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心中微微有些明白起来,这个曹实没有事做,便开始在这直秘阁里面大肆交际,算是提前准备了一个关系网。
这个直秘阁虽然是做一些修书之职,然而很多人都有可能会被调走,到时候朝廷之中总会有这里面的人,所以他先做交际,以后若是进入朝政,那也有相识之人,到时候路便好走许多了。
王贤明白过来,此时笑道:“在下遇到曹兄才是福分,今日见到曹兄便已不凡,想来日后定是有大作为,有此一友,生而快之!”
曹实和王贤对望一眼,皆是哈哈笑了起来。
直秘阁修书就是做个样子,然而王贤却还是利用这些时间多阅览一些东西,这个博物馆里面有着大量的书籍、字画甚至是金石之物,让人目不暇接,只觉得要快快看完。
这些天逐渐开始转冷起来了,汴京城里的第一场雪已经飘过,但过了一天后就又化成了水,直秘阁的人打扫的也算很快,不几日就和原来一样了。
他每日往来于直秘阁与家中,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可是脑子却没有闲着,在想一些比较玄乎的事情,但这些东西怎能想得清楚,所以他很快又抛之脑后了。
曹实依然喜欢四处走动,他这个人很随和,又喜爱交朋友,直秘阁之中皆是和他友善,而王贤也喜欢和他一起走动,毕竟直秘阁也有很好看的景色,那次小雪的时候,被盖的薄薄一片,假桥也被冻住了,但是站在上面往下看怎能看到流水急奔的样子,实际上那是白雪映衬的效果。
他此时便背负着手,然后走到一个房子门口,拉环有些被冻住了,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里面顿时有了声音说道:“门并非插上,推门进来吧。”
王贤微微推开门,然后走了进去,便把门关上,见到一个中年人正坐在案台上,慢慢地写着什么。
对于这个中年人,王贤心中是极为尊敬的,因为他算是直秘阁之中最用心修书的一位学士,对于各种书籍皆是通达,可以说是真正的求知学者。
那中年人此时仍旧未停笔,王贤也不敢打扰他,只是站在不远处,见他手腕微动,字便现在那纸上。
过了许久,那中年人方才舒了口气,然后把笔放下,然后才抬起头来,笑道:“原来是王贤,你今日过来又有何事?”
王贤微笑道:“今日倒是没什么事,倒是不知学士又写了何等文章,在下可有眼福一观。”
那中年人洒然一笑道:“有何不可,不过此文只是我随意为之,尚未作修改,你若读不惯,就不要怨我了。”
王贤呵呵一笑道:“哪里,学士的文章就是没修改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轻轻地接过这张纸,然后慢慢地看了一下。
这是说起了朝廷的盐道的一番道理,论述为何盐不能外放给商人,其实只是举例和总结,也未提出什么合适的建议,然而王贤却有些意外地看到“荆公”二字,连忙又看了一遍,然后方才明白,原来其中是举了王安石在金陵的时候所发生的一件官员参与贩盐的案子,虽然最后那官员被查明被冤枉,然而商人的利益却完全被剥夺了,因为朝廷吸取教训,盐开始变得完全国有了,不准盐商碰上一下。
他看了一下,顿觉得有些失望起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亮点,他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也不能说些什么,毕竟这个学士虽然治学严谨,但是思想上和自己并不会对等的,自己何必要把这样的想法加之与他呢。
那中年人此时笑道:“适才看到范仲淹所为之文,论及盐该由商人贩之,我思之良久,便得此文,但文颇粗糙,你便不要看了。”
王贤此时把这卷纸递还给他,然后说道:“学士之才,就是粗文亦是精品。”
那中年人呵呵笑道:“莫要如此说,我只是随意感慨而已,当不得什么真。”
他此时坐在一个椅子上,然后对着王贤说道:“你也不要站在那里,就在这边坐下吧。”
王贤称谢了一声,然后便在那中年人的下首坐下,此时说道:“学士,你适才所举几例皆是真有其事?”
那中年人一愣,随即笑道:“你什么时候见到我沈全期举非实之例?这些皆是件件属实,其中隋文帝、唐德宗二例皆是史书而得,那件本朝的例子,也是我亲身经历。”
王贤忙道:“在下哪敢怀疑学士,只是有些奇怪这个本朝之例。”
那中年人沈全期不由奇怪地道:“有何奇怪?”
王贤沉吟地说道:“学士亲身经历,那定是丝毫不差,在下奇怪的是为何此事王荆公亦插手,然而过后不久却又不管了,依照荆公的脾气一旦认准此事,那便不会放下的,除非真的是自己错了,然而那个官员却是被陷害所致,这一切都甚为奇怪。”
沈全期笑了笑,随即便叹道:“荆公确实如你所想,虽然彼时他已经罢官多日,然而金陵士子亦是以其为主,他但是便提醒我,是朝中有人想打压变化之派,故意冤枉了那官员,所以我便留了个心,然而没想到最后却发生了一件不幸之事,致使荆公卧床不起,几月之后,便已身死。”
王贤心中一动,连忙问道:“是何不幸之事?”
沈全期笑道:“此事不足与人道也,不说也罢。”
王贤突然说道:“是不是荆公丢失了孙子?”
沈全期一愣,随即便笑道:“原来此事都已传开,确实如此,荆公因丢了嫡孙,一门之中,竟无一后人,加上那时司马光诸人废弃青苗诸法,他心中忧愤,故而发病。”
他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我虽与荆公只有一面之缘,然而颇为心折,实在是为其叹息。”
王贤心中却颇有波澜,他一直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被娘抱走的,娘又是谁?又是如何到达草原的,这些问题和王安石在金陵肯定有着密切的关系,而这个问题,便是他的身世问题。
所有的这些都是一个谜,而且是一个复杂的谜。
沈全期见他愣在这里,便出言道:“王贤,你又所思何事?”
王贤回过神来道:“我也是遥想荆公晚年,孤苦伶仃,实在让人感慨。”
沈全期点了点头道:“是啊,荆公之文乃是天下楷模,然而今其文尚在,其人已经不在了,读之便觉得怅然。”
王贤不想再说这个,想了一下便说道:“听闻今日朝廷之中有大官过来检查修书,学士可知其事?”
沈全期一愣道:“竟有此事?”
王贤点了点头道:“确有此事,好像便是现在,方才曹实便和我说了一遍,我进来正想问一问学士的修书,没想到却见到这文,聊了如此之久,把此事倒忘了。”
沈全期一笑道:“朝廷每年便要有一次检查校书,然而修书此事却急不得,没有个十数载,便无书可成,如今又过来,想必也是走马观花而已,不用多虑。”
王贤也是微微一笑,这个时代走形式很严重,只需要做个样子便行了,根本就不要什么内容。
沈全期想了一会,便道:“你帮我把几卷书搬过去,虽说他们是走马观花,然而文章却是要拿过去的,我最近几年虽然没什么成就,亦是修书两卷,尚可一观,便让他们翻阅一次吧。”
王贤此时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然后把这书架上的书搬了出来,不过因为太沉,他一下子只搬了一半,沈全期此时也是笑道:“其余的便放在这里吧,想来也不会有人看的。”
他此时推开门,然后当先便走了出去,王贤在后面跟着,一直到了一个大厅之中方才停下,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了,书卷也堆的很多,沈全期此时走了进去,自然很多的学士和侍制们都向他打招呼,然后把他的书卷抱在最中间处。
王贤此时站在这边看管着书,沈全期已经在不远处和学士们说起了话,他顿时百般无聊起来,然后左右四顾,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正在这时,走过来一个很是瘦高的老人,他带着乌冠,白须长飘,此时正四处翻开着书,过了不一会儿便走到王贤的身旁,然后想要翻起沈全期的书。
王贤连忙说道:“不要动这书。”
那老人看了看王贤道:“这是你的书吗?”
王贤一愣,便道:“确实是在下的书,这些已经装订在一起,老人家你便不要动了。”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我方才四处翻阅都没事,怎么你的书我便看不得?”
他这种口气倒是像极了直秘阁的学士,王贤一时不敢大意了,只好说道:“那便只能翻上几夜,莫要翻乱了。”
那老人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不等王贤动手,便已经开始翻起书来,然后仔细地看了几页,皱着眉头道:“这真是你所为之?”
王贤一愣,呵呵一笑,正想说是学士沈全期所为,自己只是一个代为看管的人,却不料那老人点了点头道:“甚为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在直秘阁所为何事?”
老人相问,王贤自然回答起来,然后有些疑惑地道:“老人家也是直秘阁的学士吧?”
那老人呵呵笑道:“你看我像个学士吗?”
王贤点头道:“很像,博学多闻之士便为学士,看老人家你的风度,应该是个学士。”
那老人笑道:“那我便是一个学士吧,你刚才说的很好,这博学多闻之士就应该是个学士,所以我算是学士,你也算是学士,对不对?”
王贤忙道:“我哪里算是学士,只是一个侍制而已,老人家莫要乱说。”
那老人摆了摆手,呵呵笑道:“我先回去了,你这书很好,改日我定当观之。”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倒是让王贤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个老人去忙什么了。
过了老久,都没有人进来说上什么,王贤不由有些心烦起来,此时进来一人说道:“今日不校书了,诸位把书运回去吧。”
沈全期此时也是笑着走了过来,对王贤道:“幸好没把另一半报过来,不然就是麻烦,所谓校书,就是让我等搬来搬去的。”
王贤此时搬起了书,然后笑道:“学士,你切莫如此说来,若是让朝廷的人听到了,就会麻烦。”
沈全期哈哈笑道:“那却不会,走,再搬到我的书房里面去。”
此时大厅之中都开始般了起来,诸人都是一副埋怨的表情,王贤看着有些发笑,便抱书挡住脸,偷偷地笑了几声,然后才继续前行。
他在这直秘阁和人并不熟悉,此时突然想起了那个老人,忙问道:“学士,直秘阁是不是有一个年逾花甲,面上白须的老人?”
沈全期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是有好几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贤笑道:“适才遇到一个老人,和他相谈几句,发现他言语不俗,到处翻书,最后也看了学士你的书,还夸你的书好呢。”
沈全期一愣,随即呵呵笑道:“那便奇了,也不知是谁。”
王贤此时把书放下,便对沈全期道:“学士,在下便要回去了。”
沈全期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他日你若进来,便直接推门便是,我这书房是从不插门的。”
王贤笑道:“学士这便是心若此门,容一切可容之物。”
他又和沈全期说了几句,方才离开。
冬季的空气是干燥的,王贤走在这院子当中,轻轻地呼出白气,可以看见这白白的空气不多久就消失了,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他正走着,却没想到曹实此时从后面喊了他一声,他连忙停步,然后就见到曹实走了过来。
曹实此时满脸兴奋之色,对着王贤笑道:“王兄,你猜我适才见到谁了?”
王贤一愣,然后摇了摇头道:“我哪里知晓?不过观曹兄气色,应该是位贵人吧?”
曹实笑道:“王兄一猜便中,不仅是位贵人,而且是位大贵人,曹某也是偶然知晓他的身份,不过可惜的是未能过去说上几句,要不然便无憾了。”
王贤见他如此遗憾的表情,不由心下好奇,问道:“曹兄所言之人到底是哪位贵人?可是直秘阁中人?”
曹实笑着摇头道:“秘阁中人,十之我皆识之,此人身份却是极为贵重,非秘阁学士所能比之。”
王贤好奇地问道:“曹兄便告知在下是何人吧。”
曹实呵呵一笑,并不答言,等卖足了关子方才说道:“其实告诉你也是无妨,不过你便不能外传,不然追究下来,可是有祸事降临。”
王贤见他如此神秘,好奇之心顿时大了起来,忙道:“这是自然,我必不会告知别人。”
曹实悄悄地在王贤耳边说道:“便是当朝宰相章淳。”
王贤顿时愣了起来,然后疑惑地问道:“相公怎么会到直秘阁呢?”
曹实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然而我认识翰林学士,方才确实见到翰林陪同一个老者,一起走出了直秘阁,他一身便装,我本以为是个平常学士,谁想翰林喊了一句‘章相公’,我便立马反应过来,那个老人原来便是当朝宰相章相公,只是可惜他当时已经走远,我也不敢冒然追过去,实在是错失良机!”
他一脸懊恼,但是王贤却突然问道:“那个老者是不是年逾花甲,头上戴的是乌冠,面上有白色长须?”
曹实点头,不由问道:“王兄也是认识章相公?”
王贤摇头说道:“并不认识,然而好像又碰到过,然而这样的老人千千万万,且又无他人相陪,想来不是章相公了。”
他见到曹实仍旧满脸懊恼,不由安慰了几句,便走了回去,然而心中却有颇大的疑惑,难道那个老人真的是章淳了吗?不然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他仔细地回想着那老人的一言一行,果然不同寻常,此时想来不由出了一身的汗,他知道章淳此人最厌别人欺骗,自己刚才无意之中说书是自己写的,而且又没机会申辩,万一章淳记起了自己,到时候要看起了书,那自己便完了。
越是如此想,他的脚步就越快,此时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