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库丝塔从帝都消失前不久,某座废城在深秋亮起灯光。
那座城位于帝都东北方特洛伊拜斯公爵的领地一角,从外观来看正可说是立于世界尽头。
一片没有任何东西的草原尽头,大地化为深黑的悬崖落入灰色的大海中。造型古典的山城就孤零零地佇立在这道绝壁上。
因为受到海风吹袭使得屋顶塌陷、梁柱腐朽,那座宛如墓碑的石造废墟实在不像人住的地方。只有海鸟和鸽子栖息于此,以及春天时,石缝间会绽放花朵。
不过在巨大悬崖的内部,有个地方直到现在还在使用。
阁下到了!平安无事抵达了!
眺望着阴暗海面的随从发出欢喜的叫声,回头通报。
一名肩头披着毛皮的高雅老人特洛伊拜斯公爵欣喜地点点头。
建造废城的悬崖下有一个深入陆地的海湾,公爵就佇立在此迎接期待的人物。
简陋的小船驶入小小的码头,随从们慌忙冲过去协助两个人下船。其中一人早一步发觉公爵的身影,展开双臂表露亲近之情。
舅父大人!特洛伊拜斯公爵贾斯顿贝尔朱!好久不见。
喔喔,平安就好!基斯朗,让舅舅看看你精神奕奕的样子!
公爵脸上浮现毫无算计的微笑走上前,对方则脱下兜帽,露出一张面带怀念笑意的快活男子脸庞,他正是基斯朗班修拉尔。在一部分人的眼中,他是以就大贵族而言长相相当穷酸闻名的男子,现
在却不可思议地不会给人那种印象。
他已脱离青年期,散发出足以担当责任的沉着与锐气。
大概是对班修拉尔的成长感到满足,公爵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地点点头,轻拍他的手臂催促他走进室内。
穿过架设在悬崖岩壁问的门扉,眼前是一道规模虽小却经过维护的螺旋阶梯。
这里是特洛伊拜斯公爵建造在废城地下的别墅。
实在好久不见了,基斯朗卿不,不对,我必须称呼你费尔帝拉*爵吧?那个爱恶作剧的孩子如今竟是*爵大人!哈哈哈,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不不,如果世界只凭我一个人就能毁灭,那就不必操心了。特洛伊拜斯公爵才是一点也没变,反倒比上次见面时更年轻了?
基斯朗、你真会说话!来,这颗糖果给你。
看到公爵从怀中掏出用薄纸包裹的糖果,班修拉尔微微一笑。
舅父大人,别看我这样,我的年纪也有叁十来岁嘍?
说得也是,的确是看不出来。你现在已经不喜欢糖果了吗?大人还真无趣。
两人闲聊之际已来到小屋。
凿开岩石建造的房间虽然简陋,但粗糙的石壁上却挂着美丽的陈年织物,安置的家具也是铺着讲究花纹垫布的高级品。
小暖炉的火光映照出的人们,同样也是些穿着由厚重金银线刺绣的上衣,身分高贵的男子,年龄分布在壮年到即将迈入老年之问他们全都是特洛伊拜斯公爵的亲戚。
班修拉尔参加的聚会,是作为现任皇帝的叔公家系,却突然蒙上谋反嫌疑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祕密会议。
来,最后一位客人费尔帝拉*爵基斯朗班修拉尔到了。大家欢呼吧!
公爵装腔作势的宣布后,在场的亲戚们无不欢声雷动。
好久不见。因为耶利来接我,我才能平安抵达这里。
班修拉尔笑着说道,朝背后瞥了一眼。即使是现在,总管耶利依然像个影子般佇立在他身后。看到他的样子,公爵深深点头。
耶利是个好孩子,真的很好。你要好好珍惜他,基斯朗。
那是当然的不过,舅父大人,比起耶利,我更珍惜您啊。
听出班修拉尔的话意有所指,公爵暂时陷入沉默。
班修拉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那锐利的眼神与眼中的询问之色,让公爵望向房问之后开口回答:
嗯?基斯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从叁天前就关在这里一再讨论,议题是关于针对我们空穴来风的谋反嫌疑,该如何向皇帝陛下解释。你应该已大致猜测到,我们做出什么结论了吧?
他的确有所预测。班修拉尔轻轻耸耸肩说道:
如果可以说,那我?***隼戳恕L芈逡涟菟构簦皇谴蛩悴渭由袷セ嵋椋苯酉蚧实凵瓯缏穑?br >
正是如此。你猜得很准,基斯朗。我也听说了皇帝失常的传闻,不过只要陛下身边有人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就不会轻易处死身为皇族的我。这么做等于向外界散布国势混乱的消息,民众也无法接受吧?幸好我受到民众的爱戴,所以我打算赌上性命说服皇帝。
舅父的说法非常合理,但是却太过合理了。班修拉尔的眼眸倏地转暗。
我就在想是这么回事,才会匆忙赶来舅父大人,您不能去帝都,去了会被处死的。
是吗基斯朗,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公爵缓慢地眨着眼,沉稳询问。班修拉尔轻轻嘆口气,任思绪驰骋。
自从被巡察厅逮捕过后,他在耶利的协助下调查帝都的现状,结果令人绝望。感到几道不安的目光看向自己,班修拉尔顿了一会后回答:
皇帝的失常并非奢侈或放为所致,而是受到操纵,操纵的人当然是威尔堤雅公爵一派。不只如此,就连不知该说是稀世诈欺师还是预言者的家伙都被捲入其中,宫廷已经化为魔窟了。他们自平民中挑
出大量亲卫队给予金钱与权力,令帝都的治安猛然恶化。过去的法与常识,在那边已无法通用了。
原来如此听起来能感受到毁灭的气息啊。
公爵以异样平静的语气低喃。
(糟糕,看来他果然做好觉悟了。)
班修拉尔苦涩地想着。他所知道的特洛伊拜斯公爵是个文武两方都很优秀,性格沉稳、没有野心,由于立刻退出皇位之争而得以存活至今的谦虚之人。正因为如此,加上公爵年事已高,他可能会选择名
誉更甚于性命。
班修拉尔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公爵,单刀直入的问道:
舅父大人,恕我失礼,您认为即使死了也无所谓对吗?
哎呀,你今天真是毫不留情没错!只要我一死,即使无法打动皇帝陛下的心,也能让事态产生一些变化吧?至少某些人会对陛下萌生反感。
公爵清楚的说出来后,四周的亲戚们也保持沉默,这是众人早已一致决定的结论。虽然大家的脸上充满苦涩,却抱着奇妙的希望看向他,令班修拉尔扬起抿紧的嘴角笑了。
然后呢?由我担任凭弔之战的主帅?
他毫不修饰的言词使大家越发无言以对。
不论从领地的大小或战力来看,或是从个人的能力来看,在特洛伊拜斯公爵去世之后,都只有班修拉尔才能够领导一族。而且那些亲戚们也自顾自地认定,只要班修拉尔不再闲混,就能担当大任。
公爵没有否认,依然挂着微笑低声说道:
基斯朗,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
不,舅父大人。皇帝陛下就由我去说服,我是为此而来的。
听到他干脆的否定,就连公爵也不禁双眼圆睁的望了回去,但班修拉尔的表情非常认真。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公爵忍不住将真心话脱口而出,班修拉尔笑了出来。
班修拉尔搭着始终保有贵族风范,如今却恢復本性的公爵肩膀,一把将他拉近凑过脸说:
是啊,我是个蠢蛋。不过,我可不是要去送死,我会想办法的。冬天就快到了,即使是皇帝陛下也不会在冬季派军出征吧?在这个冬天,我会设法让事态有些变化。总之,如果舅父大人在此时死去,
那我会很头疼的。因为我手上的棋子很少,每一个都要好好珍惜才行。
听班修拉尔轻鬆的说着,公爵的脸上也恢復自然的微笑。
真不可思议,你打算获胜吗?
那是当然的,我可是只参加必胜的对决喔!舅父大人也是,即使一脸沉稳的模样,其实很喜欢吓人一跳。我们就来让人大吃一惊吧!
周遭的亲戚们开始交换不安的视线,但公爵沉稳地点点头:
那就好好谈谈吧!基斯朗,让我听听你的想法。结束之后,你到上面去一趟。
啊?到上面去?
班修拉尔讶异地仰望低矮的天花板。
这上方只有悬崖上的废城而已。公爵没有说到最后,只是静静地露出笑容。
想见你的人来了。
◆
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祕密会议结束时,时间已进入深夜。
班修拉尔独自一人站在化为草丛的废城之中。
不,正确来说,他并非独自一人。、
在过去作为城堡主屋的荒芜废墟前,有一名老妇人正坐在石墙的残骸上,眺望着沉没在黑暗中的大海。
由于担心被人发觉,废城内没有点灯,但今晚的满月映得周遭一片银白。沐浴在月光下的老妇人显得不可思议的美丽,不论是朴素的黑衣还是侧脸上的皱纹,都无损于她身上安祥的气质。
老妇人察觉班修拉尔站在不远处,于是平静地开口:
打从少女时代开始,我就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景色让人看得胸口抽紧却绝不会勾起不快,或许是可以感受到人类的宿命毁灭的命运吧?
命运吗?想模仿少女沉浸在忧愁中是没关系,但可不能掉海里喔,母亲大人。您出乎意料地莽撞啊!
班修拉尔缩短与年迈母亲之间的距离,靠在马厩的残骸旁露出苦笑。
母亲像青春少女一样沉下脸色,瞪着班修拉尔。
长期在帝都闲为游乐,把城主的职务扔给我dai理,居然还对好久不见的母亲说出这种话?你这孩子真不可爱。
听到身为特洛伊拜斯公爵之妹的母亲如此挖苦,对班修拉尔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小时候他真的曾受到打击、不过现在的他却觉得母亲的样子相当可爱。这让班修拉尔高兴地微微一笑。他带着笑
静静说道:
母亲大人,谢谢妳过去dai理我的城主职务。您的辛劳就到此为止了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是很抱歉,我还要再去帝都一下。
他的口气就像在说:我要去附近散步一下。
然而,班修拉尔的母亲非常清楚他如今前往帝都所代表的意义。
她板起脸用鼻子哼了一声,双眸却浮现一层淡淡的泪光。
说得真轻鬆,你真的很不可爱。来,到这里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是真是抱歉,长得不像您。
班修拉尔笑着走过去,在母亲身旁坐下。
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的脸庞说道:
你和我很像啊。比方说,那种不可爱的地方就很像。
他哈哈一笑,没有回答。
班修拉尔的母亲始终坚定地爱着丈夫。
即使嘴巴上嫌弃着那种乡巴佬,但她发自内心深爱着*爵与儿子们,在*爵去世后也没有再婚,一直支持着班修拉尔。
她只犯过一次错。
那个诗人来到费尔帝拉*爵的领地时,她受到了吸引。
长久以来,班修拉尔都无法原谅曾对诗人心动的母亲。
(啊不过,那些内心纠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班修拉尔看着母亲,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原谅了她。
大概是他对诗人空有了几分谅解后,自己也有所改变。
班修拉尔平静地对上母亲的目光,她露出有点哀伤的神情。
你这孩子真的很讨人厌,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独自成长,我总是没有机会对你说些好的教诲。我从不曾对你做过任何母亲该做的事可是,你的确已经长大成人了。
在叁十来岁终于长大成人,实在很晚。话虽如此,听到母亲认可他的成长还是有点难为情,班修拉尔坦率地笑着说道:
这样吗?大人和小孩的分别是什么来着?啊,不过我的确爱上了一位女子。
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口,母亲微微瞇起眼睛回以笑容。
哎呀,你成功逮到她了吗?
不,她漂亮地逃掉了,接下来我正打算追上去。
是吗?既然是你,一定选了一个高攀不上的对象吧?
母亲彷彿洞悉,一切的话语听来异样地舒服,班修拉尔如此回答:
没错!她的确很美,非常美。她封起内心的ji情,明明摇摇欲坠却挺直背脊地站在上面。她还毅然决然的叫我别爱上她。
一旦将印象化为言语,意中人的身影就在脑海中復苏。
那双闪耀着脆弱光芒注视他的眼眸。修娜尔一定不知道她看来有多么脆弱,同时又多么坚强。知道这一点的,只有身上挂着乍看之下很无能、老大不小了却很孩子气这种形象,站在她身旁的班
修拉尔而已。
正因为班修拉尔是个与修娜尔的过去背景完全无关的局外人,是一个只为了私怨行动的人,她才会对他展露出近乎本质的部分吧?
(我也真蠢!如果早一点决定背负别人的重量就好了。)
他知道修娜尔隐瞒了很多事,虽然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当时他以为,与别人保持距离才是成熟的表现。
但是,从不接近他人的人是不可能成熟的。
班修拉尔总觉得自己在装疯卖傻时,忘了如何当个真正的傻瓜。
走在正道上的人生,多半是很傻的。
(只要看看卡那齐就能明白,那可是真正活在正道上的人生,真正的傻瓜啊)
班修拉尔正感慨地想着,身旁的母亲这时平静地告诉他:
如果人家逃走了,只要再逮住一次就行了。初恋的对象可是对以后影响很大的
真犀利啊。不过,刚刚的话不太像母亲会说的台词钦?
望着班修拉尔脸上浮现的随兴笑容,她也扬起浅浅的微笑。
母亲笑着站起身,拉着沉重的裙襬以明月为背景,面对着班修拉尔。
那么,亲子时间就到此为止,我没有任何遗憾了。现在,我不再是你的母亲跪下,费尔帝拉*爵,基斯朗班修拉尔卿。
察觉到母亲声音里沉静的威严,班修拉尔在废墟的地上老实跪下。
海风吹得整片草原摇曳不已,母亲以凛然的嗓音继续说道:
你拥有深爱这个世界与人子,愿意用剑以及自身鲜血守护他们的心吗?你可会和人类的仇敌战斗,直到死后躺在冰冷的土下为止?
这是他在继承爵位时听过的台词。
光是听到这两句话,班修拉尔就明白母亲要将什么托付给他。
正因为明白,所以他仅抬起头,非常诚实的回答:
老实说,我还不确定。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世界,认为人类很崇高等等。但是,我也有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有趣的生活,为了活得有趣,让人类保有自尊的世界是必须我大概
会为了守护我的自尊,而去爱世界与人们、保护他们吧?
听见班修拉尔称不上多称头的宣誓,她带着苦笑拿出一个藏在石墙底下的包裹。
解开防水布后,母亲拿出一块厚重的刷毛布料。
她将那块以金银线刺上繁复刺绣,折得整整齐齐的布交给班修拉尔。
虽然不是标准答案,但你本来就是这副样子。来,班修拉尔卿,拿着这个。这是亲人在我嫁入*爵家时交给我的,好在万一有危险时用来护身至于你,应该会有不同的用途吧?
班修拉尔以双手接下沉重的布料,从触感察觉它是何物。
他的心骚动不已,一方面变得忧鬱,同时也感到奇妙的兴奋。
这种心情,大概就像小时候在领地的城堡里迫不及待地等着春天到来,直到终于获准明天可以到户外去的感觉吧?
班修拉尔抚开布料,由于陈旧的刺绣是以上等的金银线绣成,因此几乎没有磨损。皇家的纹章堂堂出现在雪白布料的正中央。
这是战旗啊。
他以异常冷静的语气说道。抬头一看,母亲脸上同样露出异常冷静的微笑。
月光在她的衣裳边缘跃动,看起来宛如女神。母亲呢喃着:
去吧!即使有所迷惘,命运指出的道路总是只有一条。
◆
那年的秋天在称不上丰收的情况下转冷,帝国领土北方来到开始飘雪的季节。班修拉尔的前部下,洁尔特莉多修娜尔正置身于帝都第六层。
妳还在这里啊,修娜尔。
听到有人轻率地呼唤自己,她只朝那边瞥了一眼。
被火烩映得通红的石造地下室非常酷热。
这是为了加热拷问用的火钳,因此燃起平炉之故。
惨叫与呻吟等复杂的声响在拷问室内迴响,修娜尔修长的身躯穿着黑色的军服站在这里。她凛然的美貌显得有些苍白,表情严厉却空洞。
她将细长的菸斗微微拿离唇边,扬起一个浅薄的笑容走向男子。那人身上凌乱的黑色军装与她一样,一头金色长发垂在背后。
他从背后走近修娜尔,瞥了拷问室一眼后皱起眉头。
好臭的味道!像这种吃重的活可不是妳的工作。妳是威尔堤雅公爵中意的人,是坚定的神狼骑士团团员吧?只要陪在陛下身旁不就够了。
这可不行,艾兰卿。逮捕并制裁反叛者是我的工作。
什么制裁!妳是认真的吗?我们能做的事不就只是胡乱抓人回来杀掉,以及剥夺他们的财产而已?
艾兰笑着说道,故意把手贴在额头上装作嘆息的模样。
修娜尔毫不在意的照样叼住菸斗,目光转回眼前的拷问室。
正如他所说的一样,皇帝亲卫队的工作主要是掠夺与杀戮。皇帝兴之所至地任命了大量的亲卫队员,要求他们付出绝对的忠诚,相对则给予制裁所有人,包括下级贵族与富有平民在内的权限。
结果,亲卫队的成员们在街上游为、滥用皇帝的权威,热中于把看不顺眼或盯上的人物当成叛贼逮捕,没收他们的财产。
皇帝的亲卫队尚未得到神圣会议的认可,但无人批判这一点。应该阻止亲卫队暴行的法务机关,也就是帝国政府的法院与巡察厅被编进亲卫队里,光魔法教会的法务部则受到亲卫队的打压,这就是现状。
即使如此,我也想忠实对待自己的工作艾兰卿,你刚刚的发言就算被当成反叛者也是无可奈何的喔。
听到她冷酷的回答,他缓缓笑了。
别说傻话了,我不可能是叛贼的。我可是摩尔根大人的外甥。
艾兰一边说,一边没分寸地将手放在修娜尔的肩上。
明知拷问官也朝这边瞥来一眼,她却任由他为所欲为。艾兰的确是摩尔根的外甥,在亲卫队里也颇有地位。
以前的修娜尔根本不会搭理这种嘻皮笑脸的男人,现在倒不至于无法忍受。
(没错,没有什么是无法忍受的。)
她毫无波动地接受映在眼中的景象,如此想着。
在班修拉尔手下担任光魔法教会法务官时,她根本无法忍受这种毫无意义的拷问。如果碰到为了中饱私囊而掠夺的事件,她也会设法揭发真相。但情况已经变了。
(只要不感同身受,我什么都办得到。如果无法违抗就别去想像,这个我办得到,我一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打从小时候起,修娜尔就在摩尔根的眼皮底下活了过来。
也就是说,修娜尔纯是亲身承受着她的支配欲以及对年轻女性的嫉妒。
在这样的生活里,她学到面对无法违抗的对象时,只要一直停止思考就好,一旦化为人偶就无所畏惧了。
不过,只有在班修拉尔手下的时候,为了帮助生活太过任性的他,修娜尔不得不思考种种事情。当时的习惯还残留了一点,这才是难受之处。
看她面无表情的抽着菸,艾兰不禁沉下脸色。
妳抽的菸很浓烈嘛。这对肌肤不好喔?
这是用来除臭的。艾兰卿也一样,待在这里会沾上臭味的。
就是说啊!事情办完后我马上就走。修娜尔,摩尔根大人下了命令。是关于妳潜入光魔法教会时的上司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爵。
艾兰贴在她耳边低语,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修娜尔冷冷地看向他。
班修拉尔大人?
对对对!那个人似乎跑来帝都,打算出席一再延期的神圣会议,为谋反的嫌疑提出申辩。因为多少会有支持他的贵族出席会议,如果让那家伙这么做就麻烦了因此摩尔根大人命令妳,必须在会议
召开前先杀了*爵。说是这么说,要对付前任上司应该有很多难以行事的地方,所以由我来帮忙
没这个必要。
修娜尔断然拒绝,用力握紧菸斗。
看到刻着鸽子的戒指在她手指上闪闪发光,艾兰嘆口气一弹指头。
我就猜妳会这么说。真无趣,妳可以多依赖我一点啊!不只如此,还戴那种朴素的戒指。下次我送妳一个像样点的,好吗?
我好高兴,阁下。
修娜尔不带感情的回答,让艾兰低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恶心的触感从远处传来的同时,修娜尔感到内心雀跃不已。
可以见到班修拉尔。
她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没想到重逢的机会这么快就到来。
一旦碰面就只能杀了他。虽然如此,修娜尔还是想见班修拉尔。
◆
每年聚集众多有力贵族召开的神圣会议,是神圣帝国路斯最高的裁定机关。负责处理重大政治与宗教议题的会议固定在秋季举行,但今年却延到了冬季即将到来的时期。
这一切都是因为帝都的治安问题与皇帝的怪异行径所致。
就在大家都以为今年不会召开时却突然收到通知,与会贵族们不得不慌忙准备马车与雪橇。
至于这里,则有个以独特方法抵达帝都的男子
小达人级的铁匠?让我看看你的手。
在帝都第一层的运河驳船附近,差役向班修拉尔说道。
班修拉尔披着骯脏的外套,伸出长茧的手。他溜进货船舱底平安的来到帝都,目前的身分是打铁铺的铁匠。
差役确认过他怎么看也不像贵族的手、怎么看也不像贵族的晒黑脸庞,以及製作完美的偽造身分证后,大大点了头。
好,你获准通行直到第叁层为止的区域,通行金是一希尔维,工匠街在第二层。既然有达人级的实力,不管走到哪都会有人雇用吧?现在各方面都缺乏人手。
好的,谢啦。
班修拉尔从怀中掏出几枚硬币付了钱,让差役在证明书上盖章。打算快步离开运河边时,一个瘦小的男子从混杂的人群里走了过来。
喂,你是第一次到帝都来吗?我来帮你带路吧,新来的容易迷路!
嗯?你是向导吗?我听说过帝都有这门生意。不过,要是钱被骗走就麻烦啦!先让我一个人试试吧?
班修拉尔带着苦笑回答,压低外套的兜帽走进小巷子。
喂,那样太勉强啦!你
向导慌忙探头看着巷子,那里却已不见班修拉尔的踪影。
唉马上就不知道迷路到哪边去了?还是说,他出乎意料地对帝都很熟?
事实当然是后者。
班修拉尔靠着连向导也自嘆不如的知识穿越帝都暗巷,抵达工匠们居住的第二层。接着,他彻底像个工匠般,一一去敲各家工房的门。
治安恶化使得街上一片冷清,不过每一家打铁铺的订单似乎都多到爆满。班修拉尔成功得到一家新兴工房雇用,分到一个放张床就塞满的狭窄房间,不过总算鬆了口气。
话说回来,不管是什么兴趣,都可能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啊。
他将减少到最低限度的行李拋在床上,这么自言自语。
打铁是他从小就泡在城内打铁铺学会的拿手绝活,达人级的实力也不完全是个谎言。在故乡的城里,班修拉尔拥有领地打铁铺发出的真正证书。
(进行到这里都很顺利,总之,我必须平安出席神圣会议。在会议上被判死刑是很头疼,万一在开会前先被暗杀就更头痛了。投宿旅馆会留下行迹,在这里躲到会议开幕前夕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再来,
如果能趁工作空档与各方接触是最好,不过每一间工房似乎都很忙碌。说到打铁铺最忙的时期,当然是战争之前真危险。)
班修拉尔仅脱下外套与上衣,躺在**的床铺上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床铺虽窄,但身高不算太高的他并不觉得挤。他担任光魔法教会法务部的法务官进行搜查时,也曾潜伏在比这里更恶劣的环境中。
总之先以一名工匠的身分藏身于此,一边收集情报一边等待会议开幕吧!
做出决定后,班修拉尔感到一股睡意袭来。他可以听见隔壁房工匠翻身的声响,与偶尔穿越墙壁、从另一头道路传来的脚步声。
当他即将在和平的气息中入睡时
某阵不寻常的声响敲打着鼓膜。
班修拉尔赫然睁开双眼,把覆在小窗户上的木板微微打开一条缝。
(是数匹马的马蹄声,而且这是军马。)
自打铁铺工房透出的灯光微微照亮暗巷,一角隐约能瞥见一队骑马的人。他本以为是亲卫队在巡逻,却听到有人敲响他所在的工房大门。
班修拉尔将耳朵贴在墙上,亲卫队与工房老板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样。这里有新人加入吗?
有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里面。
(哇,糟糕!那些家伙打算进来,难道我的身分已经曝光了?)
要逃吗?他一瞬间想着,但这时候逃走,他心里有鬼的事就会曝光了,要放弃已经取得的工匠身分也很可惜。
班修拉尔决定装傻到底,悄悄钻进毯子底下。
没一会儿,小房间的门就被人打开。
嘿,亲卫队的人好像有事找你,出来露个脸。、
啊有什么事?
听到老板的声音,班修拉尔爱睏地回答。
一个人踩着坚硬的皮靴走进房内,微微一笑。
哎呀,中大奖嘍!好久不见,班修拉尔大人。
喂喂为什么偏偏是我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意料之外的熟悉声音令班修拉尔浑身一震。他谨慎地拉下毯子,缓缓坐起上半身、瞇起眼睛凝视昏暗,看到门边站着数名亲卫队员,那清爽声音的主人则独自往前站出一步。
他不可能看错,正是修娜尔。
她早已拔出造型优美的单手剑,缺乏血色的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
就算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宛如恶灵般的站姿也让班修拉尔心痛不已。修娜尔开口说道:
班修拉尔大人若打算偷偷溜回帝都,我认为你不会找贵族或下层的熟人帮忙,而会选择这种手段。多亏我安排了对策,因为你是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真不愧是修娜尔!与妳为敌,不管做什么都很吃亏。如果我爽快的投降,妳下手能温柔一点吗?虽然尖锐带毒的风格也很漂亮,不过可爱的样子也意外的适合妳。
你还是一样擅长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呢。不必再东拉西扯了,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修娜尔脸上浮现含着剧毒的微笑,往前逼近一步。
背后的亲卫队员们以此为信号,也在这狭窄的房间里生硬地拔剑。
班修拉尔迅速打开背后的木板窗,穿越小窗户冲到屋顶上。
扑向外面时,班修拉尔撞上微微倾斜的石棉瓦屋顶,几片瓦片掉了下来。
哇、哇喔喔喔!!他逃出来了!放箭!
埋伏在暗巷里的亲卫队成员,发现班修拉尔在屋顶上的身影而大喊。
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接连响起,班修拉尔拚命在屋顶上狂奔。
可恶!饶了我吧!我可没什么深藏不露的绝招!
他不知在抱怨什么,摇摇晃晃地跨越屋顶,从紧邻旁边的窗户滚进同一间工房的隔壁房间。
哇、哇啊啊!发生什么事了!
躺在床上的工匠大声嚷嚷着,没有理会他的班修拉尔直接把木板窗上了栓,然后冲向门边,掏出一个金属筒子用线串成的道具缠绕在门把上这是他自製的魔法道具。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有个美女正在追我喔!
班修拉尔还没说完,门就被用力往外拉。门把喀答作响,那股振动透过线传到金属筒,让筒子开始回转。金属筒演奏出逼近可听领域极限的高音,已发动的魔法对整扇门发出剧烈的冲击。
呜哇!
门外传来男子被打飞的粗獷惨叫声。
班修拉尔立刻来回看着门与木板窗,准备迎战下一个敌人,但室外却沉默了一会儿。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喃喃自语时
窗边突然传来惊人的破裂声,班修拉尔与铁匠回头一看,一支战争用的铁箭穿破木板窗,刺在床板上微微颤动。接着,有东西从飞箭打破的洞口丢了进来。那是个附有导火线约拳头大小的球体法崴
姆之火。
趴下!
班修拉尔脸色大变的吶喊声还没消失,法崴姆之火就爆炸了。
随着一阵钝响,火焰包围了房问。
火舌在转眼问就窜过走廊,所有的窗户都在片刻之后冒出火光。
大火延烧到整座工房,四处传出随即消失的短促悲鸣。
修娜尔来到巷子上眺望燃烧的工房。
她派部下看守工房全部的出入口,班修拉尔已无路可逃。
法崴姆之火只会烧毁生体,等到一切烧光之后,再带回一、两样证物就行了或许什么也不会剩下。
她喃喃低语。如果什么也没剩下,对她而言会比较好。修娜尔凝视着燃烧的工房,彷彿至少想将这燃烧的火焰留在记忆中。
于是,工房所在区域全部烧毁的十五天后。
在终于召开的神圣会议上,并没有出现班修拉尔的身影。
◆
接下来,要宣布对神不利者的处分!
神圣会议当天。
漫长的会议已进行到午休过后一段时间了。与会贵族们大多有些疲倦,但亲卫队的发言令他们之间掠过一阵紧张。看来皇帝打算心血来潮地制裁什么人。
透过先前流传的谣言,许多人都猜到了被制裁的人会是谁。
盛装出席的贵族们抬头仰望坐在圆形议场最深处的皇帝。御座设置在壮丽的阶梯之上,背后的台座摆着镶满杏仁大小宝石的金色之书,皇帝阴沉地默默不语。相对的,牢牢守在皇帝四周的亲信们继续负
责进行会议。
在摩尔根的示意下,亲卫队员再度喊道:
长久以来,神圣皇帝希基斯姆德陛下始终以慈爱与法对待万民。各位必须以各位的方式、民众必须以民众的方式来回应陛下的爱。收到各位之中有人背叛这份信赖,意图对陛下不利的通知,真是令人
感嘆。这是对神的**瀆若有话要申辩就发言吧,特洛伊拜斯公爵贾斯顿贝尔朱!
追究责任的声音在议场内响起,但是却无人回答。
贵族们冒着冷汗,望向特洛伊拜斯公爵空为为的位子。
别说公爵本人,连原本该dai理出席的班修拉尔都不见人影,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敢冒着危险替他们辩护了。
如果连身为皇族的特洛伊拜斯公爵都遭到惩处,下一个究竟会轮到谁?贵族们只能噤若寒蝉地坐着。在一片不安的沉默中,位于帝都中央的千年树之塔同时敲响每一座巨大的钟。随着那彷彿告知沉重命
运的钟声,身穿男子礼服的摩尔根夏耶以清晰的嗓音大喊:
沉默即视为无意辩解。从这一刻起,特洛伊拜斯公爵的爵位、领地与所有财产都得还给皇帝陛下。若有人参与公爵的计划,现在立即坦白!陛下将从宽处置。
目光聚集在摩尔根身上的众多贵族们隐隐露出惊讶之色。
反叛皇帝乃是大罪,即使不是直接与计划有关,一般都会连当事者的亲戚、朋友、知交一併处死。现在却说要从宽处置,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要回答众人的疑问,这次换成年轻的皇帝平静开口:
朕的祖先曾说过,过于宽大的处置并非善行,反倒是罪恶的温床。但是,朕仍决定违背过去的教诲。因为,我等还有强大的敌人未除。没错,那就是名为东方的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