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炎炎夏日。
我和轮回坐在日照良好的缘廊上,大啖轮回母亲切的西瓜。
西瓜被太阳晒得有点微温。轮回一面发出沙沙的悦耳声响,一面大口咬当令美味,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却不怎么愉快。或许我当时应该对此更加留意,可是,轮回当时的吃相令我看得入迷,而且我必须注视她噘起的樱桃小嘴,像速射炮般吐出的西瓜籽去向,所以我的注意力有些涣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再说,金发女孩盘腿而坐,心无旁骛地啃西瓜,这种美景可不是三天两头看得到的。而且,轮回是美貌相当出众的美少女(我想,我可以毫不脸红地这么说)。她的嘴功一流,我事后检查西瓜籽落在庭院的着弹地点,误差不到一公分,真是好本领。假如穿越时空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的阿登高地,她就算当不上战车长,好歹也能当上炮术长。
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轮回忽然停止吃西瓜,嘀咕着说:
好想来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的大冒险。就像故事一样,最好是当女孩被恶棍盯上而手足无措的时候,我们英姿焕发地英雄救美。从日常生活中的偶发事件揭开序幕,谜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剧情发展令人匪夷所思,中盘有推理、有格斗、有友情,是一场由多种元素交织而成的大冒险。到了令人引颈期待的**,英雄收拾恶棍,最后当然是精彩地圆满落幕。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世界看起来比之前更美好一些,那就太完美了!
啥?那是什么?
未来呀!我的未来!
轮回说到这里,忽然看了我一眼。
我需要伙伴。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姑且不论箕作轮回梅耶荷德的这项决定,是否给予这世上担惊受怕的女孩们勇气,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让身旁的我清楚地切身感受到某种事实诞生在这世上之后,想要自行选择妹妹和青梅竹马简直难如登天。
身旁的女孩天生丽质,即使早上起床不梳头,一头漂亮金发也如瀑布般向下悬垂,白皙的肌肤令血管清晰可见。然而。她一点也不淑女地摊开盘起的双腿,满脑子都是这一阵子以来越来越离谱的幻想,不晓得我内心无声的叹息,豪气万丈地说:既然有了伙伴,接下来就只剩下事件。很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在暑假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只要合情合理,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要收钱吗?
你不喜欢吗?
问题是有人会付钱吗?
轮回的母亲三不五时就叫她多读一点书,但轮回最近沉迷于看电视。轮回接收了原本放在我家仓库里,布满灰尘且如今不在电视上架设天线就看不到画面的老古董。她把制造于我们出生的十多年前、劣质的十四吋映像管彩色电视机摆在自己的卧房内。百看不厌地看着久远以前的电视剧和电影。
那种内容真是没营养。
轮回的母亲笑着说,这句话八成有双重的正确意义。其实,她母亲并不是在讽刺我,也不是在用修辞学的比喻,表现出对于那种内容会教坏小孩的担忧,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不禁感觉到一丝不安。轮回无从得知我的心情,每天早上一起去上学的时候,都会开心地告诉我昨晚看的节目内容,像是每晚戴上面具守护街头治安的神秘大富翁,或者瞒着众人自己是女巫的年轻妇女。
久高,我问你。如果我动一动鼻子,也会变成魔法师吗?
别傻了。
哎呀,很难说唷。就算一时之间没办法,说不定经过练习就可以办到。
你在练习吗?
是啊。你等着瞧,改天我会突然使用魔法,让你大吃一惊。
轮回挤眉弄眼地说。
动一动鼻子来瞧瞧吧。
改天再说,人家才刚开始练习而已。
一下下就好。
轮回霎时变得一脸正经,用力扭动右脸颊两下。
好像智齿在痛。
我被她狠狠揍了一拳。
或者应该说。我觉得她练习的方向已经错了。
也难怪轮回的母亲会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她弟弟涅槃倒是个天使般的好孩子,两人是姐弟简直是天大的误会。我脑中浮现她弟弟肚子上盖着毛巾被,正在睡午觉的天真无邪脸庞,不禁叹了一口气。
轮回在身旁一脸认真地开始数着手指。
呃久高的爷爷是八月上旬要回来,去露营则是中元节的时候对吧?所以假如要冒险的话。果然就要在这个月内。虽然会变得有点忙碌,但是,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为了自己内心的淡淡预感和行事历乔不拢而烦恼,但即使避免造口业,她的模样仍显得相当厚脸皮。然而,箕作轮回梅耶荷德没有把那种事放在心上,面露仁慈的笑容说:靠你啰,伙伴。
轮回一笑,便露出从初春开始戴的齿列矫正器。关于这点嘛唉,姑且就说老天爷是公平的吧。不管是美女或丑女,妙龄女子还是别戴着牙套露出牙齿比较好,就是这样。
靠我也没用啊。
久高,你怎么这样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吧?你我是烧荒后的蔓草,纵然茎叶斩得断,根也斩不断(注:日本幕府末期的长州藩士高杉晋作所吟诵的诗歌。)。
轮回,你到底几岁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Herewego!
轮回大抛媚眼,高声宣告。
隔天,我和轮回并肩站在大通公园前。
时间是正午时分,北国夏天特有的柔和阳光笼罩四周,感觉像是以手掌在近距离罩住脸。喷水池位于公园中央,喷出的水勾勒出和缓的抛物线后,打在透明的水面上。坐在喷水池旁的人们看着池水,悠闲地纳凉。草坪受到太阳照射,微风带来青草香。
好和平。
我踩着在自己脚下形成的影子,眺望步道上往来的人们,思考自己为何在这里。
快,从这里开始啰!
轮回朝气十足。
你听好,要找被恶棍盯上,看起来手足无措的女孩唷。
有那种女孩吗?
但是,轮回双腿张开、两手叉腰,简直像是尽忠职守的游泳池救生员般,目不转睛地望向公园内来往的人。依我想像,她大概真的想从人群中挑选足以让自己参与冒险事件的源头。轮回是个会认真做那种事的女孩。
迫于无奈,我决定全心寻找还没看到的女孩。我姑且试着偷偷指了指一个眼前的女孩,那是一个大约小学三年级左右。身材高姚、表情有些阴郁的女孩。
这个女孩呢?
轮回瞥了那个女孩一眼,旋即冷淡地摇头。
不是。
那么.那个女孩。
这次,我指着一个在花圃前面和母亲牵手、绑着辫子的女孩。女孩身穿外出的白色套装。
差太远了。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在轮回的脑袋瓜里,已经鲜明地存在着那位女孩的确切形象。既然如此,这丫头便不会轻易罢休。
女孩子真难懂啊。
今天天高气爽,是一个非常适合散步的日子。看似非收拾不可的恶棍没有现身,大概正在溜狗或晒棉被吧。
轮回一开始一副要加入即将在眼前展开、令人热血沸腾的格斗之模样,也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到了太阳升到高空时,即使我灰心地向她搭话,她也爱理不理。
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女孩。
什么都没发生。
对方一定有什么事。
我也有啊。
我噤口不语。反正,我原本就打算今天陪轮回鬼混一整天,何况我压根儿没有意思要说什么来破坏她的计划。
我们走一走吧。
我们厌倦了一直杵在美好的晴天下,决定在公园内散步。半路上,因为感到口渴,于是买了淋上牛奶糖浆的刨冰,边吃边眺望设置在每一区、形状各异的喷水池和花圃。原本作为防火线而贯穿整个城镇,现在则是冬天举办雪祭的老地方,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每年一到圣诞夜,轮回和我都会像穿人偶装一样,全副武装地来到这个地方。轮回会戴毛线围巾、连指手套,以及兔耳造型的耳罩,尽管如此,皮肤白皙的她还是会被户外空气冻得脸颊通红。然后,伫立在一字排开的冰雕脚下好几个小时,等待不久之后会在树木间点亮的白色霓虹灯。
可是现在没有下雪。而且还是嫩叶发芽的七月,一年中天气最好的季节。
轮回今天的打扮随性,在黑色小可爱上套了一件稍大的白衬衫,胸口最上面的钮扣没扣,走颓废风,宽松地打着深红色领带。她肩上挂着一条肩带,背着她父亲从前使用的粗犷旅行包,但里面大概和平常一样,空无一物。
穿短裤的孩子们忘我地在浅浅蓄水的戏水区嬉戏,我们经过他们身旁,踩着桦树和玫瑰的枝桠形成的影子,抵达公园角落。时间已是两点,我忍不住打哈欠,伸了个大懒腰。相距几个街区的时钟塔的钟声掩盖喧嚣,从远方传来。
非常和平。
真是一幅令人想直接裱框挂起来的夏日风情画。
我和轮回在紫丁香旁的木制长椅上坐下,任由时光流逝。轮回一面前后摇晃形状姣好的双腿,一面轻轻哼歌。我坐在她身旁,心不在焉地凝视着规律摇晃的光洁膝盖。她有一对漂亮的膝盖,是所有跳芭蕾舞的女孩梦寐以求的。
我那样出神地看了多久呢?
出现了。
轮回倏地站起身。
我连忙赶走从附近摊贩飘来的玉米香味,顺着轮回的视线往前看。
有了。
一个九岁左右的女孩隔着车道,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她身穿笔挺的白衬衫、看似私立学校的深蓝色制服,头戴一样是深蓝色的贝雷帽。百褶裙上有规矩的摺痕,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白色袜子和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爱玛仕皮鞋,黑白的对比恰到好处。她左手提着小型的皮制小提琴盒,缓步从我们的眼前横越。不晓得她是要去练琴,或者是要回家?总之。是个挺可爱的女孩。
是她吗?
铁定没错。
轮回双眼熠熠生辉地一口断定,但是并没有任何根据。
她看起来不太像恶棍啊。
你是猪啊!不是啦,正好相反。
她看起来也不太像是需要帮忙。
等一下她就会需要了。
轮回并不是预言家,因为预言家通常长得怪模怪样。所以,就别跟她那种不负责任的言论一般见识了。可是,当轮回的话还没说完,覆盖着正在重新装潢的大楼的部分鹰架,从那女孩的头顶上崩落下来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想,这种时候比起当事人,身在远方的人反而会注意到更多事情。我和轮回整个人傻住,看着不锈钢板和钢管连同金属零件脱落,从覆盖大楼上半部、标示正在重新装潢的蓝色塑胶布边缘慢慢的,如同慢动作播放画面似地笔直落下。
那名女孩没有察觉到。
危险!
我火速跨过树篱,冲出车道。
顿时,我觉得像在责难我的喇叭声尖锐地响起,但是事后不太记得。总之,我安然地横越马路到另一边,代表我大概没被辗过。我一只脚一跨上缘石,便使出全力扑上那小小的背部,和她纠缠在一起。在人行道上翻滚。我抬起头来,想要确认我们是否偏离了鹰架落下的地点,这时,一根相当于我的手臂粗细的钢管仿佛要贯穿我左边的太阳穴。朝我垂直落下。
我不想这样死去。
碰!随着金属撞击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尘土飞扬。
我依然保持后脑杓靠在路面,仰躺翻转身体的姿势,盯着差点把自己穴成肉串的钢管仍不肯安分地频频滚动。
哎呀呀。
我勉强挺起上半身,注视着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女孩。女孩的脸颊沾到泥巴,错愕地盯着我和一旁扬起灰尘、刚掉落下来的不锈钢板和钢管。
在额头剪齐的浏海底下,一双会说话的黑色眼眸忽然凝视着我的眼。霎时,那双稚气的眼眸狐疑地游移一下,但是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她便慌张地站起身,像只发现天敌的野兔般急忙发足狂奔。
我想要叫住她说句话,但是刚才猛烈撞在地上的膝盖痛到令人几欲飙泪,这令我没有出声叫她。
好不容易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大人,三三两两地聚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