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出生,孤独的死去。人必须学会孤独。
扶养米莉安长大的艾尔乌鲁其亚男子曾这么说过。
(那个人说错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出生。
因为此刻,另一个自己就在米莉安眼前。她非常瘦弱,但身上潜藏着锐利得骇人的气息,正展开双臂呼唤着米莉安。
(在这边的「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因为相会来的太过突然,米莉安不禁站在原地发呆,而少女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德库丝塔向她露出笑容:
「怎么了,不过来碰碰吾吗?吾之辛尼丝塔。」
「啊恩。」
米莉安点点头,走向德库丝塔。就算在近距离下仔细端详,她的脸庞还是与自己如出一辙,但也能看出两人之间气质的差异。米莉安在彼此互望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只要碰上对方的目光,自我彷佛就要融解化为一体。
她就是与自己同时出生的姊妹,米莉安不需要任何人说明就能确定这一点。她有点迟疑低头望着德库丝塔的手:
「摸了不会坏掉吗?」
因为德库丝塔的手太过纤细,让不敢碰触的米莉安如此怯怯问道。德库丝塔眨了一下眼睛,主动握住米莉安的手,顺势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
「啊啊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要怎么养育才能长到这个年纪还像汝一样可爱?如果汝不是吾心爱的妹妹,真想把汝用力抱到压扁哪!」
「!?」
德库丝塔激动的欢呼声,令米莉安吃惊地僵住。
看到同样一脸惊愕茫然的卡那齐与琉琉,在座的高阶魔导师们微微发出叹息:
「即使这位大人看起来还是个毛躁的年轻女孩,但你们可别被外表迷惑了。在你们面前的尊驾,是全世界的魔导师之王,获得神赐『黄金法之书』的法岁姆师后代光魔法教会总教主阿妮耶斯莱沙修尔文大人。」
留着长须的老魔导师郑重介绍。卡那齐的表情却微微抽搐着低声说道:
「这种说法还挺过分的」
「没错,太过分了!汝等对吾的敬意不足!汝等难道不认为这孩于很可爱吗!?谁胆敢说不可,爱,吾就杀谁。」
德库丝塔冷冷说完后,七名魔导师的脸色都变得有点苍白。
「家家酒的恐怖统治?」
听到卡那齐如此呢喃,一旁脸色发青的琉琉小声回应:
「要是真的说出这种话,你会被压成名符其实的肉酱喔!」
被她抱在怀里的米莉安来回看着魔导师们、德库丝塔和卡那齐他们轻轻开口:
「阿妮耶斯那是你的名字吗?」
「好像是父母命名的。不过,吾等是监视世界的一双眼眸。吾乃力之『右目(德库丝塔)』,汝则是梦之『左目(辛妮丝塔』。吾等是同时出生的姊妹,汝还记得吗?」
德库丝塔温柔地告诉米莉安。
米莉安毫不犹豫的点头,话语自然流畅而出:
「我记得和你在一起,我就回想起来了。世界很温暖,我在体内聆听着清楚的心跳声,还有在那个带着血腥味的阴暗场所里,我不是孤单一人。」
「没错,吾等牵着手一起出生,年仅三岁就被魔导师们抛进前世界的遗迹里,期望吾等觉醒。」
(什么?)
卡那齐听出德库丝塔言词里的问题,不禁感到愕然。
他想起米莉安觉醒时的经过,以及空当时说过的话。空提及不知有多少人在「觉醒」时死去,即使顺利觉醒也很有可能发狂。
而他们居然强迫三岁的孩子接受这种试炼?
他感到胃部一带变得沉重起来。德库丝塔的视线中似乎根本就无视于那副模样的卡那齐,她愉快的继续说下去:
「呵呵,那些蠢蛋说,这么做是因为孩提时觉醒的生存率较高。事实上,只是想制造出自己容易操控的觉醒位魔导师吧?而且,辛尼丝塔没有觉醒就死了!还说什么生存率比较高,当辛尼丝塔一死,不就只剩五成机率了么!」
德库丝塔轻笑着如此说道,米莉安困惑地眨眨眼:
「辛尼丝塔,是指我吗?我还活着啊。」
「不,汝已经死了。非得如此不可。」
德库丝塔的笑容里掺杂着阴影。
宛如要补充她没有说明的部分,七人中唯一身为女性的中年女魔导师开口说道:
「在辛尼丝塔大人来到帝都之前,我们也认定在『觉醒』时活下来的只有德库丝塔大人。教主察觉您来到帝都之后,首度告诉我们您还活着的消息年仅三岁的德库丝塔大人,似乎在进入遗迹『觉醒』之前就设法放您逃走了。」
「恩,是吾击溃了阻碍者,操纵有利用价值者的心让汝逃走,但事到如今却很想见汝。当吾说妹妹来到帝都,要出去接人时却被大家激烈反对。」
德库丝塔天真无邪的歪着头,她的亲信魔导师们纷纷小声叹息。这番缺乏紧张感与罪恶感的对话,引起卡那齐的不快。
刚刚谈论的话题,是将年仅三岁的孩子卷入其中的阴险图谋。
但是为什么?不只那些魔导师毫无反省之意,就连身为当事人的德库丝塔也以开朗的语气说明一切。
有某些东西脱轨了,他们并不正常。
老魔导师虽然尊敬德库丝塔,却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这是当然的,如果让其它人得知辛尼丝塔大人还活在世上,她就会有危险。辛尼丝塔大人是德库丝塔大人的亲妹妹,而且还是完成『觉醒』、和您拥有同样魔法力的人才只要得到她,就能改变世界。」
「世界根本无关紧要!汝等总是满口的世界、神吾对那种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有辛尼丝塔在就够了。辛尼丝塔,汝依约前来真是辛苦了。如果汝没有以『入侵』的形式深入此地,吾等或许无法见面哪。」
「咦那我们能潜入这里是」
米莉安睁大眼睛发问,德库丝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豪回答:
「是吾等故意放汝等进来的。难道汝以为,世界第一的光魔法教会本部守备这么脆弱吗?不过吾很欢喜。只要来到这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汝出手了。」
德库丝塔重新握住米莉安的手,以十分透明的眼眸注视着她。过去在魔法石中碰到的人与眼前少女之间的差异,令米莉安感到很困惑。
(之前碰到的德库丝塔在门的另一头痛苦挣扎,所以我觉得必须把她救出来。但是这个德库丝塔虽然是同一个人,却有些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好像都不会感到难过。)
米莉安在困惑之余,看了一眼背后的卡那齐两人。
「那么,你也会保护他们吗?」
「啊,陪汝同行的伙伴么?当然、当然!汝等辛苦将辛尼丝塔平安送到这里,吾向汝等道谢。」
德库丝塔心情极佳的回答。
可是卡那齐却皱起眉头,虽然口吻比较客气,但他还是断然回答:
「不,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把这家伙交给你们,而是要找回被教会抓住的伙伴。」
「伙伴?是你在地下交谈的对象么?旁边那个头发软绵绵的男人,目的也一样么?」
听见德库丝塔眯起眼睛提到自己,琉琉不禁全身僵硬。他的嘴巴几度开开合合、表情扭曲,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说一样是一样。不过我想过,如果把这位小姐辛尼丝塔大人送到光魔法教会本部,或许能与德库丝塔大人您见上一面。」
「琉琉,你」
卡那齐以充满责难的眼神看着他。一直闪躲不肯说清一切的琉琉,背后果然有所图谋。琉琉咬住嘴唇,一脸殷切的注视着德库丝塔。她端详了琉琉一会儿,然后歪着头朝四周的魔导师问道:
「听说这个人原本是光魔导师,吾以前该不会认识他吧?」
德库丝塔的疑问令琉琉的表情倏然大幅扭曲,他拉高嗓门哀叹:
「啊啊啊你果然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忘了我!?所以我才既想见面又不想见面嘛!我是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有段时间待在为了你而组织的亲卫队白银之团里,是曾和你彼此相爱的人!」
「吾不记得了。」
「好、好痛痛痛痛好痛哇,很久没被这么说了,还是好痛~」
「恩,汝的确是个美男子,也有魔法力。不过,身上却看不到半点用心磨练魔法力的影子。吾应该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男性才对,吾等真的曾彼此相爱么?」
德库丝塔询问着四周的魔导师,他们也断然摇头。
魔导师中最年轻的亚伍札卡雷卡代表众人回答:
「这个人过去的确曾待在我所组织的白银之团中,但他一见到德库丝塔大人就出现可疑的举动,因此立刻被带离您的身边,应该没有时间彼此相爱才是。」
「也就是说,是你会错意喽?」
「他是变态。」
听到亚伍札毫不留情的评语,琉琉自暴自弃地抬起头大喊:
「别开玩笑了!爱是心在沸腾,恋是一瞬间的雷击!这和时间长短无关吧!」
「不过,吾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吾与辛尼丝塔以外的人类喔?」
「就算这样,我还是最喜欢德库丝塔大人了!!」
琉琉紧握拳头到手指泛白,坚定的宣言。
以卡那齐为首,室内的人全都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只有德库丝塔愣住了。接着,她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真有趣!听到别人说喜欢自己,真是出乎意料地愉快。为什么?为什么汝会说喜欢吾?」
少女探出身子询问,琉琉的脸色稍微好转,趁势像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
「那是因为你很美丽!明明是女性、是人类,却没有女人味也不像个人,你身上只保留着最纯粹的美丽!你就是美本身,是名为美的概念,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变成你的俘虏了。虽然每次魔力消耗过度,你就会忘掉除了辛尼丝塔大人以外的一切,但我一生都是你展现之美的俘虏!」
德库丝塔笑**地听着琉琉的告白,但最后堂堂宣布:
「汝真的是个变态,吾讨厌汝!」
她狠心的评语令琉琉当场冻结,宛如演员般猝然双膝跪地:
「呜呜好痛我要死了我想穿女装」
「你喔,为什么这时候会想用女装来逃避啊」
卡那齐疲惫的感叹,但琉琉已经盯着地板开始自言自语了。魔导师们一脸厌烦的转开头,德库丝塔却兴高采烈地说出令人意外的发言:
「虽然讨厌,但也很有趣。呵呵,汝把辛尼丝塔平安带来,对吾好像也很熟悉。既然如此,干脆回来当吾的近侍吧?」
「咦真、真的吗!?」
琉琉立刻恢复活力站了起来,德库丝塔点点头回答:
「是真的。不过,汝要更认真的学习魔法。而且吾有洁癖,胆敢乱碰就杀了汝。」
「呜啊」
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也是种折磨。目光离开挣扎的琉琉,在米莉安依然陪在身旁的状况下,德库丝塔重新转向卡那齐:
「解决软绵绵的男人,接下来轮到汝了,东方的药师啊。汝置身的立场,远比汝想象中更加严苛。不过,这对吾而言无关紧要。」
「凡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消息,不管是什么都请告诉我吧。」
卡那齐平静地说道。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因为发生太多状况,已经连慌张的力气都没有了。德库丝塔用与米莉安相同的面容露出微笑:
「汝有这个决心很好,那吾就从结论说起。吾等会将汝想要回的白色男子交给汝,带着他一起逃到别的地方去吧。」
「啊!?这是怎么回事!」
卡那齐不禁大声反问。他们明明把空关进守备如此森严的大牢,现在却突然叫他带走?他一点也不明白德库丝塔以及光魔法教会的意图。德库丝塔把玩着米莉安的手,简洁回答:
「因为说来话长,吾就简短说明吧。那个白色男子不是人类,是不死者。」
「咦?」
一瞬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卡那齐,顿时哑口无言。
他的脑袋十片空白,全身僵住。在一片奇妙的寂静中,只有心跳声格外响亮。
感觉好像听到了极为不祥的预言。藏在胸口的模糊不安,彷佛突然化为实体。
德库丝塔身旁的米莉安似乎也是一脸愕然。
呈半圆形环绕着少女的魔导师们,以浪潮般的韵律开口诉说:
「那位贵人没有名字、没有脸孔、没有故乡,只是沿着世界流动。宛如水与风从高处流至低处,只是沿着世界随波逐流。为什么?因为那位贵人并非人类,是神直接创造的作品。因为漂流就是那位贵人的使命。」
「我们知道除了居住在遗迹中的诸位之外,还有唯一在世界上漫步的不死者『巡礼者』存在。那位以白色预言者、诗人、魔导师的身分,在我们的历史上一再登场的贵人,是奉世界之王的命令巡回世界的不死者。」
「关于神与世界之王给了那位贵人什么使命,我们不得而知。但长期观察『神之都』与那位贵人,我们成立了一个假说。『巡礼者』多半是世界的审判者。那位贵人与我们人类交流,四处巡回审查人的世界是否该延续下去。当他判断人没有存在价值时,就会杀死其它的不死者。每当不死者死亡,人的世界就会逐步逼近毁灭。『巡礼者』的另一个别名,称做『不死者杀手』。』
魔导师们时高时低的声音如轮唱般继续着,内容简直就像神话一样,听得他几乎想左耳进右耳出。是吗?那还真是严重啊,然后呢?
卡那齐用力咬紧牙关。
为什么他们说的家伙会是空?
「为什么」
卡那齐喃喃低问,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异样清晰。
光芒在穿着白衣的魔导师上方跃动,透过黄金饰品洒下,他们抬起手腕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是古老的祈神之礼。魔导师们继续吟唱:
「如果问为什么,真实就会远去。因为万象皆有理由,但是人们发问时的理由却往往只是枝微末节。」
「别说了,我想听的不是这种答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那家伙,为什么你们既然知道这一切还要把他抓起来?班修拉尔知道空的真实身分吗!」
卡那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混乱,语气猛然激动起来。
当然,魔导师们的态度毫无改变:
「班修拉尔卿并不知情。他虽然是光魔法教会的一分子,却不是真正的魔导师。只有真正拥有魔法力的人才能接近真实,知道『巡礼者。之事的人,只限于这房间里的成员。但是,他在替我们获得『巡礼者』情报的方面很有用。如果不是受私怨驱使而行动的人,就不可能如此准确的找到那位贵人,为我们带回情报吧!但班修拉尔卿竟会抓住他,这倒是一个误算。」。
「这算什么东西!既然是误算就别把他关在守备这么森严的地方啊!」
「我们会将那位贵人置于牢中,是因为要请他保管乌高尔的面具。但是面具到现在都还无法解体,如果被他以外的人接触到,灾厄会立刻蔓延开来。况且,无论守备多么森严,那位贵人都不是人类留得住的存在。他立刻就能脱身离开本该如此的。」
魔导师意味深长的在此打住。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德库丝塔,在收到卡那齐烦躁的目光后接着往下说:
「卡那齐,虽然东方民族对于神话的传承并不熟悉,但汝知道不死者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不死者是神的仆人。是神派来守护人们免于被魔物侵害,由神创造的人类还有,我在魔导师的书库里曾看过记载,说他们可以开启通往神之都的道路。」
「恩,大致上就是这样。人们在神现身之前就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不死者则是神所创造的人类。他们虽然拥有不灭的**,却没有像人一样的心。他们是与神相通、盛装神意的容器,体内宿有神之心的碎片,并藉此遵从神的命令行动。但是从数百年前开始,神与不死者的连结就开始解除了。」
德库丝塔的话语唤起卡那齐过去的记忆。
在碰到空之后造访的遗迹城市拉多利,那里的不死者听不进他们所说的话,对不死者杀手畏惧万分。当时的她,身上的确没有类似神之意志的东西,也没有倚靠神当后盾的坚定气息。
如果他们说得没错,拉多利不死者畏惧的「不死者杀手」就是空。德库丝塔平静开口:
「据说因为不死者们失去了神之心,因此『巡礼者』即『不死者杀手』开始到各地猎杀不死者。神的心正逐渐远离这个世界。唉,这样也好。吾等光魔法教会将释放『巡礼者』,他是命运的显现,人无法千涉命运本身不过,这次被抓住的『巡礼者』也和其它不死者一样,失去了神的连结。真是不可思议,为何连身为审判者的『巡礼者』都失去了神的心?」
「啊」
室内突然响起一声悲痛的呼喊,众人的目光不禁投向米莉安。
米莉安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轻声呢喃:
「是我。那一定是我的错,是我做的。」
「果然是这么回事?汝『看过』那个不死者吧?」
德库丝塔牢牢握着米莉安的手询问。不明所以的卡那齐困惑地注视着那对双胞胎姊妹,心中多少有数的魔导师们则保持沉默。
德库丝塔传来的体温给了米莉安一点勇气,她开口回答:
「恩,我看了空空的构成要素之前空的眼睛失明,所以我看了他的内部发现他的心上扎着一根刺,眼睛才会看不到,所以我就把刺拔掉了。」
「没错,那根刺想必就是神的心。汝将神的心从『巡礼者』身上拔掉,使他渐渐失去原本的力量。他之所以还能行动,是因为汝辛尼丝塔与那边的男子卡那齐的关系。」
「和我无关。不是我自夸,我对魔法与艺术可是一窍不通。」
卡那齐沉着脸回答,德库丝塔挑起一边眉毛对他笑笑。
「汝替那位『巡礼者』取了空这个名字吧?命名是神之链。汝的力量虽然非常微弱,但就和不死者与神相连一般,汝透过命名与他连系在一起了。汝给了他一颗心,因为汝是个感情相当激烈的男子,『巡礼者』也受到影响勉强保住类似人格的东西。只要与汝同行,今后他也能使用一定程度的力量吧带他走。如果让不死者一直待在这里,会被麻烦的家伙盯上。」
德库丝塔继续披露意想不到的内容。卡那齐偏向保守与顽固的心想要拒绝接受这突兀的事实,但记忆的重量却阻止了他。
因为德库丝塔所言,在各方面都与空说过的话相符。
空一直都以奇特的纯真态度,告诉卡那齐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而他把那一切都当成戏言看待。
(但是,那家伙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吗?空的确不像在说谎。他总是抱着小孩子般的正直,说出超乎常理的话搞不好,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吧?或许一切都是真的,空的确是个「超乎想象的存在」。始终在顾左右而言他,一直说谎的人其实足我吧?其实我只是不想发现吧?)
空真的不是人吗?
卡那齐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敢相信。虽然不敢相信,但记忆中空的脸庞却突然开始变得模糊。过于美丽、过于工整,因而难以记忆的美貌;以及在弦上舞动令人难以置信的轻盈手指。
如果那是神创造的人偶,会如此美丽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卡那齐一直呆站着毫无反应,德库丝塔不耐烦地开口:
「发什么呆?汝的目的是要回他吧,吾要汝把他带走,这不是很好么?汝有何不满?」
「德库丝塔」
米莉安担心地呼唤。一看到妹妹,德库丝塔就露出慈母般的表情扬起微笑:
「不要紧,辛尼丝塔。吾不会对汝等不利,因为吾是汝的同伴。」
「我也是你的同伴。可是,我」
老魔导师厚重沙哑的嗓音打断了米莉安未出口的话语:
「请辛尼丝塔大人留在这里。辛尼丝塔大人是有实力即兴演奏『黎明的栖木』之人,只要有您协助光魔法教会守卫帝都,即便神舍弃了这个世界,我们魔导师的力量也足以守护人世吧!」
在座的魔导师们彼此点点头,异口同声说道:
「神圣帝国路斯与光魔法教会是人世的屏障,帝都是人的堡垒。帝都也是流着魔法之血,为了守护人世而建造的巨大魔法机器。」
「有能力坐上这台魔法机器中枢『七贤者的御座』的吾与汝,是经由血统操作创造的生命,是魔法机器欠缺的最后零件。吾不会依靠神与不死者,虽然监视着神之都,但吾绝不祈祷。人世的守护者是人类,以及魔法。」
德库丝塔如此呢喃后,温柔拥抱着米莉安。一股彷若凋零残花的香气包围着米莉安,令她睁大眼睛。她彷佛看见德库丝塔的温柔里瞬间闪过一丝黑暗,那是一瞬闪现的心之影深沉的绝望。
她突然感到难以呼吸,想从姊姊的怀中逃开。
但德库丝塔却用那双纤细的手使劲按住米莉安,向卡那齐开口:
「事情就是这样。吾再问一遍,卡那齐,汝有何不满?」
卡那齐没有立刻回答。
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卡那齐,只是默默伫立着。
(求求你,快点反驳!这里有点奇怪,有点不对劲。)
米莉安迫切祈求。她的确认为德库丝塔和魔导师们并没有说谎,但是,还隐瞒了几个秘密。这些人隐匿情报,企图以巨大的命运吞噬米莉安一行人。
在这种时候,卡那齐总是不会被情势牵着鼻子走,他会大声喊出自己的主张。先不论他的主张是否正确,但他的发言通常能改变状况,能将陷入回圈的思考打出一个突破口。
(卡那齐)
米莉安默念着这个名字,专注得头都隐隐作痛。
虽然他们说了一堆关于不死者、神、守护人类的事,米莉安却听不太懂。比起那种遥不可及的重责大任,她更珍惜家人。
最后,卡那齐沉静回应:
「我没有不满一切都遵照神的旨意。」
◆
结束会面之后,卡那齐就待在光魔法教会本部的中庭里。
光魔法教会位于帝都第六层,是唯一享有真正天空的最上层。话虽如此,人们呼出的气体与炊事制造的煤烟,似乎使帝都周遭的大气混浊不堪。
从中庭仰望的夜空上,看不到太多星星。
(不知不觉就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卡那齐置身于八角形中庭的正中央,茫然地坐在喷水池边。
尽管夜色已深,光魔法教会本部里依然充满人的气息。他望着在环绕中庭回廊上走动的人影宛如在看一出皮影戏。
虽然眼前是一幕带着幻想之美的光景,他却怎么都看不习惯。
在盛接喷泉的水盘上镶满宝石碎粒有什么意义?这个铺着石板的中庭,以及在几何图案花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也全都不自然得令人不快。
(被关在这种地方的植物似乎也觉得很拘束。帝都的植物好少,也找不到野兽的踪影。人、人、人这里全都是人。)
卡那齐的故乡东方是一片与森林共生的土地。为了防止生命力惊人的森林侵入居住范围,城镇都必须以石壁和石板围住,所有住家都是用木材与灰泥建造。人们畏惧森林,崇拜森林,也走进森林收集日常粮食。
那个世界的「循环」非常单纯易懂。
(这里除了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人只会从人的角度思考。)
「帝都是人的堡垒吗?」
卡那齐试着低声念出来,觉得这句话听来有些空洞。会面结束后,他们告诉卡那齐在出发之前都可以留在本部休息。或许是因为德库丝塔能够掌握本部内一切动向的关系,他并没有特别受到限制。魔导师们表示如果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说,实际上也替卡那齐准备了一个整洁的房间。
米莉安和德库丝塔在一起,获准恢复光魔导师身分的琉琉也随之前往魔导师宿舍。相隔许久之后,卡那齐再度成了一个人。
实际上,这段空闲应该是他们让他用来「独自静静思考,考虑往后行动方向」的时间吧?
「说真的我要到哪里去?」
即使这样问自己,脑海中也没有立刻浮现答案。
此刻的卡那齐就像个迷路者一样,原本以为就在眼前的道路,突然却消失无踪。
就像听到别人告诉他,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路。
(我原本是为了求得不死朝神之都前进所以才会寻找不死者作为通往神之都的道路。到了最后,身边一同旅行的空居然是不死者?空明明知道我的愿望却什么也没说?不只如此,他还是专杀不死者的「审判者」?)
这是非常严重的背叛。不过,这多半不是空的错。
因为空没有心,所以他只是照着神的意志行动。而且,应该实现卡那齐愿望的神,已经渐渐舍弃人世。
(与其说觉得悲伤、愤怒,我更感到空虚啊!)
他的身躯从末梢开始变得沉重,变得如砂砾般干涸。卡那齐随手揉乱被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虽然想借用皂粉把发油洗掉,但就连这个举动他都嫌麻烦。
(如果空不是人类不是人类,是怎样的感觉?即使不是人,也会拥有感情吗?不死者会祈祷吗?)
如果不会祈祷,那是很悲哀的。
在卡那齐看到的范围内,空是有感情的。既然有感情,就会有不知该如何面对感情的时候。当无法应付的ji情使人痛苦挣扎、濒临疯狂之时,人们就会祈祷。
为了宣泄无从处理的感情,人们会将思念投向至高之处。那就是祈祷。
(如果连祈祷都做不到,我早就死了。明明拥有感情却过着不祈祷的生活,那也太疲惫了。)
话说回来,不死者有「生命」吗?这一切全都毫无头绪。他最近终于有些理解的空,似乎一下子变得极为陌生。
当卡那齐回过神时,就连那张应该很熟悉的容貌都无法清晰回忆起来。
一股恶寒袭来,连空的存在都快从指缝问溜走的寒意,令他将十指交叠。
(如果换成话语能够想得起来吗?)
空第一次见到卡那齐时,开口对他说的话是
话说回来,好精采的死相啊!
一句很无聊的感想。
卡那齐觉得有点不高兴,于是继续挖掘记忆。
脑海中浮现的句子有:「难道你是病弱之躯?」、「抽到下下签的烂好人」、「要我说说锅子的传说故事吗?」、「你会因为女性而失败」、「是爱啊」、「塞满了谎言的闷烧小鸟」、「你今天的死相仍然很鲜明啊」等等。
(想想真让人生气。即使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也太过分了吧!?我过去的亲朋好友之中,完全没有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抛出一堆多彩多姿的毒舌评语、讽刺和称不上玩笑的玩笑!看到我奄奄一息也面不改色,我有多担心他也完全没发现,像那样的家伙的确不是人!)
怒火涌上心头,似乎稍微抹去了那致命的空虚。
卡那齐吐出一口气,从喷水池的边缘缓缓站起来。
(不行,想起不在眼前的家伙说过什么,反而更让人火大!赶快把空带回来吧!如果他连这次都不向我道声谢,那就狠狠骂他一顿,然后再考虑接下来的事还得让米莉安和空见面才行,既然我们要离开这里,就和她商量往后有何打算吧。不管米莉安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一定会守护她。没有闲工夫在这里打混了。)
一旦做出决定,心情就变得豁然开朗。
思考着应该先到哪里去的卡那齐轻轻咳着。虽然不像平常咳得那么厉害,喉头却传来些微的异样感。
这是什么感觉?他没有多想就把手贴在咽喉上再咳了一下。
于是,一股甘甜的气息从喉头深处涌上。
啪答随着讨厌的水声响起,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脚边。卡那齐讶异地低头往下望。
漆黑的液体落在淡淡灯光映照的白色石板上。
当他注视着地上那刺激眼睛的黑色时,花香变得越发浓郁。直冲脑门的香气令人晕眩,他的体内正散发出花香,让人联想到帝国贵族喜爱的香水。
真不舒服。卡那齐捣住嘴巴剧烈地咳起来。花香的浓烈到达极限时,他也无法克制呕吐感,吐出卡在喉头的硬块,濡湿了黑色的手套。
不止如此,漆黑的液体从指缝问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无须怀疑,那就是血。
卡那齐茫然地扭曲表情。
头好昏,重力变得强大无比,卡那齐眼前的景物突然开始旋转,回过神时已经倒在地上了。虽然中庭很冷,但身体接触到地面的事实令他安心这样就不可能再往下坠落了。尽管已经倒地,他依然弓起身子咳个不停。
花香浓烈得快让人窒息,他试图以颤抖的手指搔抓喉咙。
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最后手指到底有没有动?他搞不清楚,一切都逐渐远去。求求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我都记得。最近身体一点也不会痛,那并不是状况好转了,而是身体放弃抵抗魔物毒素的证据。
(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没有想到?是因为心态松懈了?还是因为我想着或许不必再追求不死,即使人生短暂也能得到幸福?这也是给我的惩罚吗?我还没有得到宽恕吗?)
他维系着渐渐远去的意识,努力思考。
卡那齐所中的「诅咒」,也就是被魔物之毒感染的患者,大都命不长久。
在遭到魔物之毒污染毁灭的故乡,卡那齐曾诊治过无数病患。当他们数度呕出黑血时,就是身体坏死的前兆。**的血会散发花香,整个城市里充斥着呛鼻的甘美香气。
多么令人怀念啊。卡那齐颤抖着睫毛眯起眼睛。
令人怀念的绝望带着温柔香气一涌而上。
远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谁来了?
是那位曾经来过的白色死神吗?
◆
在卡那齐与琉琉离开不久之后,德库丝塔突然昏倒了。
「德库丝塔?德库丝塔」
米莉安慌忙呼唤她的名字拉起她的手,眼前的魔导师们也纷纷聚集过来,一同抱起瘫软的德库丝塔。
「失礼了,辛尼丝塔大人。德库丝塔大人就交给我们照顾吧。」
听到魔导师这么说的米莉安犹豫了一会儿。他们身上没有恶意,但也感觉不出善意或许该说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