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毫无规矩可言的怒吼,只见香子踩着站在最前面的观众的大光头窜上了舞台。脚上的鞋子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接着又听到,
「死给你看啊啊啊啊啊~~~~~~~~~~~~~~!喝哈啊啊啊啊啊~~~~~~~~~~~~~~!」
开玩笑的吧,你别这样啊,万里听了都差点晕倒了。
香子就像是君临电锯军团的女王一般,把杯中的酒朝着自己的头上一把浇了下去。随后又把被子向着台下狠狠地砸了出去,吐着舌头、竖起中指。向着天高高仰面高举双手,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唔哦哦哦哦哦哦的欢呼声。打鼓的那个家伙的视线焦点更是聚集到了香子的迷你裙下**的破洞中的危险领域,突然间,香子动了起来。黑色的胸罩,一瞬间掠进了视线之中。然后只见她把手举得更高,头和膝盖开始咔嚓咔嚓地摆动了起来,这是这是机械舞!正是传说中机器人C-**O之舞!
万里踩着帆布鞋在观众们的背上像是登山一般,奋力地向着舞台攀登着。再不快点阻止香子的话,估计就真没法收场了。
被酒精淋得湿漉漉的香子僵硬的舞蹈更是激起了乐队的兴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场合下,香子的舞蹈居然和节奏完全地合上了拍子,电锯的轰鸣声更是愈加激烈。只见香子好像想要助跑跳下舞台一样,向着舞台深处倒退了几步。这时,万里也终于爬到了舞台附近,奋力地把手伸向了香子,
「加贺小姐,不可以!」
用手握住了香子的手腕。
把体重全部加在手上,奋力地把对方拉了过来。
这种事情,好像之前也发生过。之前、以及之前的之前好像也有过?一眼望去,攒动的人群,宛若那条黎明时分昏暗的河流、那片死寂的水面。
掉下去的话就会死掉。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我好害怕啊!」
究竟是谁,在像小孩子一般地呼救?是我?还是加贺?
万里!
「」
香子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万里。
怔立在原地的万里,也呆呆地看着香子。
曾经是否有人,像这样呼唤过自己?因为酒精而变得昏昏沉沉的大脑之中,仿佛正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火星飞舞,那些好不容易才发现了的记忆,再一次地被燃成了灰烬。无论自己再怎么匆忙,这一切还是消失得如此迅速,纵然心急,却也无济于事。不行了,又想不起来了。既然已经想不起来了,那干脆就不要再去想了。如果一切从最初开始就没发生过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啊啊,没错。
无论何时,所有的一切,都总是在离我而去。
「多田?」
香子轻轻地叫道。万里也看见了,对方喊了自己的名字。两个人互相牵着手,在这个瞬间,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然而,
「渣滓们,要死的话就给我死得利索点儿。这个舞台,是老娘的东西」
万里的背后被人从腰上狠狠地一拽,冷不丁地从舞台上摔了下来。当然香子也不例外。
就在跌落舞台的瞬间,万里看到了单手拄着吉他、抓着麦克风的NANA前辈,那如同恶魔一般的笑容。
万里瘫坐在了玄关门口。
跨过了瘫坐在地的万里,香子钻进暗无灯光的走廊跑进了厕所,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有人呕吐的声音。
「没事吧?」
「」
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声呕吐。
万里把自己的鞋子费力地用脚甩了出去,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要靠着墙壁慢慢地挪进房间。因为背着香子从夜店走到这里的缘故,自己的手早就已经麻痹得没有知觉了。
走进了房间,万里咕咚一声倒在了地毯上,费力地翻了个身。厕所里传来了冲水的声音、洗脸池的水声、还有痛苦的呻吟。
自己的屁股还在暗暗作痛,估计是什么地方给摔倒了。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柜子的钥匙定睛一看。
「啊糟糕了柜子里的东西都忘记拿了呐,加贺小姐,我们把东西给忘了啊」
没有回应。
万里对着自己已经有些不大灵光的耳朵轻轻地拍了拍,又扯了两把。不知不觉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是迷迷糊糊的。
在地摊上睡着了之后,总觉得身体异常地沉重,自己能做的仅仅是奋力地张开眼睑而已。整个世界依然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房间里也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在这个黑暗的房间一角,发现了香子的身影。
背靠着万里的床,坐在地板上的香子,正透过窗子向外面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哭泣着。
只见她用手肘支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穴在头发之中。在窗外的灯光照射下,脸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辨。香子的喉头轻轻地哽咽着,抽着鼻子、托着下巴的手指把漂亮的嘴唇都给扭曲了,只是静静地哭着。
估计她还没有发现万里已经醒过来了吧。这只身一人、蜷着身子坐在名为孤独的深渊之中的身影、毫无防备地任凭眼泪洒落的样子,仿佛让万里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坐在那里哭泣的,仿佛就像是自己的影子。
虽然自己是不太可能在这个房间里像这样大哭一场的,但是万里的心头却产生了一种自己被一分为二,正在眺望着哭泣的自己的那种错觉。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站在房间的另一角,看着这样哭泣的自己也说不定吧。这副光景,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之中万里可以确定。
在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薄雾的视线的一角,万里注意到了,
「『re』?」
在淡淡的灯光下,万里注意到了一个神秘的平假名字符。
就在自己坐起身子的时候,一条毛巾毯滑落在地。想必一定是香子给自己盖上的吧。听到了万里的声音,香子也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
「刚才,说了什么?」
如假包换的女子的声音,终于彻底地让万里从不可思议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说了」
「说了什么?」
「说了是『re』」
「为什么?哎?我身上?」
「你看,在手上」
万里指着香子的手背说道。后者弯过手来仔细一看,发出了「嗯?」的一声以示不解。自己的手背上,确实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发着荧光的黄色的『re』字。
「啊。多田手上也有」
经香子一提醒,万里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手背上同样有个『re』字在微微发光。对了,应该是在看演出的时候,门口的人盖的那个印章吧。为了能够在昏暗的地方也看清楚的关系,所以才用了荧光涂料呢。原来如此,万里也算是明白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是『re』啊」
「不知道」
在这个一片寂静的房间之中,万里和香子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手背上的『re』字,一言不发。
突然,看着手背上的文字的香子,再一次地开始了啜泣。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re』字触动到了她悲伤的神经。如果是れ的话,比如和光央一起和乐融融地吃着糖藕(renkon)啊什么的。抑或比如和光央一起和乐融融地采柠檬(remon)啊之类的吧。或者是一起去租(rentaru)DVD看啊或者一起打扮成连狮子(renjishi)的歌舞伎摸样狂喜乱舞啊或者直接用烤箱(renji)煮生鸡蛋啊什么的
「加贺小姐没事吧?」
「抱歉。我只是想到了二次元君的事情。」
「啊、啊咧?这还真是意外话说回来,这好像跟『re』字没关系啊?」
「嗯。没关系。只是突然又想起了二次元君说过的话所以眼泪都笑出来了。」
香子双腿伸直地坐了下来,满是泪痕的笑容绽放在了她的脸上。
然后,她又把头向后仰去,搁在了身后的床上。
「二次元君他不是号称已经成了一次元君了么。他也说过,要创造出完美的理想中的女孩子不是么。听了这些以后,我觉得其中一半都是玩笑话,同时也觉得自己其实跟他很接近。『想要和完美的对象按照完美的脚本完美地结合到一起』对于我们来说,目标都是一致的。但是二次元君他是个所谓的宅男,所以只是在创作出的世界里这样做而已。而我不是什么宅女,所以才试着在现实中这么做。我以前一直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兴趣爱好的区别而已,沉浸在创造的快乐之中乐此不疲的二次元君真的好幼稚什么的。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呢。」
香子用手把有些碍事的长发拨了拨,看着天花板,继续轻轻地说道。
「其实比起我来,他的想法要成熟得多。我想他一定明白:想要把自己以外的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形象这种事情,是绝对办不到的。如果蛮横地试图去改变一切的话,自己的人际关系一定会一落千丈的。二次元君他不,但凡只要是这个年龄的人,在明白这一点的前提之下,才会为自己的行动深感乐在其中呢。虽然年龄都一样,我却只是一个笨蛋而已,所以才会那么地无知。就连被光央讨厌到了这个地步却一直都把自己蒙在鼓里。就连自己的人生是不会一直如愿下去的这么基本的道理,我却一直都不明白。」
这一切,是那么地痛苦。
痛苦,痛彻心扉的痛苦。
抬着头、静静地叙述着的香子的眼中,再次滑落两行清泪。她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被自己的痛苦所扼杀一般。
「光央他不是说过么,说一直都很重视着我。但是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才不会喜欢上我,因为这样做是无法让我得到幸福的。他是这样说的吧?」
「嗯他是这么说过。我想应该是的」
「听了以后我才想到。光央究竟能否获得幸福这件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一直以来只是深深地喜欢着光央、追逐着光央的身影。我自己也说过不是么?光央对我而言究竟如何如何地重要。但是,我却从来都没有尊重过个名叫柳泽光央的现实中的人。只是想着按照自己的意愿让他屈从而已。我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也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意志、独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一事实。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在我的世界中出现的登场人物也说不定。」
香子向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伸出了左手。手背上的『re』字的光芒,在空中微微地摇曳着。
「之所以会哭得这么惨,之所以会这么受伤的原因,全都是因为我的执着。而且,这种执着是如此地丑陋。因为自己那么喜欢光央,所以光央没理由不喜欢上我。不想承认这个被喜欢的对象所拒绝的自己,不想承认这个毫无价值的自己。对于这样的我,自己实在是无法认同、无法原谅,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对不对。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告诉我,自己并不是毫无价值的!最后,我只能把责任都推到了光央身上。其实自己真正无法认同的、真正无法原谅的,正是自己本身。擅自地用能否让光央喜欢上我,来决定自己的价值。一直以来我都给我们加上了这样的设定。在这么多年里,一直都做了很多、对不起光央的事情呢」
等到注意到了以后已经太晚了呢,说着,香子叹了一口气。她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万里已经分辨不清了。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嘛,应该也不奇怪吧?我觉得不管是谁,在某种程度上,应该都会这么想哦?」
万里看着自己手背上的『re』字,尽可能地用轻松的语气,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否给香子带来一丝安慰,但是眼下只要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就好了。
「对任何人来说,想要完完全全地接受自己的存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要正确地直视残缺的、并不完美的自己,我觉得是很困难的。遇上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想一般都会想着把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才对吧?至少对我而言,就是这样的」
没错。
就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万里的目光从现实之中渐渐地移开,感到那个名为自己的存在一下子变得鲜活了起来。只见这个家伙正把自己重达五十五千克的**,摆成了个「大」字,躺在地毯上。
深吸了一口气,短暂的沉默之后,
「对我来说,想要认同那个被他人所拒绝的自己,想要承认这就是我本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现在,又把视线从对着加贺香子说着话的自己身上移开了。
香子仿佛在凝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一般,静静地看着万里的脸。
「拒绝被谁拒绝?真的会有人拒绝像多田这样的人吗?」
「比如那些认识过去的多田万里的人。还有那些重视着过去的多田万里的人。比如家人之类。虽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真的很痛苦,所以才会选择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我知道,对于父母来说,直到现在还是在等待着那个『真正的万里』回到他们身边。而我在他们看来,却只是个影子而已这种感觉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对他们来说,如果有一天,他们真正的儿子多田万里能够一下子回到他们身边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万里抱着膝盖,用着刚才香子同样的姿势支着自己的下巴。因为说着话的关系,他的头也随着自己的语言有节奏地一动一动。
「这样一来不就都明白了么:其实大家都在期望着,现在的我能够像死去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嘛。」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那些一直以来都视而不见、深埋在自己心底的悲伤,渐渐地在脑海之中,开始慢慢成型。
我好怕其实自己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不想看见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但是,这几个字还是从嘴里挣脱了出来。
「实际上,一直都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那么轻易地就消失无踪的人格,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又回到我身体中来啊?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失忆症治好了的话,就意味着现在的我会死去么?对于我的死大家只会觉得高兴不是么?如果我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那只会让大家觉得失望不是么?这样的世界,对于我来说、总觉得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不会感到失望的。」
真的,就差一点。
要不是香子的声音穴了进来的话,喉咙里那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的温热,一定会变成眼泪倾泻而下的吧。
「不会的。我是绝对不会失望的。」
即使是一片黑暗之中,万里也能够看得到:香子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颊,坐直了身子。
「因为如果多田消失不见了的话,那么今晚如此不像话的我、还有我们在这一晚所经历的事情,我究竟又该找谁一同分担、找谁一起承受呢?除了多田以外,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不是么。」
「」
「不是么?就是这样的。不会有错的。」
「嗯、」
谢谢你。加贺。
香子的一句话,拯救了自己。万里轻轻地、用手指偷偷地擦拭了一下眼角。
「所以你不可以就这么消失。更不可以就这么死去。也不要再害怕了。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我是绝对不会忘记多田你的。也请你,能够记住我,记住如此愚笨不堪的我,记住这个在今晚丢人丢尽、没规没矩的我,记住一生之中只此一次的、这个春天的我」
这时,香子说到这儿又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中的原因,就连万里也不明白。
「请你,不要忘记我!」
自己心中的困惑还没有解决,香子的话却已经说完了。
「我不会忘记的。因为根本不可能忘记嘛。因为我啊,」
口中的话仍然在继续,但是万里的脑海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因为我,喜欢加贺。」
就算是记得也好,就算是已经忘却也罢。事情的结果往往都是一样的。
已经过去的时间,是不可能再回头的。现在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是一样的。
所有的瞬间,在诞生的同时就会迎来死亡。无论你是如何珍惜、如何想要把时间留住,最终一切也都会离你而去。这是这个世上,谁都无法改变的真理。
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样短暂的一个刹那,
「我喜欢加贺香子你。真的」
却又让人倍感无限爱怜。
香子的眼睛都瞪直了,用盖着『re』字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这倒也是,没理由不被吓一跳呢。就好像是号称绝对安全的剃须刀一下子割伤了自己一样,吓一大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自己喜欢上了香子。
看来,万里真的是对香子坠入爱河了。自己的脑中、自己的心里,回过神来已经全部都装满了香子的事情。这个容姿秀丽,又有些笨拙的女孩,每天都占据了自己的脑海。等注意到了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现在的这样了。
如果可能的话,自己也希望香子都够这样对待自己。希望她能够只想着自己。就算不是现在也好。只要有一天能够这样,那就足够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挑这种时候告白的我,真的是很狡猾呢。抱歉。」
万里说着卷起毛巾毯,和香子拉开了距离。一直到了墙边才抱住了膝盖坐了下来。
被人甩了的当天就喝得酩酊大醉、跑到了别的男人的家里,最后又被这个男人给告白了怎么看都是相当糟糕的情形。就算香子觉得害怕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万里当然没有那种想要趁着月黑风高,对手无缚鸡之力的香子动邪念的想法,因此也用自己的行动来表示了自己的意图。
「虽然,我不能要你忘记我说的话。也不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现在不用给我回答也没关系的,我也不认为你会立马就把YANA的事情给忘掉。如果现在就拒绝我的话也是没关系的。啊,不过果然还是有些不愿意呢。总而言之,明天啊」
「明、明天?!明天?!要干嘛?!」
「得把行李取回来才行啊。我们不是把东西锁在柜子里了吗。不记得了?」
「行、行李?!哎?!是这样的吗?」
「没错。话说回来,我们好像一直都遇到这种丢下行李逃跑的事情呢?难不成这也是所谓的命运么?」
香子也微微地歪过了脑袋,说道,
「这么一说的话还真是嗯,总觉得,相同的事情好像一直在重复着一样呢。不过尽管如此这种感觉,我还是蛮喜欢的。」
尽管只是轻轻的一声欢笑,却让黑暗的房间中的气氛变得柔和了起来。
「还以为你会问落下了些什么呢,不过看样子好像没什么事的样子。看来真是比想象中坚强得多呢。话说回来,你的鞋子倒是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已经,是第二次了呢。」
因为哭得太久的关系香子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了,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笑个不停。万里也被引得笑了出来。又想哭、又想笑的感觉,让自己的胸口苦闷不已,只好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头皮。额头前面的头发扎到了鼻尖,看来是留得太长了。
香子,会不会拒绝自己呢。
但是,自己对于这个女孩的感情,根本无法停止。
就算不能成为恋人,能够成为朋友也好,想要和她一起,度过更多的时间。
像这样此后的日子里,两个人还会弄丢多少行李呢。还会失去多少东西、遇到多少挫折呢。但是这样也好。即使如此,自己也想和香子待在一起。就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喜欢上香子。这么一想,万里又笑了出来。
两个人究竟能够在一起度过多长的时间,自己的心中自然是没有答案的。但是万里相信,这段时间中的每一个瞬间,一定都会像刚才的那一刻一样,闪耀出自己的光芒。
人生在世,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闪耀出光芒这句以往让人听了嗤之以鼻的笑话,在现在的万里看来,却是如此地真实,如此地深信不疑。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头班电车也已经开出来了,加贺小姐,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哦。我送你吧。给家里人打过电话了吗?他们应该很担心吧?」
「嗯,没关系的。我坐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要去冲一下吗?我用性命担保,绝对不会偷窥的。」
「都说了没关系了。虽然身上粘糊糊的感觉很糟糕,但是我想也不至于弄脏出租车的座椅。真的,谢谢你。对不起。」
「怎么啦?」
「很多事情,都要感谢你,也得向你道歉。真的不用了,只要跑到那条街上,很快就能拦到出租车的。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看到万里准备起身,香子急忙制止道。随后又朝着周围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用手撩了撩有些发粘的头发说道,
「啊,原来如此,忘在那里了啊。」
「明天晚上一起过去取吧。我先送你下楼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了!」
「为啥。放心啦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的。只是陪你待到拦到出租车为止而已罢了。顺带我也想去一趟便利店。正好有种啊突然好想吃冰激凌啊这样的感觉。」
「便利店明天再给我去啦!现在这副糟糕透顶的摸样怎么能够能跑去明处见人嘛!」
「啊呀没事的反正也已经被人看遍了嘛。当初在舞台上大跳C-**O之舞的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呀啊啊!不要啊啊啊!」
香子这次是真的捂着耳朵尖叫了起来。一路小跑着冲出了房间,向着玄关跑去。万里赶忙跟在了后面,
「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把这个穿上啦!」
万里把自己平时去便利店的时候穿的拖鞋凑成一对让香子穿上。就在自己打算开灯的时候,不要啊别开灯不可以!香子又叫了起来,像是逃命似的跑出了大门口。
「明天见!绝对不许朝这边看!」
话虽这么说,但是又怎么能不看呢。直到一脸不情愿的香子坐上电梯为止,万里一直都在玄关门口静静地看着。电梯门关上了以后,又移步到了阳台,继续寻找香子的身影。
香子从楼道口走出来了以后,穿着拖鞋沿着人行道走去。路上打着红色信号的空出租车比比皆是,香子拦下了其中一辆,坐了上去。
就在万里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屋的时候,突然注意到香子从出租车的车窗里探出了脑袋向着这边看了过来。果然在偷看!一猜也能够猜到香子大致说了些什么。万里若无其事地向着那边挥了挥手。当然要看着了。这还用问么。
***
不可否认,自己的举动,是为了寻找话题原因才这么做的。
徜徉在蔓延不断的茶田之中,万里一边眺望着冒着圆顶的茶树一边思考着:这种臭臭的味道应该是肥料的气味吧。嗯嗯原来如此,还有呢还有呢?车厢内有些斑驳的电风扇慢慢地转向了自己,仿佛像在对自己说着话一般。
还有么,那就是因为坐立不安的原因,所以才逃到这里来了呢
从东京站坐上阳光号(ひかり,在东海道新干线和山阳新干线运行的特急列车班次的名称。曾经是全线最快的列车,今已被希望号(のぞみ)所取代),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在静冈下车。在换乘口的星巴克稍事休息以后,继续乘坐电车再过几站就到了。万里老家当地的特产是看上去像葱花一样的茶叶。如果要问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话,那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你:除了茶叶以外只有茶叶了。
从东京到自己家里实际上两个小时的路程都不到。对于别人来说这样的上学距离可能也并不是不能接受。新干线的学生月票的价格和万里现在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比起来其实也差不太多。但是即便如此万里还是选择了离开老家独自生活,至于原因,那天晚上已经跟香子都说过了。
在充满了静冈风情的茶田之间经过长时间的穿梭,就可以看到一个数间民房相连而成的村落。
沿着果树繁茂的林荫道走进去,打开大门,继而打开玄关的门门没有上锁,是开着的。
「我回来了」
与其说自己认识这个地方,倒不如说是最近才记住的。
有人告诉过自己,这就是自己的家。因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的关系,就算此前的记忆荡然无存,但是心中已经对这里产生了「家」的感觉。
就在自己脱着鞋的时候,母亲一脸惊讶地走了出来,
「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因为实在是没事干所以就回来了」
「啊?!」
看着眼前这个某明奇妙就突然从东京跑回来的儿子,母亲的眼睛都瞪直了。
往返的路费加起来要一万日元以上万里花了那么多钱回来一次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理由,但是眼下并不想告诉母亲。
到了早上,之前向香子告白的回忆突然苏醒,让万里难为情地巴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虽然两人约好了傍晚碰头,但是一想到见面之后该怎么办,万里就根本想不到该说什么好。就连到傍晚为止的这几个小时到底要怎么活下去都开始有些迷茫了。
既然这样的话,干脆就回一趟老家好了。既可以打发时间,到了晚上也可以借此有些新的话题可以聊聊。再加上因为话说得有些太肉麻的关系,那一晚的回忆怎么都让人心神不宁、冷静不下来,总而言之这样一来就可以暂时从这个尴尬的房间逃出去了。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从早上开始什么都还没吃呢。肚子都饿扁了。」
「真是的突然之间说什么呢,就算要回来至少也先打个电话说一声啊,我下午还要到奶奶家的田里干农活呢。你既然回来了要不要一起去?眼下正好是旺季,真是忙都忙不过来了。」
「算啦算啦不用啦,今天只是随便回来看看而已。晚上我还有事情呢。」
「哎哎?这是什么意思?是这样么?」
饭做好了叫我一声啊对着母亲撒娇似地说了一声之后,万里走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有些东西想要亲眼看一看。
万里把自己的小包放在了罩着套子的床上,这个房间对于他来说,除了一年份的记忆之外,别无他物。打开壁橱,那些没有带到东京的衣服、高中时代的校服都整整齐齐地用衣架挂在了里面。做了这一切的人当然是自己的母亲。
万里从壁橱深处取出了一个纸箱子,放在地板上。撕开封着箱子的胶带,正如自己记忆中的一样:一只损坏了的手机,还有高中毕业时的相册,都静静地躺在箱子里。
在数小时之前。
平安回到家的香子给自己发来了短信。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的关系还是因为余醉未消的原因,这条短信打得有些长得离谱。其中,有着这样一句话。
「多田君之所以会觉得自己被他人拒绝了,或许正是因为你自己在默默地拒绝着他们哦。」
看了这句话,万里一时半会没有体会到香子的意思。
经过了一番思考,万里也意识到了:确实,自己可能一直以来都在拒绝着那些人也说不定那些认识以前的万里的人们、还有以前的万里本身。
在自己还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因为失去记忆带来的痛苦实在是让人无法承受。虽然也有人因为担心的缘故前来探望过,但是因为无法记起对方这一点只能让万里觉得更加痛苦。因此让母亲拒绝了一切人的探望。请他们不要再来见自己了。请他们不要再联络自己了。就连此后找到的手机也一直维持着损坏的状态,从来都没有想过去修理好它。最后,万里像是逃避着某些东西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
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只想把所有的事情统统忘掉。
自己失去的东西究竟有多么地重要如果得知了这一点,只会让万里陷入恐惧的深渊。
手持着曾经自己心想着「绝对不会看」而收在纸箱里的相册。
要接受这个残缺不全的自己接受这个个有着重大缺陷的自己,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很困难的。凭现在的自己,相信无论如何都是办不到的。
但是,想要改变自己。
被人拒绝是很痛苦的。不能被他人接受是很痛苦的。直视痛苦的事情本身也是很痛苦的。如果想要接受这种痛苦,那么自己就必须接受现在的这个自己。
即使无法取回失去的过去,那也必须要珍惜此后所获得的事物。眼下,自己想要珍惜这个瞬间。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以后所遇到的人们、回去曾邂逅的人们、自己、还有他人这一切的一切,已经不想再去拒绝了。
因此,自己打开了相册。所需要的只是些许的勇气。初次翻开的相册封面,轻轻地发出了啪嚓一声奇妙的声响。
「哎」
自己的目光很快注意到了照片上那个一脸傻笑跟同学们站在一起的自己,这时,连自己的呼吸仿佛也停止了片刻。三年四班,多田万里,学号十号。
用着自己的手指,在照片上这个陌生的自己、以及陌生的同学上面轻轻地摩挲着。仿佛感受到了过去那些已经无法取回的记忆,同时心中也涌上了一股淡淡的恐怖。强忍着这种感觉,只是想要知道更多更多的过去的自己的事情。盼望着自己,能够变得更加坚强。
然而,急促的心跳怎么都无法抑制。
照片上,在那个不认识的自己的前方,一个女孩正用手摆着大大的V字。学号十五号。
林田奈々。
「哈?」
从相册之中,许多张胶片照片滑落在地。捡起来一看,上面无一不是用大大的字体写着许许多多的话。好几张照片上,被人用不一样的字体写着这么几个字:笨蛋万里,傻瓜琳达。照片上的两人像是胡闹一样伸着舌头,摆着斗鸡眼。在两个人的四周还写上了:就算毕业了也不准忘掉!!!
琳达升学纪念,万里落榜纪念。照片上还写着这样的文字。
许许多多的照片上都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有教室里拍的、体育馆里拍的、操场上拍的、房间里拍的、穿着制服的时候拍的、穿着运动衫的时候拍的、一起露出满口白牙大笑的时候拍的、还有在那长长的木桥上所拍的。
两张笑脸靠得是那么近、那么地快乐。
「这、这是?这是什么?琳达学姐?」
一定要记住。不要忘记了哦。
琳达她,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
自己站了起来。
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冲了出去,险些滑倒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万里?!你的拉面煮好了哦?!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那个、我想想」
穿着鞋,自己所想到地方是,
「我到桥那里去一次!」
那座桥应该距离自己的家并不远才对。虽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但是身体还是下意识的跑了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求着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一定要去,非去不可。不管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或是能够想起些什么,总而言之只是想要去那里而已。自己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沿着山间的柏油路连滚带地下了山,万里满脑子想的却是说啥也要考一个助动车驾照才行,否则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一边跑着,一边瞟见了路边的红旗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七福神巡拜入口。
终于,那座长长的桥,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胸口好闷。一边喘着气,万里一边走上了桥身。这里是当初自己坠河的地方。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作为当事人的万里早已经失去了记忆,警方对此也是毫无头绪。
「琳达学姐究竟是为什么啊?!」
告诉我啊万里轻声地低语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你到底是谁?对我来说,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走过了桥的中央,万里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声音啊?!」
让人浑身无力、乍听之下有些娇气的钟声突然在山中响起。锵~~~~~~啷,咣~~~~~~~~~~~当,咣当当~~~~~~~~~~到底是谁在敲钟?
晕眩袭来,万里的脚下一软,紧紧地抓住了栏杆。不可以看下面,把眼睛闭起来。这或许只是宿醉未醒也说不定。双脚怎么也使不上劲,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脚下晃动个不停,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摇晃、还是桥在摇晃了。
就在这个时候。
在让人脱力的钟声里,自己仿佛听到了一群人从桥上跑过的脚步声。
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身后跑过的人们。发现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也正看着自己,眼神呆滞、像个笨蛋一样地张着嘴。
那个家伙是
「万里!」
是我?
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抓住了对方的胳膊的人,不正是琳达吗?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紧咬牙关,费力地忍耐着天旋地转的感觉。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贫血的原因,浑身的感觉都麻木异常。
再一次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长长的桥面绵延在水面上。其他人都消失不见了。诡异的钟声也已经听不到了。这一切都是幻觉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事故的后遗症所以脑袋有点不灵光了。还是说只是单纯地因为宿醉未醒而已呢。或许只是自己的执念和现实感混淆到了一起,才看到了刚才的景象呢。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正震动个不停。
『万里?』
「YANA啊」
『你怎么啦,现在在哪儿呢?外面吗?今天我正好闲着没事呢话说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啊。是些关于昨天的事情,现在到你那里去方便吗?』
「我不在」
『哈?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被满是花瓣行将飘零的樱花树所围绕的河畔,一望无际的天空。朋友的声音。长长的桥面。骤起的风。除了万里以外,桥上空无一人。
只有万里独自一人,静静地伫立在这风景之中。活在这样的现实里。因为拉面快要泡涨了的关系,母亲一定是急躁不已只有这样的瞬间,活在自己的现实里。
说不定,就这样失去知觉的话,会觉得更轻松一点呢。
***
多田万里,正看着琳达。
因为体育科学的课程突然取消,学生们纷纷作鸟兽散了。在这些学生之中,发现了琳达的身影。琳达也注意到了万里的视线,这不是多田万里嘛,向着这边挥着手。万里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对方的脸。自己想问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是眼下又不能问。因为自己并不清楚琳达究竟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事实的原因,更何况自己尚没有搞清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看着琳达一脸惊讶的脸,万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万里身后,一位长发打理得漂漂亮亮的美人正盯着他的后脑勺静静地看着。她的名字,叫做加贺香子。
另一边,一个皮肤有些微微晒黑的男人,正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时不时地偷偷地看着香子的侧脸。他的名字,叫做柳泽光央。
在光央的背后,一个女孩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的目标,正在犹豫到底是该搭话还是如何是好。她的名字,叫做冈千波。
虽然身边都是自己认识的人,但是我也注意到,有人明明没有选体育科学这门课,但是依然走进了教室。他的名字,叫做佐藤隆哉。
从他们的身后走过了一个影子般的女子。她的名字,当然叫做NANA了。
我的名字,叫做多田万里。
已经死去了的,十八岁的男性。
谁都不曾注意到我、谁都不曾知晓我的存在。我只是一直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万里。注视着大家。
挑了最后一排的位子,我慢慢地用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今天的阳光是那么地强烈,晒得人暖洋洋的。我一边眺望着万里无聊的后脑勺,一边渐渐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今天也差不多是时候该断线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