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才蒙蒙亮。
少宗伯又称“小宗伯”,是大宗伯的副官,管理宗室祭祀的官员,掌宗庙昭穆之礼。不过少宗伯一点不年少,反而是个垂垂老朽,拄着鸠杖,在空阔的宫室里走得颤颤巍巍。
他亦是王室公族,据说与秦王政的曾祖父秦孝文王同辈,所以秦王一直对他敬重有加。
也只有他,得了秦王允许,不称“大王、陛下”而呼之为“秦王政!”
而且是每天早起,都要喊一遍!
“秦王政,你忘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了么!?”每天这个时候,隔着十余步,少宗伯嘶哑的声音,都会传到秦王耳中。
仿若许多年前,夫差令人立于门前,每逢他出入,便高喊:“夫差!尔而忘句践杀汝父乎?”一般。
秦王这时候亦会肃然作揖回答。
“政,一日也不敢忘!”
但今天,少宗伯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拄着鸠杖高呼,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到秦王面前,朝他行了极重的稽首之礼。
“齐王已于上月入朝,至此,六国已灭,大王终于实现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老臣的职责,也尽到头了……”
他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穆公、献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若见到今日之景,定能心生宽慰!”
是啊,秦王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继六代余烈,奋武十余年,终于扫平六国,天下归一,他的大志,终于实现了!
但这就是尽头了么?秦王以为还不够,六王相继入朝,或被杀,或被迁,但他始终无法感到身为胜利者的享受。
尤其是自己“王”的名号,已经略显小器了。
秦王是个喜欢推翻传统的人,于是他便对少宗伯道:“寡人昔日曾与少宗伯谈及墨家、名家的名实之辩。少宗伯对我说,名家墨者均落入名实的诡辩里去了,归根结底,名者,实之宾也,大实必以大名配之,方能名正言顺,可是如此?”
少宗伯称是,秦王继续道:“春秋以来,诸侯混战,卿大夫僭越夺位,故奇辞起,名实乱,如今天下归一,亦当重正名实,而正名之举,当由寡人始!”
言罢,秦王看向已入内待召的郎官、近臣:“赵高何在?为寡人草诏!”
中车府令赵高可是文武全才,不仅驾得一手好马车,书法也堪称一绝。他立刻上前,在案上摊开帛书,将笔蘸满天下间最好的墨,按照秦王的口谕,用天下前三甲的书法小篆,写下诏书。
“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
“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
“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
“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
“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
“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先是一番对秦灭六国理由、过程的追述后,秦王略一停顿,思索片刻后,终于开始了正文: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古人云,名者,实之宾也!今寡人已贵为天子,宾九州,制**,王号已不足尊也。故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後世。今令丞相、御史大夫,及诸议郎共议帝号!”
是的,就像他活着的时候,决不愿被人称为,更不可能自称“赵政”一般,这结束乱世,一天下的大功业,九州万里的广袤疆土,也需要更伟大的名号来衬托!
然后,传之万世!
……
秦王政二十六年仲春二月,这份令群臣“议帝号”的诏书,在咸阳城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丞相隗状、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等人首当其冲,廷尉李斯也纠集幕僚,整天开会商谈此事。
而这份诏书的副本,也发到了咸阳宫外的郎中令官署,由郎官们传阅,最后,终于传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新任六百石议郎案头……
黑夫瞪着诏书副本上漂亮的小篆,暗道:“不曾想,我上任才第二天,竟就碰上了这件事!”
一份试卷发下来,当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在揣测推敲时,你却已经知道正确答案,这时候,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