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道:“我。”
梁伯龙一时没听明白。
徐渭道:“我是受过很多刑,不过有些重伤是我自己弄的,以前和你说,你们都不信,以为我是受了狱卒逼迫不敢直言,其实是真的。”
梁伯龙眼睛惊得睁大:“弗是徐党迫害?”徐渭道:“不是。是我自己痛苦得想死。”梁伯龙道:“怎可能哉?”徐渭叹道:“所以说,你不是我的知己。”探臂出栅,从他手中拿过杯子,自己斟酒。
梁伯龙直愣半晌,头垂下来:“吾懂。关在这个地方,谁能弗被逼疯?”他手抓栏杆,抬头望着阴黑的四壁,“……六年了,侬这关得也快六年了,倒底何时是个头哉!”
徐渭托杯冷笑:“此处与家中何异?妻子不是铁栅?儿女不是狱卒?房屋不是牢笼?身边有个女人,你是越发地想不开了!快走快走!别坏了我喝酒的心情!”
梁伯龙知他脾气,若不走,只怕他就要往自己身上泼酒了,废然一声长叹,起身出牢。
听着大门上锁的声音,一滴清泪从徐渭的黑眼袋边滑下来,落入杯内。他直着眼,口中喃喃道:“腰悬大剑谁知锈,一梦六年是我疯!”
吟罢静了一静,仰头把这酒一饮而尽。
晚上,张家设宴款待宾朋,梁伯龙带顾思衣到贺,酒喝到深夜,尽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夜街清静幽蓝,两个人踩着一地月光,携手而行。
顾思衣道:“我还怕你宴上难过,没想到你那么高兴。”
梁伯龙笑道:“吾心已足,如何弗乐?”
顾思衣道了声“哦?”看他望着前路的眼睛,忽然解了其中情味,低头嫣然一笑。
地面忽然转暗,天空中乌云滚卷,隐隐响起雷声。
雨点就吡里啪啦地掉下来。
顾思衣以手掩头缩避着,笑道:“哟,倒底是南方,这还没到六月,天气就变成小孩儿的脸了。”
梁伯龙忙抻衣袖替她遮挡,两人快步前行,过广场时见大槐树下还干爽,赶忙躲到树底。
顾思衣伸袖替梁伯龙擦着脸,两人看着彼此,一时都笑了。
雨点渐密,两道闪电划过天空,雷声卡卡作响,一股槐花香味在两人肩头弥漫,抬头看时,暗青的树冠长入夜色,满眼皆是玉白的骨朵,苞英历历,似万颗凝止了坠势的流星。
槐花香浓,令两人心中都生出一丝甜意。
树侧,那临时搭的小戏台仍在,一半在树下,一半探出树底,台板上有一片半圆形的干迹,戏子们早都投店去了。
顾思衣抿抿下唇,眼中含笑,轻轻拉了一下梁伯龙的手。
梁伯龙会意,随她走上戏台,神色一摇,与她共舞起来。
广场清旷无人,远远看去,戏台上衣赛蝶蹁,仿佛两个闪光的精灵。
舞至半酣,歌声随起。
梁伯龙:雷音炸啸,雨散槐香,云卷云舒云作戏。
顾思衣:西风五月,春华看尽,无处寻知己。
梁伯龙:梨园梦里正盛时,花容如雪,君颜似玉。
顾思衣:罗袜生尘挑香衣,庄容款款,莲步徐徐。
梁伯龙:有多少心曲,愿与侬相叙。不是情话,何冗言语。
顾思衣:且登高踏露眺尘嚣,一畅胸怀,尽享当下,往事不须记。
一曲唱毕,舞姿定势,二人眉目相对。
雨线频急,掌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