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卷篇一之
泰山府君祭
[日]夢枕貘
一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背靠着廊柱子。
他随意地曲起左膝横在地板上,竖起右膝,右肘支在右膝上,右手托着右颊。
晴明微倾着头。颈部与头部勾勒出的曲线,似乎飘溢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风情。
他左手的纤细的手指擎着玉杯。不时呷一口盛在杯中的酒。
无论饮酒与否,晴明朱红的嘴唇始终浮现着微微的笑意。
源博雅与晴明相向而坐,同样在举杯畅饮。
旁边脚儿高高的灯台上,点着一朵灯火。
只有幼儿小拇指般大小的火焰,仿佛呼吸一般,在微微地摇曳着。
时间是夜晚,刚刚进入梅雨季节。
白天还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现在似乎已经停了。
此刻,分不清是雨丝还是雾霭的细微水汽,在大气之中不浮不沉,飘来游去。
月亮似乎躲藏在天空中某一处,夜空的黑色蕴含着隐隐的青光。夜气仿佛将那依稀散发出微光的青墨,拥入了自己的怀抱。
晴明和博雅的身畔,是在夜色中延展开来的庭院。
庭院,宛如山野或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切割下来移置此地一般。
有的地方荒草又高又密;也有的地方,白百合还绽开着雪白的花瓣。
夜晚的空气,虽然充满凉意,但还不让人觉得寒冷。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因为吸足了夜晚潮湿的空气,变得沉甸甸的。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晴明。
博雅放下酒杯,语调好似在喟然叹息。
你就不能再想想什么办法吗?
博雅,办不到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办不到。
不过.这可是圣上的圣谕啊。
是圣谕也罢,不是圣谕也罢,不可能的事情总归是不可能。
噜。
天地运行的原则就是这样。
嗯。
这就好比圣上降旨,命令明天的太阳不许升起一样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并不是不愿意做,而是不可能做到。
我明白。
要让人不死,那是绝无可能。就算像白比丘尼那样,能够做到青春常在,但终归有一天,她还是逃不脱死亡的宿命。这是天地之理啊。
可是,祭祀泰山府君的事,是圣上提起来的。说实话,晴明,我也非常为难
祭祀泰山府君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做得到的。
的确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圣上说啦,是要你晴明去办这件事啊。博雅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男人怎么会提起泰山府君的名字呢?是不是有人从旁出什么主意?
这个嘛。倒好像确有其人。
是谁?
好像是道摩法师。
芦屋道满?!
不错。据说就是那个曾经施过还魂术的可怕家伙,提议把晴明你喊去,向泰山府君要回那和尚的性命吧。
二
大约十天前,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有资格主持皇宫内各类法事的高僧,共设十名。)病倒了。
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睡着之后,就没再醒来。
平日在清早修行时必定按时起床的智兴内供奉,今天却迟迟不见身影。心生疑惑的年轻僧侣便跑去看个究竟.发现智兴仍在熟睡。呼唤了几声,不见有醒来的样子,于是就伸手去摇晃智兴的肩膀,却还是摇不醒。
年轻僧侣心想,他一定是昨天太累了。便任他继续睡。然而,白昼逝去,夜幕降临,甚至到了次日早晨,整整一天过去了,智兴内供奉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到第三天,大家终于感到大事不妙了。
大家又是喂他水喝,又是拍打他的脸颊,试过了种种办法,可还是没能让他睁开眼睛。
睡眠中的智兴不时发出痛苦似的呻吟,喉咙还会不时地发出响动。
第四天,智兴的呼吸终于渐渐变得细弱。第五天.双颊凹陷下去,再这样下去,看来势必要危及生命。到了第六天,本来只要把水送入他的口中,他好歹还能咽下去,现在也不喝了。终于,连药师也束手无策了。
大家也曾疑心可能是什么妖魔附体,于是请神念咒、诵经祈祷,却丝毫不见效果。
第七天,一个名叫惠珍的弟子,领来一位自称是法师的人物。
这人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牙齿发黄,惟有双眼炯炯发光。
他正是道摩法师。
道摩法师一会儿把手放在熟睡的智兴的额头上,一会儿用手指按按他的脸颊,又在腹部、脊椎等处探摸,浑身上下摸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说道:事已至此,大概无可救药啦。
啊?!
当众人拥上来看的时候,智兴已经没有呼吸,心脏也停止跳动了。
看来,除了求助于安倍晴明,请他赶快央求泰山府君助力之外,恐怕别无他法啦。
道摩法师这样说道。
泰山府君原本是大唐的一位大神,是中国五岳之东岳泰山的大神,别名又称东岳大帝。
泰山,自古以来就是死者的灵魂会聚之地。在这里审判死者魂灵善恶与否的大神,就是泰山府君。据说,自从佛教传入日本后,泰山府君便与地狱的阎罗王形象合而为一,负责掌管人的寿命生死。
如果再进一步说明,那么,将这泰山府君作为主神,负责主持泰山府君祭礼的角色,便是由土御门系的阴阳师来担当的。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为有名。
话又说回来,道摩法师的话终于传到圣上的耳中,是在第八天。
到了第九天,源博雅被悄悄传唤进宫,圣上命他传达诏令,要安倍晴明立即举行泰山府君祭。
于是,到了第十天,也就是今晚,博雅避开众人耳目,悄悄来到晴明宅邸。
三
你看,情况就是这样,晴明博雅说道。
可是,那男人为什么对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这么关照呢?
这个嘛
博雅放下酒杯,朝庭院望去。
若在平时,每当晴明称呼天皇为那男人时,博雅必定要责备一番。但今晚他却没有这样做。
从前,圣上曾经受到智兴内供奉不少照顾
什么意思?
这是秘密。很久以前,圣上思慕过一个女子,她死后就埋葬在三井寺。有一天晚上,圣上非常想再见那女子一面
结果呢?
结果智兴内供奉便避开众人,当着圣上的面,将那女子从墓中挖了出来,让圣上与那女子重新相会。
与那女子的遗体相会?
嗯。圣上借着火把的光亮凝望着女子的遗体,眼泪扑簌簌落下,说死亡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人生在世应该尽情欢乐才不枉一生啊,以后参加宴席时要常常回忆这般容颜
忘了什么时候,圣上年轻时不是与一名女子山盟海誓,说将来一定娶她进宫吗?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每夜坐着没有牛拉的牛车,要到宫里来的女子。
她好像是叫龙胆吧。
嗯。她的坟墓就安置在三井寺。
哦,原来如此啊。
智兴内供奉就是如此特殊呀。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圣上情不自禁下诏要为他招魂续命,也是情有可原的。
唔。
可是,自圣上下诏后又过去一天半了,也许上意会有所改变也说不定。
希望如此。
不过,智兴内供奉的遗体与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腐烂。恐怕是看见这种情形,圣上才异想天开。
说出什么让智兴起死回生之类的昏话吧。此刻嘛
博雅话还没说完,晴明打断了他的话头: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博雅?
我是说,内供奉的遗体与生前毫无两样。到底是有德高僧啊,遗体也和二般凡夫俗子不同
喂,博雅,说不定那智兴内供奉并没有死。
可是,呼吸也停了,心脏也不跳了呀。
这个嘛,要我自己去确认后才知道。
你肯去吗?
嗯。
那可太好啦。
如果智兴内供奉只是患有什么疾病,或者有什么妖魔附体的话,那倒不是没有我晴明的用武之地
唔,哦。
不过,还有件事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事?
芦屋道满大人和泰山府君怎么会牵扯进来?
唔。嗯
好了.坐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会有结果的。
那.怎么办?
去吧。
嗯。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四
第二天中午,晴明和博雅来到三井寺。
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名叫惠珍的年轻僧侣。
智兴内供奉仰躺在床上,晴明和博雅坐到他的枕边。
昨天,还有前天,从比壑山请来师傅,作了祈祷。
惠珍向两人说道。
大概没什么变化吧?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正是。
惠珍点头。
可是,为什么请比壑山的和尚来呢?博雅问。
从前,圆仁大师从大唐请来赤山明神供奉在比壑山山麓,其实就是泰山府君呀。
晴明回答说:大约是因为圣上开了金口,所以就搞了个徒具形式的泰山府君祭礼吧。
今天比壑山也派什么人来了吗?
博雅问惠珍。
已经吩咐人赴比壑山通告,说晴明大人今日驾临,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那就太好了。
说完,晴明将视线转向仰卧在床的智兴内供奉的脸。
因为其他人已经回避.所以除了智兴,便只有晴明、博雅、惠珍三人。
智兴的脸颊消瘦,两腮的肉仿佛被刀子削去似的。眼眶凹陷,眼球形状清晰可见。颅骨更像是只盖了一层入皮似的。
没有呼吸。把了把脉,脉搏也没有跳动。然而,肌肤依然残留着微微的滋润,身体也很柔软。
用手触摸其面颊和颈部,也并没有冰冷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体温。
晴明将右手掌放在智兴内供奉的脸上,随后缓慢地向着颈部、胸部以及腹部移下去。
没多久,晴明收回右掌,说道: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有东西?!
惠珍忙问。
是什么?
博雅也探身问道。
究竟是妖魔附体,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有东西在体内,那是没有疑问的。
智兴内供奉还活着。
那
救他性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觉得奇怪的是,泰山府君的大名为什么是从道满口中说出的。
您的意思是
这个房间里的人,可能谁会有生命之虞。
这个房间里的人?晴明啊,到底是谁?
不是我,就是你。再不然,就是惠珍大人喽。
晴明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是我的话,这条性命绝不吝惜。进入三井寺已二十余年,一直修行至今,成果仍然不如人意。这样的无用之身,若能为内供奉大人一死,实在是求之不得。惠珍答道。
既然有此心志,那么能否请你准备好笔墨纸砚,拿到这边来呢?
晴明说完,惠珍立刻把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骗过我们要祭祀的大神泰山府君啦。
晴明一边磨墨一边说道:弄不好的话,我自己的生命也很危险。不过,在事情办妥之前,就让泰山府君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吧。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请稍等一下。
晴明用笔蘸足磨好的墨,拿纸在手,迅速地在上面写了起来。
晴明,你在写什么?
祭文。
祭文?
是啊,用唐文写的祭祀泰山府君的祭文。
写完之后.晴明将那张纸递给惠珍,说道:能否请你亲笔在这里签个名字?
惠珍接过晴明递过来的笔,在祭文的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请把它放进怀里,在外廊内支起围屏,坐在里面念经。
念什么经呢?
《法华经》也行,《心经》也行,念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我没说停,你就要一直继续念下去。不然的话,你我的性命都会十分危险。
明白。
惠珍的身影消失了,不久,便响起了惠珍诵经的声音。
晴明,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祭文的意思是,惠珍自己情愿代替智兴内供奉,把生命奉献给泰山府君
那,惠珍大人他
没关系,只要他一直在诵经,就不会有问题。趁这段时间,只要我们把这边的事情解决好就行了。
怎么解决?
就这样啊
晴明将剩下来的纸拿在左手,再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
用这把小刀,开始裁切那张纸。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只管看着就是啦,博雅。
晴明用那把小刀灵巧地裁出两个东西。
一个是小小的纸人,身披盔甲,腰佩长刀,手持弓箭,好像是全副武装的武士。
另一个则是豆粒大小的狗。
把这个呀
晴明伸出左手,用手指掀开智兴内供奉的嘴唇,再撬开牙齿,把小纸人塞入智兴的口中。
接着,晴明拿起那只豆粒大小的纸狗。
用左手掀开智兴身上衣服的下摆,把右手中的纸狗伸进那下摆之中。
你这是在做什么?
把这只狗,塞入智兴大人尊贵的**中呀。
这作业似乎迅速便告结束,晴明的右手从智兴的衣服下摆抽回时,手中捏着的纸狗已经不见了。
晴明口中开始小声地念起咒语。
于是智兴内供奉的下腹部猛地抽动了一下。
看!晴明,腹部动了。
晴明没有回答,继续念着咒语。
于是智兴腹部又猛地抽动了一下。
又、又动啦!
博雅提高了音量。
抽搐。
又抽搐。
智兴内供奉体内有东西蠕动起来,接着,这蠕动渐渐向上半身移去。
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狗正在驱赶智兴内供奉体内的东西。
晴明回答博雅后,又继续念起咒语来。
不久,智兴喉头一带的肌肉仿佛有东西在从内向外挤压。
一凸,又一凸。向外鼓动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猛兽在暴跳、奔突。
智兴双唇之间不时突然伸出獠牙,又缩回去。
而且,他的额头上好像要长出角似的,一会儿高高隆起,一会儿又变得平坦。那里的皮肤已经撑裂,渗出了鲜血。
啊呀!晴明,内供奉大人被妖魔
别管它,博雅。暂且就这样由着它吧。
果然如晴明所言,獠牙也罢,额角也罢,喉咙中的暴跳、奔突也罢,都渐渐平息下来。
终于,一切重归平静。
好像结束了。
晴明用左手掀开智兴的双唇,撬开他的牙齿,在智兴的嘴前张开右手掌。
于是,从智兴内供奉的口中,走出了牵着狗的武士。
晴明!
那位武士连同狗,一起走到晴明的右手掌上。
仔细看去,那武士双手抱着一个雀卵大小的白色的圆球。
结束了。
晴明话音刚一落地,武士和狗立即变回原先的小纸人和纸狗模样,晴明的右掌上只剩下两张纸片和一个白色的蛋。
这是什么,晴明?
就是智兴大人体内的东西。
在他体内?
不妨称之为虫,也不妨称之为病,总而言之,可以说是寄居在智兴内供奉体内的邪恶之气吧。
它又为什么是蛋形呢?
是我让它变成这样的,目的是让它暂时动弹不得。
让它动弹不得?
正是。如果它动起来,附到你身上的话,博雅,这下就该轮到你变成智兴内供奉这副模样喽。
那么,智兴大人呢?
已经平安无事了。这不是已经开始呼吸了吗?,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转眼看去,果然,尽管还非常微弱,智兴内供奉的胸脯正在缓缓地上下起伏。
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晴明转向博雅说:已经差不多了。博雅,你去把惠珍大人请来吧。
五
虽然智兴内供奉的脸颊依然憔悴不堪,但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
就在刚才,他多次吸吮浸满水的布巾,喝下了不少水。
此刻,智兴内供奉闭着眼睛,发出静静的鼾声。
他的枕边,坐着晴明、博雅,还有惠珍。
接下来
晴明向惠珍说道: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请你向我讲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似乎下定决心,仰起脸来,点点头低声应道:是。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被道摩法师抓住了把柄?
对晴明的问话惊诧不已的,不是惠珍,反倒是博雅。
喂!晴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话来?
芦屋道满,说来就好比是寄生在人心里的蛆虫。是人的心主动去招惹这个家伙来的。而且,他去吞噬别人的心.仅仅是为了排遣无聊
"但是,即便是道满,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有所贪图,他对你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们究竟要那家伙为你们做什么?
被晴明这么一问,惠珍低下了头。
犯犯色戒
惠珍声音沙哑着小声答道。
犯色戒就是说,身为僧侣而触犯戒律,与女性发生**关系。
你们不如说是智兴内供奉吧,他到底怎样犯了色戒?
是尸、尸体。智兴大师用女、女尸犯了色戒。
惠珍声音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