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一下一下冲刷着洁白的沙滩，推醒了泡在沙滩上的那个落魄的人。()梵云天努力睁开眼睛，只觉得日光刺眼，忍不住抬手去挡阳光。动了肌肉才觉出来疼，全身的骨头像化掉了，人软成了泥，精疲力竭，不能动弹。手指脚趾全没有知觉，胸膛烫人地热，大腿刺骨地凉。
他在江边睡了一夜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阿亚——想到阿亚，嘴边就牵出笑来——还梦见了父亲。他的父亲站在雪白的舰桥上，摘下帽子弯腰笑着来抱他。镜头拉开，父亲的邮轮惊世骇俗地巨大，他坐在父亲肩膀上远眺船头，甲板上的人小得像一群乱糟糟的蚂蚁。六座入云高塔一样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人们欢呼这是蒸汽时代的奇迹。他记得父亲的称号，英武的父亲，伟大的库克船长。只有他配得上那艘美丽的邮轮，短命的阿波罗13号。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
“你躺在这里干嘛?”声音稚嫩。一个穿着麻袋淌着鼻涕的黑瘦男孩站在梵云天边上。
“我在晒太阳。”梵叔叔说。
“你脚泡肿了。”男孩子指着梵云天发白起皱的毛茸茸的脚。
“恩啊，我动不了。”梵云天说。
“为什么？”男孩问。
“没吃东西。”
“我爹也没吃东西，一样能整天干活。”
“我和你爹不能比。”
“你怎么能和我爹比。”
“……，小孩，把我弄回你家，我给你钱。”
“我不要钱，给我米吧。”
“……，好的。你弄得动我么？”
小孩一唿哨，颠颠地跑来几个光**的娃娃，拖来一床破席子，哼哧哼哧把梵云天翻上破草席，扯茅草搓成绳子，系上草席，几个娃娃开始拉。小孩干瘦干瘦的，汗水一会儿就下来了，辛苦得跟犁地似的，一脚一个沙坑。
梵云天虚弱无比，迷迷糊糊又晕了过去。
石头今天拉回来一个死人，把他爹气的够呛，抄起藤条差点要打。石头逃出几米，见爹不追，卷着麻袋角往回看。
“你爹都没饭吃，账上还欠着税，哪里来的米去救别人？？蠢货！”石头爹站在门口咆哮。
石头撅着嘴看着爹，慢慢往回挪，爹余怒未消，举起藤条佯追两步，石头撒腿跑远，瞧着爹回了，也跟回来。爹怒而举鞭，石头吓得又“蹬蹬蹬”跑开，站在田垄上远远看着。
石头爹从缸里舀口水咕嘟咕嘟喝了，消了气，转头瞪眼：“回来!”
石头等爹丢了藤条，才一步一步蹭回来，去舀水喝。缸是破缸，只能蓄到半缸水。爹又虎咆：“只顾自己喝！不给那个死人喂一点？”
石头大喜，舀了满满一瓢，小心端着慢慢进屋去喂梵云天。
石头出来的时侯，看见爹坐在门口大青石上眯着眼编草鞋。爹的侧脸能用崎岖形容，颧骨高耸着，眼角的皱纹伸到了鬓上，灰白的拉渣的胡子，额上的皱纹仿佛再也抻不平了。爹看见石头，放下草鞋说：“去里屋把那床棉被翻出来，抱到城里去当了，换一升米回来。”
石头嫌路远，坐下拿起草鞋说：“哥就要回来了，让哥去。哥路熟。”
爹拿鞋底一拍儿子脑袋：“救人不要米的？”
石头二话不说，扔了草鞋飞奔去了。
石头粜了米回来，上灶熬粥。石头爹抓米爱惜得不行，只用三个指头小心捏点儿。穷人家放米就像地主家放盐。米汤熬出来，端去都喂了梵云天，石头爹自个儿继续喝野菜汤。
日近西陲，石头哥背着大背篓到家，卸了篓子赶上吃凉饭，呼噜呼噜喝完菜汤，拿手背抹嘴报告成绩：“今儿草鞋卖的好，只剩下两双，也没有衙役来敲税，得了整整一串铜钱，够咱们好好吃两天米粥啦。”
石头爹头也不抬：“咱们还得吃菜汤。这几天得多张嘴巴吃饭。”
哥哥惊诧，转头看弟弟。石头忽然对碗底菜叶产生了强烈兴趣，低头研究，不肯说话。
“石头救了个人，昏倒在沙滩上的。”石头爹说。
“哈哈，真是时候，往常咱自己都填不饱呢，咱们发横财的时候他便来啦，算他造化呢。在哪儿呢我去看看。”哥哥眉飞色舞。
“里屋躺着呢。”
哥哥进去瞧瞧，掀帘子出来说：“还好还好，就是虚脱过去了。吃好点儿就能恢复。”回桌上坐下，拈筷子愤愤说：“今儿地保又来催租，明天又是交租的时候了。”
“没有！”石头爹斩钉截铁。“上个月刚收齐地租，直到明年开春，咱都不欠他租了，又捏个名头来敲油水!这次是个什么说法？”
“说要剿匪。每户要纳三串大钱。乡绅都交了，现在在一户一户逼着交钱。”哥哥叹气。
“剿个屁！”石头爹暴跳如雷，“这长江边上，除了水就是天，有个屁土匪？县太爷敛财没有王法了？”
里面梵云天呻吟一声，石头撒了碗跑进去看。石头爹压下怒，恨恨坐下，压下声音吩咐：“反正家里有点儿米，明天不要去城里了，关上门赶些草鞋出来。能拖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