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绵雨季。
秋雨不同于那柔柔的春雨,它带着一种凉凉的感觉,落下的时候被西风一卷,便打在那斑斑的墙上了。
兰亭之中,王贤正坐在这石凳上面,他的对面是一个中年人,此时正看着他。
外面的雨不大,绵绵的洒在地上,发出均匀的响声,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亭子之中的人。
王贤突然开口说道:“李大人,如今朝中真的不会针对我吧?”
他对面的中年人便是李格非,此时正看着秋雨,闻言摇头道:“此事不仅是皇上的意思,朝中诸官,还有普通百姓皆是如此的想,但王贤你却没什么事,皇上毕竟是和你知交,不会为难你的。”
王贤皱眉地道:“可是我被罢官后,便一直在家中闲着,也不知道朝中会怎么处置,心中一直都是惴惴不安的。”
李格非见他心事重重,不由叹了口气道:“那日我便与你说过,你如此年幼,便居于高位,定当会被拉下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此事自有公断。”
王贤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又慢慢想起这段时间朝中所发生的事情。
其实大多数官员在章淳被贬为越州知府的时候都有一种预感,就是现在言官们要开始与皇帝联手,把以前的朝中“奸邪之人”全部斗倒。
果然章淳被贬出去没几天,言官陈瓘立刻上书说章淳在绍圣之年所行之事,设立元祐诉理局,专门抓捕不听其言之人,并有剥皮、斩颈之酷刑,实在是天人共怒,如此之人,怎可只贬为知州,所以便直言皇帝再降下其罪。
赵佶果然连发一道诏书,再贬章淳为武昌节度副使,便安置在潭州,这一下子把曾经权倾朝野的章淳变成了一个闲职小官,连回家养老的机会都不给他。
章淳一倒,言官们顿时开始真正的崛起了,大宋有台谏两个言事之所,而御史台更是专门负责言事之职,但其长官御史中丞安淳却和前宰相章淳交往太密,外人皆称之为“大小淳”,说不除之不快,此时章淳倒台,顿时开始参奏起安淳和另一个大臣在章淳的元祐诉理局之中,经常污蔑忠义之臣,残害善良之辈,朝廷上下,莫不对其痛恨无比。
赵佶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但是这些人只是章淳的副手,为避免朝政风云突变,他立刻把安淳还有另外一个臣子直接摘掉了乌纱帽,然后让他们回家养老了,以后永不录用。
后面的事情就完全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了,言官陈瓘此时发挥了重要角色,想要动那个朝中的副宰相蔡卞,可是此时赵佶正准备起用蔡京入三省,他于是不敢轻易妄动了,只好秘密之中和赵佶商议一二,赵佶对这个帮他铲平章淳等“奸邪小人”的言官自然是满口答应。
过了几日,蔡卞就被陈瓘列了六大罪状:密谋废宣仁太后,促使贬朝中大臣,谗言污元祐皇后,编排元祐章疏而使士子蒙狱,诬陷前言官邹浩,又蒙害士子八百余家。
这些事情其实根本不用清查,陈瓘一出言,立刻台谏官诸人开始群谏了,陈师锡、陈此升、任伯雨等十数人皆是上疏弹劾,随即又遍布整个朝中,赵佶竟然在一日之内受到奏章、折子五百余份,皆是言及蔡卞之恶,甚至有的说起了蔡京兄弟二人,狼狈为奸,二蔡若在朝,则朝不安宁,民不安宁。
赵佶此时也不好直接降旨让蔡卞离朝,只是把这奏章扣押,而后又故意地让蔡卞看到,这可以算是保全蔡卞面子之举了。
果然蔡卞立刻请辞,赵佶照例不允,蔡卞又再上表请辞,言语之中颇多感动,赵佶这才赐了一个闲职让其修养,而后又贬其为江宁知州。
这事情还没有完,台谏官一直不停的弹劾,直言罚的太轻,于是第二人赵佶便把蔡卞改为提举杭州洞萧宫,随后又贬其职为秘书少监,池州居住。
朝廷动荡影响自然极大,蔡卞之兄蔡京早感觉到了,就连平日早朝也都是战战兢兢的,此时已经被罢为修史之职,本以为不干朝政,言官就会放过自己,可是这帮言官们现在却不是那么轻易的人了,御史陈师锡直接上疏,言及蔡京结交内侍,而后又有御史谈论起同文馆之狱,随后朝中诸臣便群起弹劾起蔡京了,疏章之多,让赵佶惊讶万分。
蔡京给赵佶的影响还是不错的,他也没有想过要把蔡京贬出朝政,但是众臣之意不可违,他便只好贬出蔡京,让其出任知永兴军军事,而后又在言官的压力之下,再下诏夺职,让他去杭州修养。
而后又开始清理一大帮人,这就像一个链子一般,顺着链子便可以摸索到另一个,所以到了后来刑恕、林希、叶祖洽、吴居厚、吕嘉问、徐铎诸人皆是被罢的罢、贬的贬,被朝官们认为是宵小奸邪的官员们全部被赶出朝廷了。
而这件事情终于牵涉到王贤了,原因还是由言官陈瓘提出来的,他向赵佶上疏,言及王贤曾与蔡京之子蔡攸有密切交往,而其居于太学之中,也是蔡京帮忙才被调任太学上舍生的,随即又言王贤和章淳私交过甚,显然也是宵小之人,让如此“奸邪”之辈来为皇帝讲书,臣子们心如何得安?故而第二日御史台便开始联合谏院上疏,弹劾经筵侍讲王贤。
赵佶本来对这个视而不见的,那日早朝之后回到崇政殿还对王贤笑着说此事,可是后来整天的弹劾让他不得不注意这事了,宰相韩忠彦此时也觉得少年侍讲太过荒唐,所以亦是要赵佶罢掉王贤的经筵之位。
王贤已经看出事情不太对劲了,这犹如暴风雨过来清理天地一般,自己不得不理会,他知道赵佶的难处,便主动辞去经筵之位,赵佶也只是有些可惜,然后便让他归家了。
本来以为闲着就闲着,却没有想到朝中还时不时地传出一个个官员被贬出的消息,王贤整日有些不安,这个时候等于是朝廷大清洗,自己属于划线中人,而且还留在京城,指不定过一段时间言官们缓过劲就开始来朝自己开火了。
他正想着,却听到李格非叹了口气道:“秋日之雨,真是漫长啊,这雨已经下了两三日还不见停,也不知道何日才能雨过天晴。”
王贤转过头来,亦是有些感慨地道:“是啊,也该是转晴之日了。”
李格非此时站了起来,呵呵笑道:“王贤,你在家中莫要多想,虽然是闲居,但亦是有好处,时间有了就该多看看书,这仕途之中谁没有进退?莫要失落。”
王贤忙道:“多谢李大人教诲,小子自然铭记。”
李格非点了点头道:“嗯,这样便好,那老夫也要回去了。”
王贤连忙道:“那我送李大人回府。”
他此时便跟在李格非身后,一直把他送往家门口,才轻轻抹了抹身上的雨水,擦了擦手。
李格非呵呵一笑道:“我便回去了,你也回家好好的修养吧。”
他正要走了进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道:“小女下月便要行订婚礼,虽是小事,亦要请知交好友一宴,王贤莫要忘了过来喝一杯薄酒。”
王贤一愣,然后呵呵笑道:“那在下要恭喜李大人了,即将有了一个乘龙快婿了。”
李格非哈哈笑了一笑道:“还早,待到明年之时方才行婚嫁之事,你现在便回去吧,下月我便过来请你。”
王贤连忙拱了拱手,然后就走了回去。
秋雨打在他的脸上,他穿的单薄,此时行来,竟然有些冷,便连忙走回家去,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迹,然后换了一身衣服,这才重新站到走廊外面。
时间过的好快。
此时的自己确实什么都不能做了,他心中有些气馁起来,自己本来打算以文入武,进而能够控制兵权,实现自己的强兵之梦,可是现在却不得不闲居在家了,而且只要皇帝不召唤自己,那自己就什么都不能做,就等于是被软禁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他看着外面下着的秋雨,不由有些凉,这是一种挫败的感觉。
人生便若秋雨,总有心凉之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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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平淡的过去了,王贤在这深秋之日也不会乱跑,偶尔拿着些书看了看,然后就和包特那在互相说着草原上的事情,便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似的。
他心中有过冲动,直接和包特那一起回到草原上,然后找到答图,便就在草原上过一辈子。
可是他却放不下这边的事情,好多事情都是由不得自己去想的,抛不下啊。
可是十月初一,这一天朝廷突然下了旨,终于决定加封王贤为知苏州军州事,这让王贤心中顿时舒了一口气,外放大郡其实比在朝廷之中要好的多,而且是被放在江南的苏州,他顿时有些高兴起来。
仿佛释放掉这么多天的压力一般,他微微吐出一口气,先是拜访一下朝中的一些官员,虽然有些生疏,但是王贤别有目的,所以相谈也很融洽。
他安了心,王家也安了心,一家人便收拾起来东西,准备过一段时日便下苏州。
王贤此时坐在亭子之中,背靠在这亭子的柱子上面,懒洋洋的不想动身。
语嫣此时走了进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由笑道:“这么多天都是不开心的样子,终于你算是吐口气了。”
王贤这时坐正,然后笑道:“还要对亏皇帝啊,要不是他照应,我估计真的会被打入黑名单了,现在多好啊,外放大郡,名为外放,实际上是给了我一个实权,让我转正成为一个官员了。”
语嫣见他颇为高兴,不由地道:“你真是个官迷。”
王贤呵呵笑道:“不是官迷,是我离这个又进了一步,所谓因祸得福便是这个道理。”
语嫣泼冷水道:“圣旨和公文都还没下来,到时候把你打个小县做个父母官你就不这样得意了。”
王贤笑道:“随你如何说,对了,这几日看你皆是很忙,到底干什么去了?”
语嫣走过来坐在石凳上,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发动机,如今图纸已经画了一张又一张,可是光思考就用了那么长时间,还好我那徒弟也不笨,边设计边学习,我们化整为零,各个部件都考虑齐全,还有各种工作原理也是详细的规划好了,说起来也算差不多了。”
王贤此时突然极为的好奇道:“语嫣你的那位徒弟到底是谁?我真想见一下。”
语嫣此时偏转过头来道:“不是和你说了好多遍了,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方便见人的。”
王贤无奈地道:“你总是拿这个理由搪塞我。”
语嫣沉默了一下,然后便道:“以后再说吧,现在还不方便。”
王贤一笑,便不再提这事了,然后想了一想道:“这次下苏州,我们一家都要去,你带不带徒弟一起过去?”
语嫣有些迟疑地道:“这事我要与她说一说,想来是没有问题。”
王贤奇怪地道:“她家居开封,难道还随你一块去苏州?”
语嫣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就不要问这么多了,真是八卦起来了。”
王贤哈哈笑道:“那是因为我要下江南的缘故,这古代江南最是美丽,有山有水,风景怡人,在那边住上十年八年,保证不会想去其他地方。”
语嫣听他这样一说,也有些向往起来。
烟雨江南,便是谜一样的江南。
王贤慢慢地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去苏州,而我变成了一个地方长官,可以说是土皇帝,一定要把苏州变成一块新苏州。”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道:“我先要把苏州大小官员整顿一番,该撤的撤,该关的关,彻底的把吏治搞好,要用铁腕的手段确立苏州的廉洁,使得整个工作效率可以变得高起来。让这个江南的地方政府能够真正的好起来。
然后我要开始向那些江南富豪、江南大家还有各类尊贵阶级动手,我要把这些平常与官相互勾结的人全部查清楚,并且要让整个贵族阶层变得透明起来,力求保持整个工商业和各类盐、茶、马、丝的交易合法性,要明确整个苏州的法制和商业制度,把上层整顿好。
再有就是下面的一些恶霸、流氓、山贼、强盗、绿林中人,这些人和贪官一样,都是鱼肉人民,实在属于极为可恶之人,铁腕当用重典,所以一定要广开刑狱,明确典章,该处罚的一定要处罚,一点也不会马虎,就算不能让苏州变成一个‘夜不闭门,路不拾遗’的城市,也要让它变成一个低犯罪率的地方,让百姓们能够安宁。
最后我要大力发展整个苏州,这块地方是个好地方,位于江南之中,而且有运河通往杭州,往东而行又可以通往东海,往南方又可以到两浙、福建,实在是占尽了水路优势,不是有人说过了吗?得水路者得万贯,这水运就是钱啊,只要大力鼓吹商业行为,让百姓们都来经商,有江南的密集劳动力,有各种丰富的资源,有如此绝妙的地理优势,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上了大便宜,这样经商岂不是发了?”
语嫣睁大着眼睛看着王贤,一副极为吃惊的样子。
王贤不理她这样的表情,继续说道:“然后我又开始提倡市场规划,以经济拉动制度改革,然后使得整个思想得到解放,从保守的儒家思想变成开放的西方思想,提倡立法、监督使用法律,然后变动这从上至下的官僚系统,变成开放的、透明的一套制度,实行以人为本,以民生为主的城市,这样一来,不仅从物质上、制度上都会遥遥领先的,给整个苏州推动了一大步!”
语嫣等他夸夸说完,才摇摇头道:“太荒唐了,这样太激进了,会把苏州搞坏的。”
王贤微微一笑,重新坐下来,然后才道:“这不就是你一心想要的吗?我给这件事已经计划完毕了,虽然困难重重,但还是有可能性的。”
语嫣无奈地道:“我是想要这样,不过总感觉有些不对,会坏事的。”
王贤不由一笑,然后道:“难得你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告诉你,如果真的像这样去做,没过上两天我就身首异处了,还何谈什么改革?这个时代最大的统治者是什么?不是皇帝,而是官僚,他们的利益是不可能动弹的。”
他此时嘴巴有些干燥,过了一会才说道:“官僚是什么?就是一大群的网,皇帝坐在这最上面,必须要代表他们的利益,如果一个皇帝动了官僚的利益,那么这个皇帝也会被赶下台的,这样的一个大群,如何去动它?近代是用人民来对抗的,通过人民大众的力量来对抗这个官僚阶层,可是你想一想,现在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又有几个能识字的,他们的想法又到了什么程度?就凭一个人或是几个人是不可能改变的,一个伟大的人物除非有特定的时代,否则也只是平常人。”
语嫣听他说了这么多话,不由有些心烦起来,然后便道:“我从未想过做一个伟大的人,我只知道我看到世界上好多不公平的事情,我想帮助他们,我只是想做些什么而已,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