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微晃,落在他的眼眸里。</p>
“李叔对我很好,把我从三岁照顾到七岁。我凑到他耳边,悄悄跟他说了一个秘密:我一直很喜欢他……后来呢,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我告诉他,你知道,人的颈动脉被咬开后,从心脏输出的血会在空中开成一朵刹那间绽放到极致的花吗?你要让我再见一次吗?”</p>
仇薄灯低笑一声,突然俯身把脸庞贴近太一剑。</p>
“觉得我是妖邪,想杀我,就堂堂正正直接来。别给我整什么背后捅刀。”</p>
“否则我就把你一点点磨碎、一点点嚼了。”</p>
太一剑的轻鸣戛然而止。</p>
冷光里,仇薄灯的眉梢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疯色和狠戾。</p>
“你……信不信?”</p>
他声音轻柔甜蜜,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p>
太一剑“咻”猛向后倒蹿,一头撞到了墙上。</p>
寂静片刻,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p>
“不会吧?”</p>
仇薄灯拍着床案,乐不可支。</p>
“居然真的被吓住了?”</p>
他前仰后合,刚刚的疯色狠厉一扫而空,笑得肩骨摇曳,笑得没有灯火的房间忽然满室生辉,黑暗里自顾自地开出一朵张张扬扬的花,一抹朱砂不管不顾地泼进了浓墨里,满目肆意。</p>
“开个玩笑而已——”</p>
他闪身避开怒气冲冲飞扑过来的太一剑时,不小心再次自己扯到自己的头发,顿时“哎呦”了一声。</p>
“什么破地方!天亮就找柳老爷讨钱回太乙去!”</p>
………………</p>
第二天,日上三竿。</p>
一群人等在院子里,迟迟没见净室开门。</p>
“哎呦呦!”柳老爷急得直跺脚,他倒不怕仇薄灯昨天是在吹牛,而是怕这位太乙祖宗在自家出事了,“仇仙长这是……”</p>
玄清道长忧虑地道:“别是出事了。”</p>
娄江皱着眉头,敲了几次门,又喊了几声,没人应。</p>
刀客双臂环抱,在他看来昨天玄清道长和娄江竟然坐视仇薄灯把人清走,自己待在净室“驱邪”,简直就是奴颜屈膝讨好太乙宗的丢脸行为。见门没开,他阴阳怪气地道:“这不明摆着吗?”</p>
“怕丢脸,半夜翻/墙跑了呗。”</p>
“进去看看。”娄江说着,就要直接推门。</p>
就在这时,门“啪”被人从里边猛地拽开。</p>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p>
“我这里也有伏清丸,等我的吃完了再吃药王亲炼的嘛,这是对天材地宝最起码的尊重。”左月生厚着脸皮,说着当真也掏出了瓶伏清丸。</p>
“少阁主,吃陆公子给的。”娄江说,“这瘴雾浓得古怪,你自己带的不管用!”</p>
说话间,浓稠的黑瘴从直通城门的街道上涌了过来。给人的感觉,那已经不是雾,而是犹如实质的潮水。山墙、灰瓦顶、拱券、立柱……高高低低的房屋被瘴雾吞食,隐约可见瘴雾里有很多模糊的影子。</p>
伴随着那些影子的出现,所有人耳边都响起了凄厉的悲哭之声。</p>
“它们……它们是什么?”陆净哆嗦地问。</p>
他的情况和仇薄灯差不多。</p>
药谷所在的大汶山脉生满了奇花异木,一年到头,繁花锦簇蝴蝶翩飞,就没怎么正儿八经地见过瘴雾狰狞凶悍的一面。之前虽然离家出走一个月,可那时候枎城还未到瘴月。</p>
“死魂野鬼,魑魅魍魉。”</p>
娄江不知道想到什么,已经不是面色惨白了,直接就面无人色了。</p>
“快走!得赶在它们之前到挪移阵那里去!”</p>
仇薄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p>
这回没人磨蹭了,就连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的陆净,都突然开窍地把当初他亲大哥压着他学的“鹤步”,从邯郸学步一下子蹦到了登堂入室——就是个中灵气运转可能有点问题,跑起来不怎么像鹤。</p>
像大白鸭。</p>
咻。</p>
破风声中,娄江落到了一座隐蔽的院子前。</p>
刚一落地,他就直接“咚”一声,面如土灰地跪在了地上。紧随而至的左月生和陆净见他这个样子,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看到了院子里仿佛就跟被牛犁过八百遍的地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被翻了个彻彻底底,别说阵法了,连阵石都没留下一块。</p>
“我想也是……”</p>
左月生喃喃自语。</p>
估摸着,玄清道长前脚刚布置好阵法,后脚就被毁了个干干净净。整座枎城都变成了大型傀戏院了,还指望人给你留条生路?</p>
仇薄灯提着灯,没什么表情地落到一边。</p>
“完了。”</p>
陆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p>
“我以前发誓,假如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跟一堆大老爷们一起死。”</p>
“你这话就不对了,”左月生也觉得天旋地转,但居然还能下意识地跟陆净唱反调,“酒是没有,但美人有啊。喏,”他一指仇薄灯,“这不是有我们的仇大美人吗?你还不赶紧求他满足一下你的遗愿。”</p>
“滚。”</p>
不用仇薄灯开口,陆净直接踹了左月生一脚。</p>
左月生“嗷”一声,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按道理,他敢这么拿仇大少爷开涮,仇大少爷铁定一并过来收拾他了,结果现在却安安静静地,心胸宽广得反常。</p>
他赶紧又看了仇薄灯一眼。</p>
只见仇薄灯提着那盏纸灯笼,低头站在一边,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人垂眸,就算明知他秉性恶劣,也让人觉得于心不忍。</p>
左月生心说,哎这下麻烦了。</p>
仇大少爷再怎么有病,到底是太乙宗锦衣玉食宠出来的娇贵主儿,一时半会无法接受被瘴雾淹没百鬼吞食这么遭罪的死法,也是正常的。</p>
“咳、咳、咳,”左月生清了清嗓子,一边自个腿也在打哆嗦,一边试图安慰仇薄灯,“哎呀,我说仇大少爷,这人死嘛,也就那么一回事。眼睛一睁一闭,就完事了。让瘴雾里的鬼东西生吞活剥,的确有点遭罪。不过也没事,一会瘴雾一过来,我们先捅自己一刀,不就得了。你们都不用怕哈,一会我先来。”</p>
仇薄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p>
反倒是一边的陆净先哭了:“不行啊,我怕疼啊,我对自己下不去手啊。”</p>
“没事没事,”左月生安慰他,“那一会我先捅你一刀,再捅我自己。”</p>
“那你用这把刀,刀口好。”陆净豁出去了,取出把薄如蝉翼的刀交到左月生手里,“一会下手快点。”</p>
“行。”</p>
左月生一见就知道是把好刀,两眼放光地接了过来,满口答应。</p>
“都什么时候,还胡闹!”娄江撑着剑,站起身,他看了看仇薄灯手中提着的灯,又看了看天空翻涌的血海,一咬牙,斩钉截铁地道,“从天上走!”</p>
“你说胡话吧?”</p>
左月生瞪大眼睛,指着天空中声势浩大的战斗。</p>
“这他娘的,上天去给他们当烟花放,助个兴吗?”</p>
“他们交手,瘴雾被劈开了缝隙,一时半会还不会合拢,乘飞舟到高空,走那位、那位祝师那边劈开的道,应该能飞出枎城。”说话间,瘴雾已经汹涌着,朝这边涌了过来,娄江来不及多说,一翻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艘小小的白玉船,“没时间了,只能赌一把了!”</p>
赌那位“祝师”看在仇薄灯的份上,会放他们走。</p>
至于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p>
娄江压根就没考虑过这种“上神”会在乎几个修为低微的蝼蚁死活。</p>
那可是“天外天”的上神,能被玄清道长请来就算烧高香了。</p>
白玉船一被娄江抛到空中,立刻迎风变大,转瞬间化为了一艘高约三丈长约十丈的飞舟,尖首体长,首尾高昂,梁拱较小,横向的肋骨板排列十分紧密,两边船舷还有像鹘翼般展开的纤长披风板[1],帆如玉贝共计有三。</p>
“这不是老头子的‘惊鸿’吗!”一见这飞舟,左月生瞬间跳了起来,“我靠,老头子是不是人?我摸一下他都要揍我,结果居然把它给你了?操,谁是他亲儿子啊!”</p>
“要是你没有每次都把飞舟开报废,阁主也不至于把惊鸿舟交给我。”娄江冷冷地说,把所有人都拉上飞舟。</p>
惊鸿舟的鹘风翼拍动,白帆尽展,轻盈地离地飞起。</p>
说来也“巧”。</p>
惊鸿舟刚一升起,高空中就响起一道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金铁碰撞声,紧接着,众人就看到一身金光的赤面六目武神被生生地从半空中砸落,流星般砸向城外的郊野中。那名祝师紧随而至,将厮杀的战场转移到了城外的瘴雾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