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名凶神恶煞似的黑道少年一起对抱着布娃娃走下车子的少女行礼,夕阳把这一幕染成橘色。这瞬间,我看见连世界灭亡也不奇怪的超现实风景。
「大哥,您也辛苦了。」
「我听说了,大哥是赌上自己的性命才发现这里的。」
「不愧是大哥。」
石头男和电线杆绕着我。我移开目光,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到。
披着深红色外套的狼,分开平坂帮的成员们靠近我。
「你出门没关系吗」
第四代低头望向爱丽丝,担心似地说道。
「当然有关系,你看了也知道吧?」
布娃娃遮住大半的脸,即使手微微地发抖,爱丽丝还是坚持要说那种令人讨厌的话。
「你干嘛刻意出门?上次的事件也一样,每次到最后的最后就跑出来。」
「因为我是尼特族侦探。不管再怎么傲慢地靠在安乐椅上卖弄理论,到最后还是得让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如果不这么做,我永远只能接触死亡的世界。」
爱丽丝的嘴唇发紫,用痛切的声音回答道。我不懂她在说什么,第四代把手放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我们团团包围他们,一个人也没出来。可是从一小时前就安静到令人觉得不舒服。」
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隔壁的四层楼建筑。
「你们进去了吗?」
「你说过不可以进去吧?我们确定至少有六个人在。喂!已经可以攻进去了吧!也不想想我等了几小时。」
「不行,阿俊是我们的伙伴。」
「你以为我会特别饶恕谁吗?」
「我没这么想,所以」爱丽丝躲到阿哲学长身后。「所以阿哲代替阿俊接受审判。」
阿哲学长露出吃惊的表情,僵住一阵子之后叹了一口气。
「说什么『我有办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像事前说好了一样,第四代也叹了一口气
平坂帮所谓的审判不过也就是打架。
「喂喂喂喂!壮大哥要跟阿哲大哥一决胜负!」
「到目前为止成绩如何?」
「四十三胜四十九败三平。」
「那不是已经胜负揭晓了吗?」
「好,我赌壮大哥五千。」
「我赌阿哲大哥一万!」「你这个背叛帮派的家伙!」「没办法啊,不这样赌博怎么成立?」「不能出腿的话,阿哲大哥稍微强一点。」
穿着黑T恤的男人突然开始炒热场子。
「喂!你们这些家伙」第四代慌慌张张地想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转眼间就决定好庄家,大家也下了注。小弟形成人墙,在停车场中心做出即席的拳击场。爱丽丝偷偷地离开阿哲学长的身后,场地中央只留下学长和第四代正面相对。
「算了,这种愚蠢的结尾才像我们的作风。」
学长一边往拳头上捆绷带一边苦笑。
第四代苦着一张脸,忍住想说的话,然后脱下外套往身后一丢。
「壮大哥,拜托您使出秒杀!」「阿哲大哥,我的一万块就拜托您了!」
小弟们粗野的加油声交互飞舞。我因为太过愚蠢的结局而哑然,爱丽丝拉住我外套的下摆。
「鸣海,我们要闯进去了,别发呆。少校赶快打开铁门的锁。」
「咦咦?可是阿哲学长还」
「还用说吗?那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的。等到第四代真的杀进去,就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少校已经在铁门前取出开锁的工具。第四代的声音飞了过来,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吗?
「喂!爱丽丝你这家伙!让我等这么久居然想自己进去吗?」
爱丽丝滴溜溜地转过身,朝第四代一指。
「你不会放弃已经开始的神圣审判吧?」
「可」
摆好战斗姿势的阿哲学长一边苦笑一边迂回拉近与第四代的距离,第四代只好无可奈何地举起拳头。
「喂!你们也上啊!」第四代一直盯着阿哲学长,一边命令身边的手下。
「咦?不不不,这场比赛可不能错过。」
「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一万块。」
「吵死了!你们这些笨蛋赶快去!只让那些家伙自己去,等一下发生事情怎么办!」
撬开入口的铁门进入大楼的瞬间,一股奇妙的味道冲鼻而来那是一种青菜的味道、呛鼻、苦涩、新鲜植物的气息。这是我熟悉的气味。进入大楼的十几人当中,只有我知道这股味道,仿佛还遗留在我口中。一进大楼,马上就看到堆满灰尘的狭窄大厅,墙角堆了好几张破烂的沙发,就像废弃的医院一样。
「爱丽丝,你还是在车上等吧?」
宏哥低声呢喃。爱丽丝把布娃娃硬压在我背上,抓着我频频摇头。我回头一看,可以发现她的脸色比刚刚更糟了。
「你是要我完全不接触这个世界活下去吗?别开玩笑了。」
黑色T恤男越过我们朝楼梯跑去。
「四个人搜寻一层楼。」
「见人就可以揍下去吧?」
「不要太张扬!」
脚步声朝上下四散。
我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掌心,那时候身体和精神被切开的感觉还留在我身体里。那份感觉已经不会消失了。我接下来的一辈子都要被关在不属着自己的身体里度日吗?无法用自己的手碰触任何事物。
地下室是巨大的立方体空间,一整层楼都是加工精制用的工厂设备。走下靠墙的阶梯,可以从扶手望见工厂全貌。并排靠墙的机械像是高大的冰箱,沙包随意地堆在角落,桌上摆满立起的试管,一闪一亮的萤光灯令人不快地照亮室内。水从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槽,地下室的空气里充满了我熟悉的味道。宏哥、少校和黑色T恤男都皱起眉头,用袖子掩住鼻子,走下楼梯。
房间一隅并排着截去椅脚的黑色沙发以代替床铺,上面有好几名男子屈身叠在一起。
房间里面就像大象过境一样,好几个架子就倒在地上。男人把白袍当作被子,坐在倾斜的架子上,疲惫地把背靠在裸露的水泥墙,脚下净是碎裂的玻璃。
「嘿」
男人缓缓地拾起头来,望着我身后的爱丽丝,露出恶心的笑容。男人的脸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也和爱丽丝找到的照片差很多。头发长到衣领,脸颊消瘦,眼镜内侧瞪大的眼睛彷佛要弹了出来。
可是我马上就知道他是墓见坂史郎。
「真是娇小的天使,你就是爱丽丝吗?」
墓见坂朝远方的天花板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是听篠崎说过还真的是小孩子。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真令人高兴。」
宏哥推开我接近墓见坂问:「喂!阿俊在哪里?」
「应该躺在那一带吧!那家伙也嗑了不少,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哼,最后的存货当然要自己享受才行。」
一阵寒意窜上我的背脊。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死了。
宏哥和两名黑色T恤男越过倒下的架子和桌子朝房间里走,沙包附近传来了几声呻吟。
「阿俊!喂!阿俊!振作点!你吐得出来吗?赶快吐出来啊!」
宏哥悲痛的声音。
「喂!拿水来。」
黑色T恤男的慌张脚步声。墓见坂望着小小的骚动,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爱丽丝紧握我的手臂。
「墓见坂史郎,你的实验这样算成功吗?」
面对爱丽丝的质问,墓见坂挑了挑眉。
「当然成功了,怎么看都是成功了不是吗?大家都看见真正的世界了吗?实际上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天使带走了。ANGELFIX仅靠自身的力量就形成扩散循环的系统,其他的药物可以做到这点吗?只有我做到了!所以实验成功了!我成功了!」
再度传来摩擦背脊似的不快尖锐笑声。我已经不想听他说,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了。谁都好,赶快带他走。
可是爱丽丝又问了。
「你觉得彩夏也算成功了吗?」
「彩夏?」
「阿俊的妹妹。」
墓见坂的眼睛失去焦点。
「啊啊那是没办法的事。她发现花朵的真相,说要跑去报警,所以就只好灌她药。现在已经变成植物人了是吧?」
「你硬灌她药吗?」少校跳上架子,一把抓住墓见坂的领子。
「那又怎样?不吃才是罪过。」
墓见坂的回答已经不清不楚了。
「爱丽丝,我可以用他试验人民解放军的拷问方式吗?」
「少校住手,别让他的血和肉污了你的刀子。」
我无意识地紧紧回握爱丽丝的手。
单纯的事件,一个谜题也没有。
彩夏因为无法忍受药物带来的幻觉再现,所以跳楼了。
理由不过如此。
FIX扩大了她因为培养成为毒品原料的花朵而参与犯罪所带来的罪恶感,使得彩夏被罪恶感所吞噬。
墓见坂的声音响遍我空空如也的脑海。
「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她,本来没意思要杀了她的。」
「你还说不是故意要杀了她?」少校用饱含怒气的声音穴了嘴。就算如此,墓见坂还是没有停下喃喃自语。
「篠崎是个好女孩喔,一直以为我是罂粟花的专家,很高兴地跟我聊了园艺方面的事,我本来要给她钱作为谢礼,结果她说只要给她花就好」
「花?」
爱丽丝从我身后踏出半步。
「彩夏说她想要花吗?」
「是啊,她说因为需要很多棵相同的花,所以从播种开始,种了大概一千棵吧?」
「是什么花呢?」
「是杂草,长荚罂粟,不错的花喔!她跟我兴趣很合。可惜到了地狱去了。偶尔也会出现把天使误当死神的家伙,那种家伙没有资格通过光芒的门扉。」
墓见坂黏稠的眼神瞪着我。
「你也一样你也吃了那种药吧?哈哈,正如我所说,真可惜,我可是一定会被带上天堂的喔!」
寒意直透骨髓。
正如墓见坂所言,我的确感到遗憾。
我无法到达那道光芒,抓不住天使的手。然而,我已经失去了它,这辈子机会再也不会来临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虚如同熬干的黑暗般黏呼呼地留在我手上。
「你究竟想怎样?」
明明根本不想问的,可是嘴巴却擅自动了。墓见坂的眉毛像是别种生物般一跳一跳的。
「你亲眼看过应该懂吧?懂吧?光芒旋风的另一边有扇门,是桃花心木的沉重门扉,总是打开约两公分,可以从这一头望见另一头。」
墓见坂刺耳的声音变得尖锐。
「是夜晚,是永远的夜晚。那里是四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时间成环状循环,永远不停地流转。月光照耀在因为海风吹蚀而斑驳不堪的红砖上,大家并肩站在纯白的沙滩上歌唱。我好几次都把手指放到门上了,可是每次都被拖了回来。我到不了,脚下不累积更多尸体是到不了的。这次一定可以,这、次、一定」
我想回嘴,可是胸前突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打断我的话。爱丽丝把布娃娃交给我后,从我背后走了出来。她走进倒下架子间的缝隙,走到墓见坂正前方凑近看他的脸。
「你看得见我吗?我看起来像谁?」
「天使」
「对了,我看过神的记事本喔,看过十四万四千人的名册,可是没看到你的名字。」
「骗人!」
「神并没有召唤你到他的国度,连名字都没被记载。就这样在微温的黯淡中度过悠久的时光吧!那就是你应得的永远。」
「骗人!骗、人!」
墓见坂的头颓丧地垂向另一边,可以看见青白色的喉结浮现在黑暗中。
在充满杂音的寂静中,爱丽丝转过头来。黑衣融化在黑暗中,只看到薄纱后方的白晰脸庞隐约浮现。
「你对他说了什么?」少校用近乎呼吸般的细小声音问道。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他让我生气,所以就随便说些空话讽刺毒瘾患者而已。怎么可以让这种家伙好过呢?」
爱丽丝回到我身边,从茫然呆立的我手中抢过布娃娃。又回到我身后,紧紧地握住我的衣服下摆。
「走吧!鸣海,事情已经结束了。」
低声呢喃自我身后传来。
「所有线索都连成一气了,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就交给平坂帮,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没有侦探出场的余地了。」
*
被夕阳染成紫色的停车场中央,第四代和阿哲学长面对面坐着,额头和拳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两个人互打得很厉害吧?脸上有好几处红色伤痕,衣服也都脏了。保镖石头男和电线杆从两边担心似地凑近看。靠近一看,才发现他们在玩手指相扑。
「你们还在打啊」
爱丽丝用吃惊的声音说道。
「是你叫我们打的啊!」
「我才不会轻易死心!你刚才多打了我三拳吧!」
一大群脚步声进入停车场,打断第四代和阿哲学长的延长赛。第四代露出凶恶的表情,拍拍膝盖上的沙子站了起来。
石头男问道:「壮、壮大哥不比了,赌博怎么办?」结果马上被第四代揍倒!「吵死了!」
进入大楼的平坂帮成员几乎都回来了,少校跟宏哥也在,还有疲倦地靠在宏哥肩膀上的阿俊也在。
第四代问:「结果呢?」
「一共有八个人。二楼以上没人在,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因为药物而失去意识,说得出话的只有这家伙。」其中一名黑色T恤男用下巴指了指阿俊。
「叫救护车了吗?」
「遵命!」
第四代点点头。我意外地想:原来他真的会救人啊?
一名小弟悄悄地对我说:「殴打失去意识的毒瘾患者也没用,等到出院之后再痛打一顿。」真是个有礼貌的黑道少年。
「那么阿俊要怎么办?别再继续无谓的打斗了。」
第四代朝宏哥怒吼。宏哥闭上嘴,把阿俊的身体缓缓放到柏油路上。
阿俊在哭。
眼神看来有意识,歪了的眼镜框、红肿的脸、口水和眼泪流到下巴,正在喃喃自语。
你有资格哭吗?我空荡荡的身体流入了黏稠冰冷的岩浆似的液体。
「为什么要救我呢?别管我了」
可以听见阿俊的喃喃自语。是你要我们救你的吧?开什么玩笑?
第四代直瞪着躲在我身后的爱丽丝。
「『你的拳头不是为了揍这种可怜的家伙而存在的』,别想对我说这类无聊的话。」
「我不会说的,我不像厌恶愚昧般讨厌陈腐,但还是讨厌。可是啊,第四代,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的世界就无法成立吗?」
「那是当然的。」第四代马上吐出回答:「别问这种你早就知道的事,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了。」
「是啊!这真是个蠢问题。」
爱丽丝看起来像是在笑。
「可是呢,第四代,就算如此,报仇也不是你这次的任务。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第四代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接下来化为愤怒,最后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一边搔头一边忿忿地吐出话语。
「啊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可恶,你这家伙真是多话。我知道,我知道啦!我退下就是了。」
狼的视线最后投向我。
重新披上外套,第四代转过身背对我们。
「园艺社的,已经没时问了,在救护车来之前把事情解决掉。」
这句话就像暗号一样,阿哲学长和黑色T恤男,大家都屏气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为什么是我?
「鸣海!」
紧贴在我背上的爱丽丝低声呢喃。
「你有事情想问阿俊就问,有想说的话就说。这是你委托的案件,所以由你来收尾。」
然后她的体温离开了我。
留在圆形中央的只剩呆立的我和蹲下的阿俊。
想问的事?
彩夏最后留下遗言了吗?
我真的想知道这种事吗?我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她是被药物冲昏了头,根本不可能想到我的事。如果她曾经想过,如果她曾经想过我
就不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喂,鸣海给我药。那边应该有吧?我刚刚都吐出来了可恶」
阿俊令人不快的喃喃自语像是从污泥底部冒出的泡沫一样,在我的意识表面跳跃,令我胃酸直冒。
「反正我已经不行了就让我死了算了。像我这种废物,我这种废物,已经,已经」
我没有想问的事,也没有想知道的事。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站起来!」
我的声音散乱。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喉咙感到粗糙的疼痛。阿俊用融化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叫你站起来。」
阿俊倒在柏油路上一动也不动。我抓住他的衣领后方,硬是把他给提了起来。阿俊的身体轻得吓人。
「鸣海需要绷带吗?」
阿哲学长在我身后说道。我转过去,摇摇头。
之后又重新面对阿俊,离开他半步,扭腰、挥拳。
直拳打在阿俊脸上的瞬间,我的手指和手腕的骨头发出悲鸣,麻痹似的疼痛直达脑门。阿俊吐出掺血的口水向后倒,仰躺在围成拳击场的平坂帮小弟脚下。我的肩膀和手肘还在颤抖。揍了人,自己也会痛。我非得靠自己的身体和**裸的拳头,再次确认这份简单的真实。
「别睡了!站起来!」
我抓住阿俊的手腕,踏住他的脚,让他起身。朝腹部挥了一记左拳,阿俊的身体弓起来接受拳头的冲击。他飞出去之后,我又在他下巴上挥了记右拳。剧烈的疼痛传遍身体,弄脏手指的不只是阿俊的血,也许我自己也骨折了。因为自己的心跳声,连耳膜都一阵阵刺痛。那是属着我的真实世界和真实的疼痛。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后来才发现令人不愉快的叽叽声,是我的肩膀因为呼吸而不断起伏发出的声音。阿俊趴在柏油路上发抖哭泣。
「鸣海小弟,可以了吧!」
宏哥温柔的声音清晰地流落在我背上。
阿哲学长和少校蹲下来,把阿俊抱了起来。
宛如漫长梦境的十六岁冬天就这样划下尾声。
梦醒之后心灵依旧空空如也,连揍了人也无法填满。
远远听见开过来的救护车铃声,我往下看,没有知觉,双手沾满鲜血,只能摊开一半的手指。那是我的手、我的痛楚、我的身体,终着又回来了。那是我今后还得拖着继续前进的我自己。<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