉扯线头,几根相连的线立刻被牵动,世界动了。
在世界张设由魔法式编成的线,就和暗魔法教会教主曾用过的魔法一样,是觉醒位魔导师操纵世界的技术。
世界开始盘旋,但米莉安却没有受到影响她站在更深的地方。
米莉安找出乌高尔最后想要移动的那根线,比乌高尔早一步悄悄抓住了它。
颤动的丝线在米莉安的手指间停止动作,世界霎时充满了寂静。
在静止的世界中,米莉安看着乌高尔说道:
「可是,你不是神。」
「米莉安不,纯种的修尔文家女孩啊。如果是你,或许有可能成为神啊。」
乌高尔凝视着戛然而止的丝线,微笑着呢喃。
「我不会,因为、那样一定很寂寞。」
米莉安如此回答,在心中寻找切断乌高尔张设丝线的方法。
「万物出于混沌,起伏的、闪耀波动。禁止斩断。」
她自然地吐出句子,听起来就像是空会说的话语。这句言语将米莉安的意识砥砺得敏锐犀利,扩散开来。当言语诞生之后,世界被粉碎成更细小的微粒子。
无论是丝线或乌高尔的身影,一切全都变成鲜艳夺目的漩涡。
世界化为混沌,但米莉安再也不害怕了。世界,很美丽。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很惊人!回来吧!就算你在这里获胜,你留在外面世界的同伴也会碰到危险喔!我要夺取你所谓家人的心!」
乌高尔的声音响彻四周,米莉安屏住呼吸。
空、卡那齐当米莉安试着呼唤他们的名字,她的意识猛然被拉回身体上。
「呜」
一阵宛如被激流冲刷的感觉后,米莉安睁开眼睛喘着气。
站在御座前的乌高尔还在笑着,但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嗯?难、难道你」
米莉安设法以目光仰望着空,看到他正露出温柔的微笑看着乌高尔。空依然握着米莉安的手,静静地告诉他:
「乌高尔,你该不会企图夺取我的心吧?真不凑巧,我没有心,所以你夺不走的。」
「先不论你有没有心,这代表粗神经的怪人能在各种方面派上用场啦。乌高尔你这混帐就再死一次吧!」
卡那齐以干涸的声音,对呆立在原地凝视着空的乌高尔说道。当乌高尔猛然回神的瞬间,卡那齐摒弃一切迷惘的剑一闪而过。
沉重的声响在一秒钟后响起,曾经属于库欧里亚的身体喷出大量血花。
卡那齐反手刺向乌高尔面具的额心。
他的剑正确无误地刺中乌高尔面具的接缝,一个尖锐冰冷的声音响起。
在短暂的沉默后,乌高尔的面具就像原来那样分为两半,掉落在地上。
面具掉落之后,库欧里亚呆站了一会儿才瘫倒在面具旁边。
看着库欧里亚倒下以后,卡那齐终于放下长剑。
他感到连脑子深处都麻痹了,正常的感情反应还没有恢复过来。卡那齐茫然地低头,望着库欧里亚脸上那孩子气的困惑表情,接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
本来想设法走到米莉安身旁,卡那齐却脸部朝下地猝然倒在地上。
「啊我已经不行了。」
卡那齐一副真的快死掉的声音呻吟着,空抚摸着米莉安的头发对他说道:
「是库欧里亚师涂在针上的毒发作了吧?就算你的体质对毒药的抵抗力很强,但是在身体状况最差的时候中毒又大战一场,不可能会没事的。」
「既然你这么认为就过来救我」
卡那齐恨恨地呻吟,米莉安则勉强发出呢喃:
「卡那齐你、不能死」
米莉安的呢喃让卡那齐轻声一笑,勉强撑起身体、坐在地上。当他按住头昏脑胀的脑袋俯视着米莉安的脸庞时,突然察觉一件奇怪的事自己的眼睛与脸颊感觉温温的。那是什么?当卡那齐这么想着时,一滴水珠落在米莉安的脸颊上。
卡那齐伸手擦拭自己的脸颊,讶异地问着空:
「空,我在哭吗?」
「不管怎么看,你都在哭呢。应该是过去的眼泪,重回你身上了吧?」
「别说傻话了。没有什么东西是会重新回来的。」
真无聊!卡那齐鄙弃地说着。米莉安朦胧地仰望着如此表示的他。
卡那齐一滴接一滴落下的泪水,看起来仿佛闪耀着银光。
在昏暗而模糊的视野里,银光从天而降。那是米莉安在梦里曾看过好几次的景象。
那是你非得抓住不可的东西。
令人怀念的老人嗓音响起,米莉安伸出手去。她拚命移动沉重得不得了的手臂,试着抓住银光。那银色光芒的外观看起来冰冷又坚硬,触感却很温暖。
米莉安继续往前伸出手。
她摸索着卡那齐的脸颊,试着替他擦去泪水。
当卡那齐感到那只染血的小手碰触自己的脸颊,以笨拙的动作替自己擦拭泪水时,一阵剧痛令他弯下腰。
「痛痛痛痛这是、什么」
这疼痛到底是什么?脑海中刚浮现疑问,卡那齐就突然地察觉答案。
这是心痛。
自己正感到悲伤。一旦产生自觉之后,继续涌上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了。卡那齐用颤抖的手捂住嘴巴,意外地笑了出来。他闭上眼睛,但泪水依然不断落下。
「啊哈、哈哈哈这样不行啊。」
卡那齐觉得好悲伤、好痛苦,仿佛快发狂了。但在内心一角,他是知道的。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这是正确的,只是过去压抑的悲伤全都重回身上而已。
他到底有多少年没为悲伤而哭泣了?
说不定,自从母亲死后就没有过了。
他好悲伤,悲伤得无可救药。明明已经阻止了乌高尔,但内心还是好悲伤。
不或许该说,藉着与乌高尔的一战,自己终于获得了悲伤的资格。
没有什么东西是会重新回来的?过去的卡那齐的确这么相信着。但现在,他以为早已失去一部分的心,却强烈地主张着自身的存在。被他笑着抛下一句「真无聊!」而加以舍弃的东西,如今鲜明地复苏了。卡那齐喉头深处迸出一阵失笑,紧邻他身旁的米莉安呢喃着:
「卡那齐对不起。我一点也不了解卡那齐的事,一点也不了解所有人,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可是我喜欢你」
米莉安的话语狠狠折磨着卡那齐的心,简直就像要杀了他一样。尽管如此,察觉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痛苦的卡那齐,勉强睁开眼睛。
他低头望着米莉安,少女的脸庞因为不安与疼痛显得意识朦胧,她既不是孩子、也不是什么被神附身的存在,脸上沾着血污却依然美丽至极。
「别说傻话了我也不了解你啊。可是」
卡那齐试图挤出笑容,但泪水依然止不住地落下。
米莉安的手在泪水彼端朝他伸来,卡那齐抓住她的手,用两手握住。卡那齐宛如祈祷般再度闭上眼睛,将米莉安的手贴在额头上。
他觉得他现在能够说出口,能把真心话说出口了。能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正想法说出口。
「其实,我讨厌杀人。」
卡那齐呢喃般地说道。一旦轻轻自唇瓣吐出,就只是一句无聊的傻话。
然而,这却是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话。他以为如果不说出来、如果继续逞强,或许就会有什么不同。不过,根本没那回事。卡那齐苦笑着睁开眼睛,向米莉安问道:
「可是我能不能守护着你像那样活下去?」
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话语完整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没错,他一直都讨厌杀人,害怕得无法忍耐。即使如此,为了边杀人边活下去,他想要一个守护的对象。他想再度说出甜美的爱语。
卡那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恋爱,但他真的爱着米莉安。这是确然无疑的事实。
米莉安注视着卡那齐,无法掩饰惊讶的她有些犹豫、有些害羞、有些暧昧地垂下眼眸,眨了眨眼。她的动作明确传达出同意的气息,让卡那齐露出苦笑、再度闭上双眼。
距离把十几年份的泪水流尽为止,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空茫然地注视着他们两人,非常平稳地说道:
「有时候人类真是美到无法言喻。」
◆
「那是怎么回事?」
当班修拉尔跨越崩塌的阶梯抵达十三楼的大厅时,一幕奇妙的景象跃入他的眼中。从后面追上的部下,越过班修拉尔的肩膀探头朝大厅看去。
「目标的诗人就在那里,是否要上前拘捕?」
「算了,等一会儿吧!反正那些家伙没心思也没力气逃跑了。」
班修拉尔苦涩地说完后,一手扶在石墙上重新眺望大厅内的景象。
太阳已经下山,只有御座旁点起的灯火映照着大厅。
四周充斥着血腥味,黑衣的尸体散落一地,他们三人就坐在尸体旁。
明明待在这凄惨光景的正中央,他们身上却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任何负面情绪。
即使远远望去,他们看起来也很幸福。
望着摇曳的火光朦胧映照出三人或坐或卧的身影,班修拉尔不禁眯起眼睛。
「啊~为什么呢总觉得有些感伤。」
在班修拉尔眼中,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孩子一样。
就像是住在短暂的乐园里,迷了路的孩子一样。<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