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裴昌将张之奇押来,张之奇倔强得很,一路破口大骂。裴昌离座迎授,奸笑说道:“殿下还认得小人么?我叫他们请你,下人不知规矩,多多冒犯你了。”张之奇大怒骂道:“谁认得你,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将我掳到这里?”裴昌朝张之奇面上一望,不觉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约在十年之前,李逸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父亲信王李预曾带他去拜访裴炎,裴昌在屏风后面偷偷张望,对李逸留有印象。这时裴昌盯着张之奇那付焦黄的脸皮,有点奇怪,心中想道:“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长成之后,怎的却变成了个黄脸病夫?”程通猜到他的疑心,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裴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他中了恶行者与毒观音最恶毒的暗器,想必元气大伤,难怪形容枯稿。”张之奇那识得内里情由,破口大骂。裴昌奸笑道:“殿下,你忘记了春雷动地,飞龙在天之约么?”张之奇道:“胡说八道,谁是你的殿下?你想谋反么?我可不能受你拖累!”裴昌面色大变,道:“我大哥一心扶助唐室,你当真要恩将仇报,上京告密么?”张之奇怒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裴昌道:“你纵然认不得我,中书令裴炎,他是我的大哥,难道你也不认得他么?”张之奇怔了一怔,忽地双眼圆睁,骂道:“裴炎是当朝宰相,他的弟弟岂有不懂朝廷律例,胡乱掳人拷打之理?你这分明是冒认裴相国之名。”
裴昌这时不由得起了疑心,想道:“难道真是捉错人了?”问道:“今年三月之间,你在巴州吗?”张之奇负气说道:“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裴昌道:“废太子李贤被人刺杀,你知道这事么?”张之奇道:“这事与我何关?”他对裴昌的身份也是猜测不透,心中想道:“我曾听人说过,废太子是给天后下诏赐死的,这人说是他被刺杀,莫非真有此事?但这事又怎能牵连到我的身上来?”裴昌盯了他一眼,又问道:“听说你对废太子被暗杀的事,甚是不平?”张之奇道:“若然真有此事,我当然要为废太子不平!”裴昌冷笑道:“怪不得你想进京告密,你还敢不认你是李逸么?”
张之奇虽然不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情节,但这时却也猜到了他是认错了人,连忙叫道:“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是嵋山的病尉迟张之奇,谁识你什么李逸!”裴昌大吃一惊,道:“你姓张,你的译名叫做病尉迟?”程通睁大了眼睛,果然看出了有些不像,但他怕裴昌怪他提错了人,硬着头皮说道:“我在峨嵋金顶和他朝过相,绝没有认错人之理。你瞧他满面病容,正是中了透穴神针之后,毒性发作!虽经名医调治,仍留下毒沁皮肤的病象。哼,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么?”张之奇大怒道:“呸,我生来便是这付相貌,要不然江湖豪杰怎会送给我这个病尉迟的绰号?今年三月,我也不在巴州,你们认错人啦,老子姓张,不是姓李!你们硬要张冠李戴么?”
裴昌冷冷的望了张之奇一眼,道:“你上京做什么?”张之奇道:“天后挑选神武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你若不信,我身上还有嵋山郡守的保荐文书。”程通兀自叫道:“员外别信他的胡说八道,他明明便是李逸,怎会姓张?”
忽地有一武士匆匆走入,向裴昌说道:“有一队马队进了村庄,不知是什么路道?”那个京官吓得党身颤战,湘湘说道:“怎么来得这般快?快,快派人再去打听,是长安来的,还是县里来的?”
裴昌双眼圆睁,大声说道:“不管这厮是姓张还是姓李,他要做武则天的奴才,咱们便容他不得。程通,你留下来看守他,仔细搜一搜他,再等候我的发落。绝不能让他跑了。”程通应了一声。裴昌拉着那个京官,突然在墙壁上一按,壁上开了一道小门,一干人等,立刻进人复壁,壁上的门也立即关上。大厅里除了张之奇之外,便只留下了程通与另外一位武士。
这刹那间,李逸转了几个念头,他本来想继续追踪裴昌,但转念一想,张之奇代他受过,又觉得于心不忍,不错,张之奇入京是为了应选神武营的卫士,是和自己敌对的人,可是他这场祸事,乃是因自己而起,大丈夫做事该光明磊落,岂可为了讨厌他便让他平白蒙冤?
李逸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原来是程通突然下了手,将张之奇的琵琶骨捏碎了。程通哈哈大笑道:“废了他的武功,保险他逃跑不了。三哥,你搜他的身子。”
程通笑声未绝,忽见他的同伴一较栽倒,程通武功较高,心知有异,立即斜跃数步,只听得“唆”的一声,一块屋瓦飞来,掷落地上,碎成几片。屋上突然跳下了一个人。
程通大吃一惊,喝道:“你,你是谁?”李逸出手如电,手臂一伸,抓着他肩上的琵琶骨,沉声喝道;“瞎眼的狗才,我便是李逸!”力透指尖,用力一捏,登时也把程通的琵琶骨捏碎,程通一声惨叫,晕死过去。
李逸一看,张之奇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已在昏迷的状态之中,李逸无暇施救,信手点了他的穴道,暂时可以令他不至大量流血,随即将他背起,跑下台阶,只听得外面马嘶人叫,裴家的家丁都已跑到园中,登上围墙防御。李逸一路奔出,无人阻拦,到了园中,但见官军已破门而入,为首的一员武将叫道:“快叫裴昌前来接旨!”大喊三声,无人答应,官军陆续冲入,裴家的武士在那个管家率领之下,奋力拒捕,那将官大喝道:“裴炎谋反,大逆不道,你们想跟着他送死么?”这一喝登时把裴家的家丁武士喝散了一半。
裴家的家丁武士虽然散了一半,但裴炎立心谋反,家中早已养有一批心腹死士,个个武艺高强,这批人却没有散去,就在花园里和官军混战起来。李逸伏在后面,听得杀声如雷,火光耀眼,时不时有惨厉的叫声划过长空,厮杀越来越激烈,官军越来越迫近。李逸暗叫一声:“苦也!”以他的身份,对两方都是敌人,实是不易突围而出。忽地一支冷箭射来,李逸背着张之奇闪身一避,张之奇触动伤处,痛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李逸只好纵身跳出,裴家的总管一眼瞥见张之奇伏在他的背上,大哈一惊,急忙叫道:“快把这两人杀了!”原来他把张之奇当作李逸,却把李逸当成武则天派来的高手,他知道主人最怕的就是李逸进京告密,说出裴炎派遣刺客暗杀太子的事情,故此虽然处在官军猛扑的危险情况之下,仍然分出人来,要将李逸与张之奇杀死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刚刚一脚踏出,便听得刷的一声,一口长剑迎面刺来,李逸霍地一个“凤点头”,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在那人的虎口一扣,将那人的长剑夺过,甩手一掷,“波”的一声,插进了另一个武士的胸膛,脚步不停,立刻向人少的地方硬闯。
猛听得背后金刀劈风之声,来势急劲,李遍心中一凛,想道:“原来裴家还有这等高手!”他早已拔出宝剑,立即一招“苏秦背剑”,反手一削,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李逸背上有人,跳跃不灵,几乎给他的刀锋斫中,脚跟未走,那人早已迅即换招,第二刀又跟踪劈到。
李逸一个“盘龙绕步”,把背上的张之奇转了一个方向,猛的长剑勒住,那人的刀口正好斫在他的剑上,但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那人的厚背斫山刀竟然缺了一口。
李逸跟着一招“腕底翻云”,剑光疾起,但这一招出手虽快,如没有刺着那人,李逸抬头一看,原来这个和他力敌三招的汉子,就是那个管家。裴家的管家名叫熊白山,本是绿林大盗出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这时见李逸背上有人,剑法居然还是那么凌厉,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溜滑得很,一见不能力敌,立刻展开游身八卦刀的刀法,欺负李逸跳跃不灵,一刀紧似一刀,只是朝张之奇身上斫去。
李逸只要将张之奇扔去,立即可以反败为胜,他心念方动,随即想道:“不可,不可。他虽然要去投奔武则天,按说乃我敌人,但我若临危弃他,却也不是英雄行径。”于是眼神注定敌人的刀锋,处处先保护背上的张之奇,激战中熊白山使了一招虚招,向张之奇挂着的双脚一刀削去,李逸被迫得使了“渔翁垂钓”,长剑垂下招架,熊白山猛地喝一声“着!”“下手刀”突然改成了“上手刀”,刀光霍地一转,从李逸的肩上削过。
这在这时,忽听得“铮”的一声,一枚钱镖袭来,正正打中熊白山的手腕,熊白山刀锋一偏,斜劈而下,没有斫中李逸,李逸腾地飞起一脚,正中心窝,熊白山哪里禁受得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扑倒。
那个用钱镖暗袭熊白山的人,乃是御林军中的一个统领,领命来查抄裴家的。他见李逸将熊白山击倒,颇为诧异,急忙问道:“尊驾是谁?可是天后派来的么?”李逸脚步不停,“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掠过,那人却也机警,一见不对,立刻发出三枚钱镖,都给李逸的宝剑拨落了。
近着李逸的两个御林军军官,急忙迎头拦截,一个使三节棍,一个使大桥刀,李逸毫不理会,直冲过去,那两人喝道:“你想送命么,他们见李逸接连击倒几个裴家的武士,捉摸不透他的身份。略一踌躇,李逸已冲到他们的面前,长剑一披,“当”的一声把那根三节很当中截断;使大刀的一刀劈去,劈了个空,李逸早已从他的身边溜过。
那统领叫道:“不管是谁,先把他拿下。”迎面立即又是两般兵器袭来,一柄长枪,一条钢鞭,来势都很急劲。李逸脚尖一点,虽然背着人,仍能跃起一丈多高。左边那个军官一鞭打下,刚好缠上了同伴的那炳长枪,这两人都是力大如牛,兵器一交,收不住势,都跌倒了。李逸落下来时。第三个军官又举刀劈到,这人武功平常,被李逸一剑将他的单刀削断,剑尖一转,顺手便点了他的穴道。
李逸展开飘忽无定的身形,左边一兜,右面一绕,霎忽向东,霎忽向西,既避开御林军的拦截,也避开裴家武土的追击,看看就要抢到后门,猛听得一声喝道:“站住!”迎面一根龙舌大枪挑来,但见他枪尖乱颤,抖起碗大的枪花,一根长枪就像化成了一片枪林,将李逸的去路完全封住。李逸吃了一惊:“御林军中竞有这样的高手!”急忙运足真力,反手一剑削出,“叮”“当”两声,火花飞溅,两人都给震退三步,原来这个军官乃是统率御林军的龙骑都尉章大绥。
李逸不想恋战,翻身斜跃,恰好一个裴家的武士追到他的身旁,李逸左手一伸,将那个武土的背心抓着,迎风一舞,猛地大喝一声:“接住!”将裴家那个武士向章大绥劈面摔去,章大缓见他将裴家的武士用作兵器,大出意外,不知他是友是敌,百忙中只得先把武士打翻,就在这片刻之间,李逸又已剁伤了好几个人,冲到了花园的后门。章大绥急忙挺枪追来,李逸大叫道:“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了,你们不去缉拿钦犯,却来追我做什么?”
章大绶带来的御林军,大部都用来围攻府郧,后山虽然有人把守,数量不多。这时忽然听说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不禁霍然一惊,心中想道:“黑夜之中,若然被钦犯逃入山中,搜索确是不易,这倒不可不防。”这时御林军已把裴家丁武士打得七零八乱,有一些尚在园中混战,有一些已逃了出来,御林军有如潮涌,正在闯进屋内搜查,章大绥急忙传下命令,调出一部份人来,火速到后山增防。
章大绶正忙于调兵遣将,无暇去追捕李逸,李逸便趁他们乱糟糟的当口,杀出花园,抢了一匹战马,黑夜之中,便在田野间疾驰而去,后面虽然有几骑追来,却被李逸接过他们射来的冷箭,反手甩出,将他们都射倒了。
李逸跑了一程,伏地一听,听不到追骑的蹄声,松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张之奇抱起,月光之下,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眼微微开启,李逸一听他的脉息,幸喜内脏没有受伤,心念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将张之奇抱进树林里面,选了一片平坦的草地,将他放下。李逸随身带有金创圣药,替他敷上,过了一会,看伤口的血已经凝结,便替他解开穴道。张之奇悠悠醒转,见救他性命的人,原来就是酒肆中相会的“寒儒”,有点诧异,说道:“原来先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失敬失敬,救命之恩,铭感五申,请恕我不能起身拜谢。”李逸道:“张兄,你的伤只是外伤,调养几日,当可无事,不必担心。”张之奇恨恨说道:“只是我这身武功已被废了,哼,哼!想不到嵋山张之奇竟平空遭到了这场横祸,此仇此恨,今生难报,死不瞑目。”李逸道:“此仇早已有人替你报了。”张之奇道:“是先生、你、你把那老贼杀了么?”李逸道:“不,不,是官军杀来,想来那老贼也是逃不脱的。”张之奇道:“他们真是造反的逆贼么?”李逸道:“大约是吧。”张之奇道:“谢天谢地,天后圣明,我虽不能为她效犬马之劳,这口冤气也可泄了。”
李逸听他口口声声骂“逆贼”颂“天后”,心中极不舒服,若不是见他受伤,几乎忍不住要打他一巴掌,当下念头一转,心意力决,忍着气问道:“张兄入京,所为何事?”他这是明知故问。张之奇叹了口气,说道:“恩公问及,不敢不告,天后挑选神武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呀,如今我的琵琶骨已被反贼捏碎,武功全废,这大好的前程,也从此毁了!”李逸道:“邵守的保荐文书,张兄带在身上吧?”张之奇道:“现在还要它何用?”抖抖索索的在身上摸出那张文书,看了一眼,咬一咬牙,双手一扯,便想把它撕烂,李逸心急眼快,连忙将那件义书抢过手中。
张之奇叹道:“恩公,你何必还为我珍惜这纸文书,我今生今世,再也用不着它了。留着它只有伤心。”李逸微笑说道:“吉人天相,也许张兄将来能够恢复武功呢?”张之奇道:“那除非是华陀再世,扁鹊重生。”李逸道:“高人异士,无代无之。当今之世,怎见得就没有华陀扁鹊?”张之奇惨笑道:“高人异士,可遇而不可求。何况,即侥幸遇名医,我的琵琶骨已经碎了,最少也得数年,才能再练武功。天后这个月便要挑选神武营卫士,这纸文书,还有何用?”李逸道:“我兄既然执意不要这纸文书,那末我斗胆求你,将它转送给我如何?”张之奇诧道:“你要它何用?”李逸道:“我有一个弟弟,身材相貌与我仿佛,也略懂一点武功,可惜无人保荐。有此机会,我想叫他去试一试。将来若能博得一官半职,全拜吾兄所赐,我亦感同身受了。”张之奇道:“我这条性命乃是恩公救的,再生之德,碎骨粉身,不足图报,何况是身外之物,何况是这件对我全无用处的一纸文书!不过天后法度甚严,但怕将来查出,连累今弟。”李逸道:“将来是祸是福,乃是他命中注定,也许他立了军功,虽然查出,天后也宽恕他呢?将来事发之时,你就说文书被人劫去,我另外教舍弟一套口供,决不至拖累阁下便是。”张之奇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我舍了无用之物,而有之癸,何乐而不为?我索性不回嵋山,躲到外州的朋友家中,万一有人盘查,我一口咬定是给强人抢去的便是了。我的琵琶骨捏碎,正好作个证明。令弟若被查到,口供可说是从强人手中转抢过来的。即算将来到金殿对质我也一定帮令弟说话。”
李逸对张之奇本来颇为讨厌,这时见他恩怨分明,心中想道:“他虽然利禄熏心,想上京钻营去做武则天的奴才,但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用谎话骗他的东西,倒觉得有点惭愧了。”当下说道:“现在就快天亮。天亮之后,农夫樵子出来耕作,我兄可以呼救,你要银子使用吗?”张之奇道:“我身上的银子还未给搜去,多谢你了。”张之奇对李逸的舍他而去,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若然他陪伴自己,将来事发之时,难保不受牵连,如此一想,反而催李逸快走。李逸倒有点舍不得,当下问了他想去依靠的朋友的地址,准备将来找名医替他医治,不过此事渺茫,故此李逸就不预先说了。
李逸离开了张之奇之后,疾跑一程,天色渐发亮,李逸在一个小溪旁边歇足,扯去胡髯,用溪水洗脸,再涂上可令面色焦黄的易容丹,临流一顾,不禁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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