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卷篇三之
棗和尚
[日]夢枕貘
一
黑暗中传来的花香,似乎是樱花。
花香若有似无,清淡幽微。
认为有,花香便存在。认为没有,花香便不存在。
但只要徐徐呼吸夜里的大气,依然可以感觉仿佛透明般的花香。
真是不可思议。源博雅说。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饮酒。
什么事不可思议?博雅。晴明只移动视线,望向博雅。
在移动。博雅说。
什么在移动?
很庞大的物事。
庞大的物事?
不但庞大,而且
而且?
是肉眼看不见的物事。
是吗?晴明嘴角泛出微笑。
月光射于黑暗中。樱花花瓣在黑暗中无声无息飘落。
无风。
无风,花瓣却自行脱离树枝。
博雅啜饮着酒,眺望在月光中清晰可见的纷飞樱瓣。
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我们可以经由看得见的东西,得知它正在移动。
到底是什么?
例如,季节。或者说春天比较好?
原来如此。
晴明,你听好,不如那樱花花瓣
花瓣怎么了?
飘落。
嗯。
花瓣飘落后,会长出绿叶,绿叶到秋天会变色,然后凋落。可是,春天来临时,不是又会开花吗?
嗯。
不只樱花。梅花也好,繁缕、萱草等野草也好,全部都一样。树木、野草、花、虫、鸟,都同样在季节中逐渐往前推移。
嗯。
我们可以看见逐渐往前推移的各种物事。
的确看得见。
我们可以看见盛开的樱花,也可以看见飘落的樱瓣。可以看见绕着花飞舞的蝴蝶,也可以看见鸟。可是,晴明啊
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用力继续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所看见的,其实不是季节。
嗯。
我们只是看见盛开的樱花、飘落的樱瓣、飞舞的蝴蝶,以及鸟。
的确如此。
你听好,晴明,这天地间,有个我们看不见的巨大之物在移动。
嗯。
樱花会盛开又飘落,正是那巨大之物移动的结果。虽然我不知道该称呼那物事为季节或春天,还是称为时序,但是,正因为我们看得见樱瓣飘落,所以我们才知道有某巨物在移动吧?我们是藉由花、虫及一些可以看得见的小东西的动作,才得以知晓天地间那巨大之物的变化。
我就是对这点感到不可思议,晴明
原来如此。
刚刚看着樱花时,我就是在思考这件事。博雅说毕,再度伸手取酒杯。
说真的,博雅,我很想让那些朝暮只会念经的和尚,听听你刚刚说得道理。
和尚?
你刚刚说的,和咒、佛法的道理完全一致。
别讲下去了,晴明。
为什么不准我讲?
因为你打算开始讲咒的道理了。只要你一讲起咒,我就马上头昏脑胀
是吗?
被你称赞固然高兴,可是
可是什么?
当你提起咒时,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在嘲弄我。
会吗?
会。博雅满怀信心地点头。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感慨万千地说:果然因人而异。
因人而异?
没错。并非每个和尚或阴阳师都理解物事的道理。能否理解物事的道理,因人而异。博雅,你既非和尚也非阴阳师,却有能力自然而然地理解这些道理。
是吗?
对了,说到和尚
怎么了?
明天我得到叡山一趟。
喔?
常行堂附近的杉树林中有座祥寿院,你知道吗?
一时想不起来。
那是往昔最澄和尚为了能每天专心念经,特地建造的寺院,现在仍有三四个和尚。
那有怎么了?
听说,那儿来了个怪和尚。
怪和尚?
嗯。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事情是这样的。
四天前,仁觉与英德在祥寿院念经。
出来他们,祥寿院还有另两名和尚,但他们正好出门办事,寺院内只剩仁觉和英德。两人念的是《般若心经》。
这时,突然有个和尚跑进来。在两人背后呼唤:
请问
请问
请问
两人停止念经,回头一看,发现有个和尚站在眼前。
那和尚衣着褴褛,也许是件僧衣,看上去却像块破布。如果几十年都未曾洗涤且持续穿着同一件僧衣,或许就是那样子。
年约四十,但讲的话却很奇妙。他问两人:义然在吗?
仁觉与英德互望了一眼,回说:这儿没这个人。
那,明实在哪里?和尚又问。
两人依旧没听过这名字。于是仁觉反问:我们不认识这两位僧人,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惠云啊,你们不认识我?
两人回说不认识,那自称惠云的和尚逼上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惠云吐出的气息中,隐约可闻到某种果实的香气。可是两人闻不出是何果实。也或许是错觉。
现在的主持是哪位?惠云问道。
仁觉说出主持名号,惠云却双手抱头说:我没听过这名字。
总之,两人先让惠云坐下来仔细说明事由,原来事情过程如下。
三
半个月前,惠云到熊野办事。办完事后,归途路经吉野。
刚好是樱花盛开时期,惠云打算观赏吉野的樱花后再回京城。
熊野到吉野间,走的是山中小径。惠云手持橡木杖当拐杖走。
走出大峰山山坳,即将抵达吉野时,惠云在山中闻到酒味。
怎会有酒味?
停住脚步后,耳边又传来击打某种坚硬东西的啪哒啪哒声。
循着声音与味道的方向前进,眼前出现一株老山樱,树枝上野樱盛开。
樱树下,两个老人隔着树墩相对而坐,正在对棋。
他们在树墩上搁着棋盘,各自坐在折凳上,彼此啪哒啪哒下着黑子与白子。另有看似盛着酒的酒瓶。还有两只酒杯。
棋盘一旁有干枣子,两老时时伸手取枣子到口中。两人口中嚼个不停,看来是因为正在吃枣子。
偶尔会别过脸,呸一声吐出枣核。
白发、白髯的两个老人,身上都穿着看似大唐式的道服。
惠云也喜欢下棋。于是挨近两人,站在一旁观棋。
黑子、白子数量相同,两人势均力敌。
别说,别说。
在一旁观棋,脑子会浮出种种棋路那边应该那样下比较好,这边应该这样下比较好。惠云不自禁想脱口而出。
别说,别说。白子老人似乎看穿惠云内心。
你有空在这儿看别人下棋吗?人生可是很短暂的。黑子老人说。
然而,惠云还是继续在一旁观棋。
如果一方的酒杯空了,惠云便在那酒杯斟酒;另一方空了,他也帮另一方斟酒。
嗯。
嗯。
两老只是应了一声,举杯喝着惠云斟的酒。樱瓣在头上纷纷飘落。
惠云判断白子老人应该会以一目之差,赢得这局棋。
若如此继续下去,白子老人可以赢一目。
下一手,只要在那边下白子
可是,白子老人竟啪哒一声,在别处搁下手中的白子。
啊!惠云不由自主叫出声。
呵呵,
黑子老人喜形于色,将手中的黑子搁在惠云本认为该搁白子的地方。
哎呀。白子老人凝视着刚搁下的黑子,呻吟起来。
嗯
嗯
白子老人额上不断淌下汗水。
嘻嘻。黑子老人一直抿嘴嬉笑。
喂!白子老人望向惠云,谁要你在一旁乱讲话?你看,害我输了这盘棋!
这完全是找喳。惠云的却叫出声,但他是在老人搁下白子后才出声。
话不能这么讲惠云想辩解。
还争辩?因为你叫了一声,才让北斗那家伙察觉我下错了。如果你不出声,还可以挽回局势。
喂,南斗,不管这小子出不出声,我一开始就察觉了。别将自己的失败推到别人身上,太丢脸了。黑子老人道。
哼哼。白子老人闭嘴哼了两声,总之,这小子就是多嘴。再瞪着惠云。我要塞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