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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泰山府君祭(1 / 2)

 鳳凰卷篇一之

泰山府君祭

[日]夢枕貘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背靠着廊柱子。

他随意地曲起左膝横在地板上,竖起右膝,右肘支在右膝上,右手托着右颊。

晴明微倾着头。颈部与头部勾勒出的曲线,似乎飘溢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风情。

他左手的纤细的手指擎着玉杯。不时呷一口盛在杯中的酒。

无论饮酒与否,晴明朱红的嘴唇始终浮现着微微的笑意。

源博雅与晴明相向而坐,同样在举杯畅饮。

旁边脚儿高高的灯台上,点着一朵灯火。

只有幼儿小拇指般大小的火焰,仿佛呼吸一般,在微微地摇曳着。

时间是夜晚,刚刚进入梅雨季节。

白天还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现在似乎已经停了。

此刻,分不清是雨丝还是雾霭的细微水汽,在大气之中不浮不沉,飘来游去。

月亮似乎躲藏在天空中某一处,夜空的黑色蕴含着隐隐的青光。夜气仿佛将那依稀散发出微光的青墨,拥入了自己的怀抱。

晴明和博雅的身畔,是在夜色中延展开来的庭院。

庭院,宛如山野或原野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切割下来移置此地一般。

有的地方荒草又高又密;也有的地方,白百合还绽开着雪白的花瓣。

夜晚的空气,虽然充满凉意,但还不让人觉得寒冷。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因为吸足了夜晚潮湿的空气,变得沉甸甸的。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晴明。

博雅放下酒杯,语调好似在喟然叹息。

你就不能再想想什么办法吗?

博雅,办不到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办不到。

不过.这可是圣上的圣谕啊。

是圣谕也罢,不是圣谕也罢,不可能的事情总归是不可能。

噜。

天地运行的原则就是这样。

嗯。

这就好比圣上降旨,命令明天的太阳不许升起一样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并不是不愿意做,而是不可能做到。

我明白。

要让人不死,那是绝无可能。就算像白比丘尼那样,能够做到青春常在,但终归有一天,她还是逃不脱死亡的宿命。这是天地之理啊。

可是,祭祀泰山府君的事,是圣上提起来的。说实话,晴明,我也非常为难

祭祀泰山府君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做得到的。

的确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圣上说啦,是要你晴明去办这件事啊。博雅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男人怎么会提起泰山府君的名字呢?是不是有人从旁出什么主意?

这个嘛。倒好像确有其人。

是谁?

好像是道摩法师。

芦屋道满?!

不错。据说就是那个曾经施过还魂术的可怕家伙,提议把晴明你喊去,向泰山府君要回那和尚的性命吧。

大约十天前,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有资格主持皇宫内各类法事的高僧,共设十名。)病倒了。

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睡着之后,就没再醒来。

平日在清早修行时必定按时起床的智兴内供奉,今天却迟迟不见身影。心生疑惑的年轻僧侣便跑去看个究竟.发现智兴仍在熟睡。呼唤了几声,不见有醒来的样子,于是就伸手去摇晃智兴的肩膀,却还是摇不醒。

年轻僧侣心想,他一定是昨天太累了。便任他继续睡。然而,白昼逝去,夜幕降临,甚至到了次日早晨,整整一天过去了,智兴内供奉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到第三天,大家终于感到大事不妙了。

大家又是喂他水喝,又是拍打他的脸颊,试过了种种办法,可还是没能让他睁开眼睛。

睡眠中的智兴不时发出痛苦似的呻吟,喉咙还会不时地发出响动。

第四天,智兴的呼吸终于渐渐变得细弱。第五天.双颊凹陷下去,再这样下去,看来势必要危及生命。到了第六天,本来只要把水送入他的口中,他好歹还能咽下去,现在也不喝了。终于,连药师也束手无策了。

大家也曾疑心可能是什么妖魔附体,于是请神念咒、诵经祈祷,却丝毫不见效果。

第七天,一个名叫惠珍的弟子,领来一位自称是法师的人物。

这人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牙齿发黄,惟有双眼炯炯发光。

他正是道摩法师。

道摩法师一会儿把手放在熟睡的智兴的额头上,一会儿用手指按按他的脸颊,又在腹部、脊椎等处探摸,浑身上下摸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说道:事已至此,大概无可救药啦。

啊?!

当众人拥上来看的时候,智兴已经没有呼吸,心脏也停止跳动了。

看来,除了求助于安倍晴明,请他赶快央求泰山府君助力之外,恐怕别无他法啦。

道摩法师这样说道。

泰山府君原本是大唐的一位大神,是中国五岳之东岳泰山的大神,别名又称东岳大帝。

泰山,自古以来就是死者的灵魂会聚之地。在这里审判死者魂灵善恶与否的大神,就是泰山府君。据说,自从佛教传入日本后,泰山府君便与地狱的阎罗王形象合而为一,负责掌管人的寿命生死。

如果再进一步说明,那么,将这泰山府君作为主神,负责主持泰山府君祭礼的角色,便是由土御门系的阴阳师来担当的。其中,尤以安倍晴明最为有名。

话又说回来,道摩法师的话终于传到圣上的耳中,是在第八天。

到了第九天,源博雅被悄悄传唤进宫,圣上命他传达诏令,要安倍晴明立即举行泰山府君祭。

于是,到了第十天,也就是今晚,博雅避开众人耳目,悄悄来到晴明宅邸。

你看,情况就是这样,晴明博雅说道。

可是,那男人为什么对三井寺的智兴内供奉这么关照呢?

这个嘛

博雅放下酒杯,朝庭院望去。

若在平时,每当晴明称呼天皇为那男人时,博雅必定要责备一番。但今晚他却没有这样做。

从前,圣上曾经受到智兴内供奉不少照顾

什么意思?

这是秘密。很久以前,圣上思慕过一个女子,她死后就埋葬在三井寺。有一天晚上,圣上非常想再见那女子一面

结果呢?

结果智兴内供奉便避开众人,当着圣上的面,将那女子从墓中挖了出来,让圣上与那女子重新相会。

与那女子的遗体相会?

嗯。圣上借着火把的光亮凝望着女子的遗体,眼泪扑簌簌落下,说死亡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人生在世应该尽情欢乐才不枉一生啊,以后参加宴席时要常常回忆这般容颜

忘了什么时候,圣上年轻时不是与一名女子山盟海誓,说将来一定娶她进宫吗?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每夜坐着没有牛拉的牛车,要到宫里来的女子。

她好像是叫龙胆吧。

嗯。她的坟墓就安置在三井寺。

哦,原来如此啊。

智兴内供奉就是如此特殊呀。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圣上情不自禁下诏要为他招魂续命,也是情有可原的。

唔。

可是,自圣上下诏后又过去一天半了,也许上意会有所改变也说不定。

希望如此。

不过,智兴内供奉的遗体与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腐烂。恐怕是看见这种情形,圣上才异想天开。

说出什么让智兴起死回生之类的昏话吧。此刻嘛

博雅话还没说完,晴明打断了他的话头: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博雅?

我是说,内供奉的遗体与生前毫无两样。到底是有德高僧啊,遗体也和二般凡夫俗子不同

喂,博雅,说不定那智兴内供奉并没有死。

可是,呼吸也停了,心脏也不跳了呀。

这个嘛,要我自己去确认后才知道。

你肯去吗?

嗯。

那可太好啦。

如果智兴内供奉只是患有什么疾病,或者有什么妖魔附体的话,那倒不是没有我晴明的用武之地

唔,哦。

不过,还有件事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事?

芦屋道满大人和泰山府君怎么会牵扯进来?

唔。嗯

好了.坐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会有结果的。

那.怎么办?

去吧。

嗯。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中午,晴明和博雅来到三井寺。

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名叫惠珍的年轻僧侣。

智兴内供奉仰躺在床上,晴明和博雅坐到他的枕边。

昨天,还有前天,从比壑山请来师傅,作了祈祷。

惠珍向两人说道。

大概没什么变化吧?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正是。

惠珍点头。

可是,为什么请比壑山的和尚来呢?博雅问。

从前,圆仁大师从大唐请来赤山明神供奉在比壑山山麓,其实就是泰山府君呀。

晴明回答说:大约是因为圣上开了金口,所以就搞了个徒具形式的泰山府君祭礼吧。

今天比壑山也派什么人来了吗?

博雅问惠珍。

已经吩咐人赴比壑山通告,说晴明大人今日驾临,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那就太好了。

说完,晴明将视线转向仰卧在床的智兴内供奉的脸。

因为其他人已经回避.所以除了智兴,便只有晴明、博雅、惠珍三人。

智兴的脸颊消瘦,两腮的肉仿佛被刀子削去似的。眼眶凹陷,眼球形状清晰可见。颅骨更像是只盖了一层入皮似的。

没有呼吸。把了把脉,脉搏也没有跳动。然而,肌肤依然残留着微微的滋润,身体也很柔软。

用手触摸其面颊和颈部,也并没有冰冷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体温。

晴明将右手掌放在智兴内供奉的脸上,随后缓慢地向着颈部、胸部以及腹部移下去。

没多久,晴明收回右掌,说道: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有东西?!

惠珍忙问。

是什么?

博雅也探身问道。

究竟是妖魔附体,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有东西在体内,那是没有疑问的。

智兴内供奉还活着。

救他性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觉得奇怪的是,泰山府君的大名为什么是从道满口中说出的。

您的意思是

这个房间里的人,可能谁会有生命之虞。

这个房间里的人?晴明啊,到底是谁?

不是我,就是你。再不然,就是惠珍大人喽。

晴明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是我的话,这条性命绝不吝惜。进入三井寺已二十余年,一直修行至今,成果仍然不如人意。这样的无用之身,若能为内供奉大人一死,实在是求之不得。惠珍答道。

既然有此心志,那么能否请你准备好笔墨纸砚,拿到这边来呢?

晴明说完,惠珍立刻把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骗过我们要祭祀的大神泰山府君啦。

晴明一边磨墨一边说道:弄不好的话,我自己的生命也很危险。不过,在事情办妥之前,就让泰山府君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吧。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请稍等一下。

晴明用笔蘸足磨好的墨,拿纸在手,迅速地在上面写了起来。

晴明,你在写什么?

祭文。

祭文?

是啊,用唐文写的祭祀泰山府君的祭文。

写完之后.晴明将那张纸递给惠珍,说道:能否请你亲笔在这里签个名字?

惠珍接过晴明递过来的笔,在祭文的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请把它放进怀里,在外廊内支起围屏,坐在里面念经。

念什么经呢?

《法华经》也行,《心经》也行,念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我没说停,你就要一直继续念下去。不然的话,你我的性命都会十分危险。

明白。

惠珍的身影消失了,不久,便响起了惠珍诵经的声音。

晴明,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祭文的意思是,惠珍自己情愿代替智兴内供奉,把生命奉献给泰山府君

那,惠珍大人他

没关系,只要他一直在诵经,就不会有问题。趁这段时间,只要我们把这边的事情解决好就行了。

怎么解决?

就这样啊

晴明将剩下来的纸拿在左手,再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

用这把小刀,开始裁切那张纸。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只管看着就是啦,博雅。

晴明用那把小刀灵巧地裁出两个东西。

一个是小小的纸人,身披盔甲,腰佩长刀,手持弓箭,好像是全副武装的武士。

另一个则是豆粒大小的狗。

把这个呀

晴明伸出左手,用手指掀开智兴内供奉的嘴唇,再撬开牙齿,把小纸人塞入智兴的口中。

接着,晴明拿起那只豆粒大小的纸狗。

用左手掀开智兴身上衣服的下摆,把右手中的纸狗伸进那下摆之中。

你这是在做什么?

把这只狗,塞入智兴大人尊贵的**中呀。

这作业似乎迅速便告结束,晴明的右手从智兴的衣服下摆抽回时,手中捏着的纸狗已经不见了。

晴明口中开始小声地念起咒语。

于是智兴内供奉的下腹部猛地抽动了一下。

看!晴明,腹部动了。

晴明没有回答,继续念着咒语。

于是智兴腹部又猛地抽动了一下。

又、又动啦!

博雅提高了音量。

抽搐。

又抽搐。

智兴内供奉体内有东西蠕动起来,接着,这蠕动渐渐向上半身移去。

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狗正在驱赶智兴内供奉体内的东西。

晴明回答博雅后,又继续念起咒语来。

不久,智兴喉头一带的肌肉仿佛有东西在从内向外挤压。

一凸,又一凸。向外鼓动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猛兽在暴跳、奔突。

智兴双唇之间不时突然伸出獠牙,又缩回去。

而且,他的额头上好像要长出角似的,一会儿高高隆起,一会儿又变得平坦。那里的皮肤已经撑裂,渗出了鲜血。

啊呀!晴明,内供奉大人被妖魔

别管它,博雅。暂且就这样由着它吧。

果然如晴明所言,獠牙也罢,额角也罢,喉咙中的暴跳、奔突也罢,都渐渐平息下来。

终于,一切重归平静。

好像结束了。

晴明用左手掀开智兴的双唇,撬开他的牙齿,在智兴的嘴前张开右手掌。

于是,从智兴内供奉的口中,走出了牵着狗的武士。

晴明!

那位武士连同狗,一起走到晴明的右手掌上。

仔细看去,那武士双手抱着一个雀卵大小的白色的圆球。

结束了。

晴明话音刚一落地,武士和狗立即变回原先的小纸人和纸狗模样,晴明的右掌上只剩下两张纸片和一个白色的蛋。

这是什么,晴明?

就是智兴大人体内的东西。

在他体内?

不妨称之为虫,也不妨称之为病,总而言之,可以说是寄居在智兴内供奉体内的邪恶之气吧。

它又为什么是蛋形呢?

是我让它变成这样的,目的是让它暂时动弹不得。

让它动弹不得?

正是。如果它动起来,附到你身上的话,博雅,这下就该轮到你变成智兴内供奉这副模样喽。

那么,智兴大人呢?

已经平安无事了。这不是已经开始呼吸了吗?,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转眼看去,果然,尽管还非常微弱,智兴内供奉的胸脯正在缓缓地上下起伏。

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晴明转向博雅说:已经差不多了。博雅,你去把惠珍大人请来吧。

虽然智兴内供奉的脸颊依然憔悴不堪,但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

就在刚才,他多次吸吮浸满水的布巾,喝下了不少水。

此刻,智兴内供奉闭着眼睛,发出静静的鼾声。

他的枕边,坐着晴明、博雅,还有惠珍。

接下来

晴明向惠珍说道: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请你向我讲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似乎下定决心,仰起脸来,点点头低声应道:是。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被道摩法师抓住了把柄?

对晴明的问话惊诧不已的,不是惠珍,反倒是博雅。

喂!晴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话来?

芦屋道满,说来就好比是寄生在人心里的蛆虫。是人的心主动去招惹这个家伙来的。而且,他去吞噬别人的心.仅仅是为了排遣无聊

"但是,即便是道满,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有所贪图,他对你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们究竟要那家伙为你们做什么?

被晴明这么一问,惠珍低下了头。

犯犯色戒

惠珍声音沙哑着小声答道。

犯色戒就是说,身为僧侣而触犯戒律,与女性发生**关系。

你们不如说是智兴内供奉吧,他到底怎样犯了色戒?

是尸、尸体。智兴大师用女、女尸犯了色戒。

惠珍声音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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