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5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个世界所能应许。
***
第二天起,秋庭就天天往入江的司令室跑。
我可以一起去吗?
真奈在问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她看见秋庭的表情有些困扰。
对不起,不要好了。
真奈连忙改口,却听得秋庭这么说--
反正聊的都是些无趣的事。
像是口头安抚而已,没说真奈可以跟去。
况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会吃不消的。
秋庭又添一句。虽是玩笑话,却不是玩笑口吻。
总之他不想让真奈在场。这一点她听得出来。
对不起,请你忘记吧。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房里等好无聊哦。
我现在有没有在笑?有吧。没有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吧?
拜托,笑得自然点。
秋庭回以一笑。看来真奈用力挤出的笑容是生效了。她努力维持着,深怕一不小心就让难看的脸色露出来。
我会陪你一起吃饭。放饭时记得在宿舍等我。
秋庭说到做到,每天都在用餐时间回宿舍带真奈去餐厅吃饭,而他们一天就见那三次面--宿舍里的澡堂可以随意使用,不必由谁领着去,所以秋庭吃过晚饭就又去忙,几乎都要过了午夜才会回到宿舍;回来了就直接洗澡,洗完了就直接回寝室。
每天都这样。
他一定已经加入了拯救世界行动。
以往三餐都由真奈下厨,在这儿就不用了。如今洗澡也不用等,洗衣服原本就是各自负责,除了用餐,两人等于是各过各的。
你可以随时进来我房间--秋庭这么说,真奈便也依着他的话,每天专程为了打扫而进他的寝室,不料在家时邋遢成性的秋庭,在这儿竟然一丝不苟。
房里一点也不脏乱,根本没有天天来打扫的必要。
我是可悲的小心眼。
秋庭只把这里当成睡觉的地方,打扫也只是个藉口。真奈越发觉得自己在这儿净做些不必要的事。想和秋庭保有一点交集,搞不好从一开始就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每当她走进这个整齐的寝室,在寂静的空间里扫着莫须有的灰尘时,她就越来越了然于心。
这才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之前都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是原本不该发生的。
一个平凡的高中生,一个自卫队的战斗机飞行员。若按常理,他们只会是两条平行线。
想到这里,她更不敢趁秋庭在屋里时过去找他,每天只能等着秋庭来那三趟。
她将爸妈留下的两本书带了来。真奈看书并不算快,但也没过几天就全部看完了。接下来就只有用不完的空闲时间,让她一直觉得没事做很讨厌。
为了打发时间,她决定在营区里逛逛。
这儿是军事重地,真奈也不知道哪间建筑物能不能进去,只敢在户外散步。这座营区大得像一个小镇,还有很多长着野花的草坪空地,倒是很适合散步。外墙虽然有篱笆隔着,仍能看得见隔壁公园的林梢。
她尽量挑人少的地方走,但在经过一处看似停机坪的大仓库后方时,还是被一名队员撞见了。
真奈!啊,你叫真奈没错吧?
突然被一个人直呼名字,真奈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着往前走。
来来来,去我们队上坐坐吧,请你喝茶。我们是武器队的。
呃,可是,那个......
哎呀,没关系,别客气!我带你去看火箭炮,你想不想看?
不,还好......
啊--我就知道,一般女生来队上都会说想看的。
那人根本没理会真奈说什么,迳自将她带进机库里。
喂--!小姐大驾光临唷--!倒茶倒茶!
只这么一吆喝,四周立刻跑出好几名队员,将真奈团团围住。
哇塞!好瘦--好娇小--你身高多少?158?那也不算矮了嘛,不过你骨架真小耶!饭有吃饱吗?怎么该有的都没有?呃啊!你太低级了!性骚扰啊你!
一群大男生围拢来像在观赏熊猫似的,害得真奈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一道完全不同的声音从天而降。
干什么!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是把女声。
真奈求救似的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短发的年轻女性拨开人墙走了进来,虽然和男性队员穿着相同的迷彩服,看起来有点儿凶,但是长得很漂亮。
干嘛像一群饿狼扑羊似的,人家都吓坏了,你看!
什么嘛--野坂,凶什么凶。
不甘心就去考下士啊,考上了再来凶我啊。现在这里是我的阶级最言,凶也是我的权利,怎样?
可恶,真不爽!
置身在一片嘘声中,这位名唤野坂的女自卫官却是满不在乎。即使真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也看得出她的与众不同。
我们每天看的都是像你这种不可爱的,难得有机会抚慰一下心灵嘛。
既然难得还让人怕成这样?人家只是有教养又客气,可是表情都这么为难了,你是不会看吗?被你们五六个臭男人围住,有哪个高中女生不会吓死啊。
野坂劈里啪啦的狠骂过一遍,真奈听来却有些畅快,看那些男孩嘴里虽怨,倒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气。
她是秋庭中尉的怒点,你们该不会忘了吧?把她弄哭了就等死吧你们。
那是入江在他们抵达营区第一晚说过的话,之后大概全营都传遍了。
未料,野坂的一番话引来队员的另一阵哄闹。
啊--对对对!就是这件事!真奈你真的跟中尉同居吗?啊,真的假的?不会吧,我一直以为只有这件事是瞎掰的!这么说,中尉已经下手了吗?啊--混帐!急什么,人家又还没证实。对啊对啊,而且你想,那个秋庭中尉会找一个小女生吗?
七嘴八舌地说到这里,一名队员把文件卷成筒状充当麦克风,伸向真奈。
请问事件的真相是?
你们闹够了......没?
野坂还没说完,却见男队员们脸色大变。众人一齐向真奈望去。
真奈这才惊觉,伸手捂住眼角。指尖摸到一滴眼泪。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事情--
万一传进秋庭的耳里怎么办。
真奈已经可以想见他困扰的表情。
忽地几个响亮的劈啪声,男队员的脑门都捱了一记,同时听得见野坂破口大骂:
不用等中尉来杀人,我先开除你们!我可是说到做到!统统给我回到岗位上!被并过来已经够丢脸啦,别再给我惹麻烦!
野坂打跑一帮比她还要高一个头的男队员们,回过头来牵真奈的手。
跟我来。我们去休息室,我冲杯咖啡给你喝。
跟着走进组合板隔成的房间,看见房门关上时,真奈才怯怯的开口:
不要跟秋庭先生说......
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泄露,那些家伙们也不敢去踩地雷啦。
野坂拉过一张铁管椅请坐她坐,自己则走到热水瓶旁,俐落地冲了两杯咖啡,一面问真奈要不要放糖或奶精。
真奈只要了奶精。她不敢说自己喜欢两种都加,总觉得那么做是自贬身分。糖也要奶精也要,好像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野坂与她对坐,用白色素面的马克杯喝了几口咖啡,暂时没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野坂才问她好点没?见真奈频频点头,她便用劝慰的口气对她说:
你别讨厌他们。他们虽笨,但没有恶意,只是在这种地方工作,跟女人没什么缘罢了。看你长得太可爱,他们就闹过头了。
没有......
你真的长的可爱呀,从头到脚就是个小女生的样子。那些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嘛。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真奈笑了。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害羞。
我不喜欢像个小女生,也不想人家说我可爱。
头一次听别人一本正经说自己可爱,也许是客套话,但她并不觉得开心。在这年头与其被人觉得可爱,她宁可做一个不起眼的泛泛之辈,就像盐害开始前在学校里那样。
小女生。可爱。这两个名词都给人柔弱感。
看看眼前,她只有一双细瘦的手脚和身体,想在这世上独自生活都成问题,要靠秋庭保护才勉强活到今天。可爱的小女生根本就是这世界上最柔弱、最不可靠的生物。
遇到事情时,她只会拖累别人,既不能替别人护着后方,也保护不了自己。
她老是增加秋庭的负担,是个碍于良心不忍丢掉的包袱,若是可以不管她,秋庭应该会更轻松、更自在。
要是我现在是大人多好,我好想像姊姊你一样漂亮能干又厉害。
哎呀你真是......我都不好意思了。
野坂边说边在她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你把我看得那么帅气,我真荣幸。不过你会这么想,大概跟我所待的这个组织有关吧。
见真奈面露不解,野坂笑笑地解释:
你知道吗?我已经结婚,现在住在营区附近的家庭宿舍,可是不管是上班或下班,我在通勤的路上都穿着这身制服。
野坂身上的草绿色迷彩服,和其他队员的一模一样。
穿上这个,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卫队,而且是在想到我是个女人之前就先知道我是个军人了。要是不这么穿,我根本不敢在街上走,因为现在外头不平静呀。若是换上便服,我跟你就没两样了,走在外面不得不提心吊胆,看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罢了。
说到这里,野坂换了个语气:
你说希望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但想这种事是没意义的。
--说中了。
正因为一矢中的,听来难免刺耳。真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左耳垂,觉得那儿好像真的发痛。
野坂喝了一口咖啡,重开话闸子。
你叫做真奈是吧?我看你对秋庭中尉是一心一意呢。
一心一意--眼中只有他。真奈默不作声,没法儿去否定却也没有勇气积极的承认,怕人家笑她是痴人说梦。
你想那个秋庭中尉会找一个小女生吗?旁人有这皇想法也是自然。
入江去拜访秋庭的那一天,曾提到秋庭对女人的喜好变了,跟以前完全相反云云。是啊,入江所知的那个秋庭才是对的,真奈只是他破例捡到的累赘--
我觉得很好呀。
野坂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意外的一句令真奈不由得抬起头,正与她笑眯眯的脸相对。
我刚才说我结婚了,是吧?我嫁的人跟我同一个营队,交往了满久却始终谈不到结婚那回事上去。可是,喏,出了盐害这种病,找不出原因又没有办法防治,谁也不知道哪天谁就死了。人哪,被逼进这种极限状态时就会突然对寂寞敏感起来。你想想,死的时候也孤伶伶,岂不是很可悲吗?既然生命苦短,不如找一个人一起过算了。我常骂那人温吞,其实并不讨厌他,现在要我选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伴侣,选来选去还是只有他,所以我们就这样结婚啦。只不过户政事务所没开,婚虽结了也没办法登记,只好等它开了再去补办,而我现在也只是换个宿舍跟他一起住而已--话说回来,要是没有盐害,我未必会嫁给他呢。
要是没有盐害--要是世界没有落到这步田地......
常常听到类似的话。
碰上这种事情,不妨就放开心胸吧,我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事间有太多事总是缺那临门一脚,我跟我先生就是这样。你也是呀,一心一意不是挺好的吗?在这种时局里,太在意别人的观感是无济于事的,而且值得在意的人类也没剩几个了嘛。入江司令就说过,要是以现在的减少率发展下去,一年后人口就会少到让配给量供过于求呢。
说完,野坂抬眼望向天花板。
说真的,对我们而言,秋庭中尉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又是不同单位的,我还真不知道喜欢上那种人会是什么心情。不知道对方的阶级和经历,谈起恋爱也许还比较轻松点。
见她说得爽朗随和,这一回真奈便老实承认了。
恋爱就是恋爱,单相思也是恋爱。
逗你玩的那些人都少根筋的啦,抱歉哪。你要是不嫌弃,有空再过来坐坐好不好?我也很久没跟同性的朋友聊天了,聊聊这些挺开心呢。
喝完咖啡时,听得野坂如是说,真奈便反射性的开口问道:
请问,有没有我能做的事?
啊?
我想找点事情来做,打杂也行。否则营区让我白吃白住,我会别扭。
不想做秋庭的包袱,至少要独立,再不然也尽量做个轻一点的包袱。真奈如今是托秋庭的面子才在这里吃住,总不能老是承人情又毫无贡献。
再怎么对自己不满意也于是无补。既然如此,不如想想现在的自己能做些什么。
最渺小最卑微的轨也行。
什么事也可以,扫地煮饭之类的。
野坂没有一笑置之,而是低下头去认真地思考。
说得也是......打扫倒是个不错的点子。可惜我们这里都是重火炮,没法儿请你帮忙,不过别的单位全都缺人手,要是有人肯帮他们做这些事,我想大伙儿一定很高兴。尤其那些公共设备都是到处乱丢的。
好!
扫除工具应该每个地方都有,那种的柜子都不会上锁,你随便去用应该不成问题。要是有人讲什么,你就说有得到武器队的野坂许可。
谢谢你!
真奈向她大大一鞠躬,精神大振,刚走进这个房间时的颓然已经烟消云散。
***
从那天起,真奈就在营区各处当起了小小清洁工。正如野坂所说,队员们都显得很高兴,即使有些只是表面上的。
这么努力啊?
在打扫行政大楼的玄关时,秋庭正巧经过,便这么说着抓了抓真奈的头,害她的头发乱到得用梳子重梳才行,但这就是秋庭夸奖真奈时必然的举动。
在各处走动多次之后,真奈开始觉得自卫队里的人也很普通。
在智也事件当时,她觉得自卫队是一个冷酷的组织,但在立川营区接触到的人都很活泼。队员们看起来只像是比真奈大不了几岁的一般人,有些亲切和善,有些不苟言笑;有成熟稳重的,也有孩子气的。当然,队上人口的年龄层大幅降低,也拉近了真奈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若说秋庭是这其中的一员,现在的她也不再感觉突兀了。反正这是一个团体,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所以有秋庭在也不足为奇。就像学校一样。
只是不同的时刻,看到不同的面罢了。
照秋庭的说法,真奈是非常幸运的。
在这个群体中,她很少遇到不开心的事,反而是大家都对她特别亲切。
在这样的好运下,回想起已死的人,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
在男子宿舍的活动中心扫地时,真奈发现扫把有点儿秃了。
她走到屋外,随便拦了一个路过的队员来问,那人便说附近有个存放备用扫除用具的仓库。
常麻烦你帮我们打扫,谢谢啊。
虽是随口加上的一句,仍令她寻找仓库的脚步大大轻盈起来。
那人说往那个方向走一下就到,但这一下就不容易掌握了。真奈走了一会儿没看见像是仓库的建筑物,于是她再走一下子,又走一下子。她想,自卫队的人嘛,他们口中的一下也许比她的一下要多。
但是到这里来的一下似乎也太多了点。正在不安时,她看见一栋浅灰色的盒状建筑物,大小和武器队的机库差不多,却不太像是仓库。
她放下心来跑向它。厚重的铁门没上锁。
那是一道拉门。真奈用全身的重量将它向旁边推开。
里面很暗,每扇百叶窗都是遮合的。她想开灯,却不知道开关在哪,只好把大门推到底,让外头的卷线多进来些。稍微亮一点、眼睛也适应之后,她才明白室内为什么这么暗,原来是百叶窗外还有一层遮光帘。
以一间仓库而言,这儿算是整齐的。原以为会像学校的体育用品室那样堆得横七竖八,结果她只看到依尺寸大小分门堆叠的卡其色货柜。
......怎么不贴个标签嘛。
真奈无耐地看着那几座大大小小的货柜山。她得一个一个打开来才知道里面装什么了。
离她最近的一排都是较小较浅的。真奈走过后,打算从最上一层的货柜开始找起。见那个柜子像是对开式的,便摸到门扉对合处,抬起上层的门,不料那扇门比她预期的要轻,一下子整面掀了开来。
啊,幸好......
幸好门上没挂着锁,否则待会儿还得去找飞掉的锁头。
真奈往货柜探头看去。
--呃,这是?
一下子认不出里面的物品,真奈才刚刚发愣,后脑便感到剧烈的撞击。
还没来得及想到痛字,意识与气力已经远离了她。
沉钝的痛楚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后脑勺不住刺痛。
好痛......
真奈用双手抱住发疼的部分,身体也缩成一团,虽然这么做并不能减轻痛楚。
啊,你醒了?
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一个人声,真奈猛然睁开眼睛。她还在仓库里,但是照明已经点亮。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帆布毯上,真奈慌张地跳起来,抬头看去--
早安。
入江就蹲在她的面前。见到熟面孔,真奈的紧张感缓和了些。
我怎么了......?
闷痛感再度袭来。真奈又抱住了头,并用手指头去摸那个痛处。定睛一看,指头上竟有些血迹。
你还好吧?先别勉强爬起来,因为那一下子打得很重。
哦,对了,有人在后面打我--
唉呀,实在太过分了,对你这样娇弱的小女生也下这么重的手。你的头肿了一个大包,我看今天最好别洗头。
说时,入江是一脸忿忿不平。真奈一面点头,一面反问:
我怎么会被人打......
对不起,打你的那家伙,我会好--好骂一顿的。
听出一丝含糊的异样,真奈不自觉地把身体往后移。只见入江咧嘴一笑道:
都是我的直属部下处理不当。他太紧张了,怕你看到这个。
入江边说边从物后拿出一只白色的固体,乍看像是个石膏头像,不过尝起来应该是咸的。
啊,那是......
真奈总算想起那个货柜里的东西。浅长的方柜里,装的是已盐化的人类遗体。
难道这里的货柜--全都是吗?啊,对了,自卫队也有去回收遗体嘛。
说着说着,她又觉得不解。就算是这样,也不必打*吧?
就是啊,一般情况下都会这么想吧?那个呆瓜其实不用那么紧张的,结果他自已心虚就失手动粗了。
背脊窜上一阵寒意。真奈头一次觉得入江可怕。
天底下也没几个人会一见到停放在货柜里的尸体就联想到实验体嘛,是不是?
实验体--被实验的人体。真奈觉得脑门上好像又挨了一记。
--人体实验?
她说得很轻很小声,隐约透露想要被否定的意愿,入江却完全不打算顺她的意,仍旧笑得温和;在此刻看来,那笑意已经有些恐怖,也正在回答真奈的问题。
......拜托,请说那是骗人的。
说说当然可以,但你会相信吗?
真奈咬着嘴唇,无话可答。入江显然不想顾虑她的心情。
用人体实验来解开盐害之迷,在他看来一点也算不上是罪恶。
真奈蓦地想起一件事,随即恨自己的联想。
智也先生该不会也是?
噢,那人叫智也吗?
入江答得像是没事人似的。
那一次真够棘手的。实验就快结束了还逃跑,弄得队上损失惨重,当初只想弄个病例,结果搞到部下的一条命都给陪上,一点都不合算。哎,不过也够巧的,多亏那件事才让我找到秋庭的所在。
入江说完又笑了。这些话完全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而讲的。
他的也放在这里唷。做完实验的实验体都会集大摆在这儿。
真奈,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走错路吗?
入江问得悠闲,像在问一个迷路的孩子要去哪里。真奈觉得自己的情绪猛然朝负面方向疾奔而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得满不在乎?
你不是听过我的假设吗?
真奈的责备丝毫没有令入江动摇。
我虽然说那是推论,可是你想,一个科学家提出的理论背后若没有根据,这还像话吗?当然要有临床数据之类的资料来佐证啊。我既然把目标设定在一种以暗示为武器的生物上,只做动物实验要怎么得到结果?人类是万物之灵,有意识且能描述知觉,这是我们和动物最大的分别。我是不可能拿猴子猩猩来做临床实验的。
还是得用人类才行呢。入江笑得理所当然。
说来奇怪,我们正面临绝种的存亡危机,你们却个个悠哉得很,老是把人道啦人权啦挂在嘴上。好啊,等到地球人都死光了,看还有谁要来谈人权。漂亮话或理想再怎么动听,也要有命才能说。别的不说,政府早就有计划的从死刑犯开始减少囚犯数量了,说穿了,这年头哪有多的饭给罪犯吃呢?横竖都是为了图自己方便而杀犯人,多加一条理由也没什么差吧。
反正我是米虫,临死时让我做点贡献。
这是他们对智也说的话,也是将他逼入枉法妄为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反正他们是米虫,就可以随便利用吗?
真奈瞪着入江,却见他连连摇头,直说才不是。
米虫指的是一无是处的东西,但他们怎么会没有用呢?这些人都是了不起又珍贵的--
--工具啊!
入江的笑容里已经没了笑意,有的只是近似笑意的残酷表情。真奈看着他,竟觉得他并不存在自己的面前,而是在一处邈远之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真奈和其他人,像在看一颗颗任凭他操弄的棋子。
智也就是被他用过的其中一颗,靠在真奈的腿上,在恐惧和呜咽中撒手人寰。
--过分......
真奈忍不住掩面,却听得入江放柔了口气:
你只是太善良了,才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情感。部下向我报告了你们和那名实验体相处的一致经过,我知道你和他只是偶然遇见,你也只是同情他吧?假使不认识他,你就不会有这种情绪了。换个比方吧,你会哀悼那些比他先死的被实验者、为他们流泪吗?不会吧。我反而怀疑,要是你们不曾相遇,你还会哭成这样吗?你同情他,却不同情被他枪杀的那个部下,难道就公平吗?就因为不认识我的部下,你就可以不在乎吗?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指责着真奈的自我本位。
每次开发新药时都有几百只实验动物惨死,你也知道那是实情,身体不舒服时还是照吃不误,听说新药有效也会去买,对不对?反正研究人员用的又不是你的宠物,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死掉几百只你所不认识的动物,跟你也没有关系嘛?这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有错吗?
落入不幸的只要不是跟自己有关的人就好,眼界所及之处干净漂亮就好;别处再怎么肮脏、丑陋或残酷,只要不去正视就可以佯装不知,太平过日子。
同时继续受骗,相信这世界是美丽的。
即使现实的美丽面纱被揭去,向世界展示它的丑恶,人们还是可以在某处诅咒,埋怨这一切害自己失去视而不见的权利。
再说你的朋友智也,死在减囚计划和死在实验下又有什么不同?对他来说都是不合理的谋杀,不是吗?
求求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可是真奈连恳求、掩耳的力气也没有。能救她的人--愿意为她捂住耳朵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我这个人啊,天生任性自私又骄傲。现在遇到老天爷把一个我不想要的状况丢到人间来,我就要用尽手段把它给丢回去。盐害对我而言就是这么回事。有人说盐害前的世界多好又多好,我倒不想说那种俗劣的谎话,但是那个世界仍有令我喜爱的优点,而且我也不想死在这种时候。一团盐巴块也想灭亡我们?我不要。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排除它,而人体实验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罢了。
看到就会感染。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就让实验体长期看着结晶。
房间好大好干净,墙壁全都是白色的,又清爽又舒服。
也许他们想让我在死前过得舒服点吧。
不是的。
那个干净的大房间就是一个实验室,是专门为了让他长期看结晶而设的。白色的墙壁都是从结晶切下的一部分,而他若能始终闭着眼睛,就能幸免于难了。
为了减少囚犯人口而被杀害,或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盐害的牺牲者。真奈在理智上明白比较这两件事没有意义,可是为了智也--为了一个偶然结识的陌生人难过落泪,却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况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会吃不消的。
她想起秋庭的话。他果然不是说着玩的。
--秋庭先生呢?
她喃喃问道。决定先不去推想答案。
秋庭先生知道这些事吗?
你以为他不会发觉吗?
这是反话。
秋庭要是没有察觉,便不会刻意让真奈和入江保持距离,也不会在这段日子里任由疏离令他俩尴尬。
--别摆出这种脸色啦!
入江面露不悦。
一副被人出卖的样子。
我哪有。真奈不由得低下脸。
也许有吧--有一点这么认为。
小孩子就是这样。
入江厌烦地耸耸肩。
我跟秋庭已经认识很久了,他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个性。你以为他没有挣扎过吗?告诉你,那家伙一板一眼到死脑筋的地步。他当时想去攻击结晶,可是申请一被驳回就放弃,因为他不想当英雄。你知道有多少部下愿意跟着秋庭硬干吗?可是他傻到相信与其让英雄崇拜和军阀化扭曲社会,还不如在盐害中过一天算一天。那一次--就那一次,那小子把他自己跟世界划清了界线,现在他决定要把这个机会捡回来,你有想过是为了什么吗?
入江捏着真奈的下巴,硬是把她的脸扳起来。
秋庭为什么要跟他最讨厌的我合作,你真的不懂吗?
--我不想懂!
真奈使起性子尖叫。求求你--
不要让我做那个累赘。不要说我是他的沉重负荷。
哎,算了。
入江放开手,站起身说道:
你只是轻微的脑震荡,现在可以起来了。肿包应该还会痛个几天就是了。还有,你以后别再进来这里,刚才的话也不可以说出去。这些事我都没让一般队员知道,麻烦你千万保密啰。
他转身走开,又回过头。
我会狠--狠地教训那两个忘记锁门和打你的队员,所以拜托你也别跟秋庭说这件事哦。他会骂死我的。
我不会说的......
真奈回得很快:
不过,也请你不要处罚队员们。
够了。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想再牵累别人了。
入江没回头,只是举起手来对着真奈摆了摆。
OK。那就改成口头申诫和伏地挺身好了。
***
走在营区的马路上,不经意地瞥见一个不自然的色彩。
秋庭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只见一栋方形仓库的铁门前摆着一只罐子,里头穴了一株蒲公英。
他已经知道那栋仓库里放的是什么,却一时想不出谁会在这里供花。
那人知道仓库的真相,却还是这么做--或者,正因为知道了才这么做。
秋庭走近去抽起罐子里的蒲公英。还是新鲜的。
他脑中想到的那个人,每天都忙着打扫。
至少是我能做的,我想多做一点。
因为我只会做这些事嘛。
就这样,昨天和今天,她都笑得和平常一样,完全没让秋庭察觉什么。
疏于察觉,不只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能做就多做一点--她做得到的,她像比秋庭所知的更多了。
他将不起眼的黄色小花轻轻按在唇上,再将它穴回装满水的罐子。
小黄花就这么放着,直到吸干了罐里的水而枯萎。
***
今天你不准打扫了。
准备去吃早餐时,秋庭一看见走出房门的真奈就这么说。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发烧,只是没想到气色坏得这么明显。
秋庭独自去餐厅替她选了几样清淡菜危,以托盘端来寝室。
午饭时我再一起来收,吃完就摆着不用管了。还有,你在中午前去医务室检查一下。
秋庭说完这些就走了,出房门前还凶巴巴的回头朝真奈一看。
你有没有去医务室我都会知道哦。不要多顾虑,只管去吧。
一副很不信任她的样子。真奈点点头,躺在被子里向他挥了挥手。
吃完早饭又睡了一会儿,十点钟左右才动身去医务室。女医官上前来迎接,好像就在等她。
听说你发烧了?
听她这么问,真奈反问她。
你怎么会知道?
便见医官笑答:
秋庭中尉有交待嘛,他还说你要是没来,叫我一定要去看你呢。
诊察只花了五分钟,拿了一份退烧的药。
大概是你来到营区之后太勤劳。今天就别做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医官笑着送她离开。
中午时,秋庭又端来午饭。
你看,我有去吧?
见真奈带点儿得意,秋庭苦笑。他过来之前八成已去医务师打听过了。
过了中午,大概是药效发作,真奈开始觉得想睡。
啊--上一次像这样在白天睡觉,就是在那时。
盐害的第一天,真奈也是因为发烧而在家里睡觉。
世界在她昏睡时发生剧变的那个日子。
浑身热烘烘的这种感觉,令她想起那一日。
正在熟悉的恐惧感中徘徊时--真奈听见一段对话。
就是明天了......还没什么真实感。
应该是认真的吧,袭击厚木这回事。
应该是。入江司令加上秋庭中尉,两个人都是油门,没人能踩煞车。
而且又是秋庭中尉之前没被上级批准的作战计划,他这次不可能再妥协了吧。一定会干的。
听说每天都搞沙盘推演,操得要死,当然非干不可。
没别的方式吗?攻击驻日美军未免也太......
拜托,不然怎么办?开口借吗?全副武装的战斗机,你以为人家肯借?为了阻止盐害,我们也没别的选择。
但这不是闹着玩的耶。不知要死几个人......
你讲什么没种的屁话!最冒风险的是中尉好不好!
是他要去抢战斗机然后开去攻击耶!最接近东京湾结晶的人是他耶!
真奈猛然推开窗户。
你们在说什么?
窗下那一群队员吓得全都跳起来,回头看着身后。
哇啊.真奈!你怎么会在?今天放假?
真奈急切地探出头去,双手紧紧抓着窗沿,撑住因发烧而虚弱的身体。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拜托告诉我!
***
看着冲进司令室来的真奈,入江只是耸耸肩。
秋庭不在,而真奈的表情也正说明,她此刻的出现是有原因的。
听说你发烧了在睡觉。下床走动没问题吗?
他刻意说得关心,却被真奈无视球路地一棒击回。
你想让秋庭先生做什么?
看来马虎眼是打不成了。
唉--到底是怎么被你发现的啊?
你想叫他做什么?请你告诉我!
真奈只站在门边,一步也没靠近。自从上次的那件事以来,她对入江大概充满了戒心。
看样子,你知道的只是个大概。我请他当结晶攻略计划的执行队长,如此而已。
什么而已......!你们要偷袭厚木的美军基地,抢他们的飞机对吧?这不是犯罪吗?你自己说接近结晶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我请他加入大规模的恐怖行动。
入江神色自若地直言。真奈再也说不出话来,嘴唇只是颤抖,见对方笑容依旧,眼神却是那样的寒彻骨。
别在人类存亡关头为了一点小事叫啊叫的。攻击美军抢飞机就可以阻止盐害,这点代价算是便宜的了。
......有哪一点可以保证一定能阻止?你只是用炸弹炸结晶,盐害就会停止吗?
你以为我是谁?我可从来不干没胜算的事。
这般狂妄自负反倒令真奈一时失语,但她很快振作起来反驳道:
那又何必特地去抢美军的飞机呢?用自卫队自已的不行吗?
这是秋庭的要永啊,我也没办法。
入江支着脸颊,一脸无奈。
照我的想法,我只是要秋庭去他以前的百里基地调一架装备齐全的F2来用一下而已。毕竟是同一队的老同事,即使是硬借总也该借得成,况且现在是非常时期,等人家看到我们的作战成果应该也就气消了,我想。
对东京湾结晶发动攻击的同时,入江会假防卫省名义向全国的自卫队基地发电报下达总攻击命令,并且指示结晶的处理方式。
政府迟迟拿不出对打盐害的有效策略,自卫队只能消极的支援救灾行动,早就累积了不少压力,如今有了契机,各基地想必会群起跟进--入江的这番盘算,正中秋庭的下怀。
我上次说过,秋庭做事就是太拘泥了,死也不肯让这事情引发军阀掌政的可能性。日本现在几乎是无政府状态,自卫队若在这种情况下擅自作主解决了盐害,那么等到政府体制恢复之后,军系官员八成会抬出自卫队的功劳来搞政治斗争;防卫大臣原本是由文官遴选的,搞不好藉这个机会就由武官担任。再来呢?内阁人事案也可以由武官穴手了,若有个差错就直接成了军阀。之前的防卫大臣就相当激进了,跟他同调的幕僚官员又很多,虽然大臣自己死于盐害,可是保不定哪个跟随者会过度膨涨他生前的主张,跑出来搞独裁。咱们个性严谨的秋庭老弟就是担心这一点哪。
入江显得一副事不关己。的确,这些事对他而言都无关痛痒,只是芝麻绿豆小事。
要是最先发难的部队搞出袭击驻日美军等等的暴力犯罪,官员们就不敢拿自卫队的成果来邀功了。至于美军那边,到时就拿盐害的研究结果去赔不是吧。
见真奈低头不语,入江低又是一耸肩。
哎,反正我是个冒牌货,伪造身分、滥用特权和人体实验的事情若拆穿,保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事成之后只能躲起来避风头,解决盐害的功劳看谁要就拿去好了。立川的队员也只是被一个假司令骗了,上头应该不至于怪罪他们。
那秋庭先生......
那小子大概也会消声匿迹--算啦,活下来再说。计划若是顺利,他在攻击结晶之后就会跳机,我们会去海上救回他的。只要能熬过袭击基地的第一关,那么以秋庭的身手,之后的任务并不难。
真奈没再反驳,只是僵着脸向入江一鞠躬,离开了司令室。
真奈离开之后,入江对着司令室后方的小门喊道:
进来吧?她回去啰。
话才说完,秋庭就走了进来。
你都听到了吧?她可是须诚心的,你还不改变主意?
不改变。
秋庭立刻答道。他走向沙发,边说边坐弄:
我几乎跟逃兵没两样,把队上搞得颜面扫地,现在再跑回去叫他们借一架最新机种给我开,你以为我说得出口啊?
好啦好啦,你说怎样就怎样啦。
入江随口敷衍,换来秋庭的一瞪。
你自已的作战计划又怎样?行不行啊?
我说你这个人还真难搞,这么不相信别人?这样会没人缘的。
你是怎么听话的?我才不是不相信别人,是不相信你。
是是是。
入江缩了缩脖子,起身离开办公桌,朝秋庭走去。
结晶的成分并不是百分百相同,这资料我给你看过了吧?
秋庭快速地在脑中搜寻出印象。
结晶的成分包括氯化钠八O%、矽十九.二%、氮O.八%,而盐害检体的成分则是氯化钠八O%,钙、钾、甘油、氮和其他等等共占二O%。
我那时安排了不下数万次实验,能想得到的条件统统设定过,没有一次发现那个矽成分具有传染性。这就表示,结晶的本质充其量就是盐,它是藉由使对象变成与结晶母体相同比例之氯化钠块的方式来进行传染暗示的。所以,要化解盐害,改变母体结晶的成分比例是最安全的。组成结构被破坏,就是结晶的致命伤。
入江的办法是将它溶入海里。轰炸只是让那座结晶塔倒下罢了,并不是硬生生地将它炸坏。
溶于海水后,结晶的盐分比例将大幅改变,而海洋又广大无比,就算把全球的结晶陨石都丢进去,也不会令三.五%的盐分浓度上升超过一个小数点。
如果那块结晶也有死亡,那就是丧失它自己的结构比例。
但是含有结晶的海水不会传播暗示形质吗?万一海洋也变成了传播媒介,事情就真的没有救啰。
这一点我也实验过了。
入江浅浅一笑。
摄取过结晶食盐水的实验者全都还活着--包括我在内。
秋庭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入江会拿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
别误会。我只是对自己的天资和研究结果毫不怀疑,如此而已。
是啊,你就是这种人。秋庭忿忿道,为刚才的须臾担忧而觉得可笑。
我还把那个溶液煮干到盐分重新结晶,然后再构成与结晶母体相同比率的新结晶,结果新结晶并不含有暗示形质。结晶的构成比率是一种奇迹性的偶然,就像地球生物所拥有的生命一样,一旦这个奇迹被破坏,偶然性也就不可能再恢复,如同我们死了就不能复生一样。
难得你这么感性,秋庭咕哝道。入江笑了。
搞科学不是跟奇迹硬碰硬,而是追求奇迹背后的真理。我既然是天才,岂有追求不到的道理?
随你便。秋庭只是板着脸说了这么一句,便继续先前的回答。
炸掉它不会有问题吗?结晶不会因高热而爆炸,或是产生有毒气体吧?
这一点你就相信我吧。反应实验中用的虽是样本,基本上和地球物质的性质没两样,顶多是保护膜里的亚铁成分稍微特殊而已。
那一层保护膜已经在大气层里剥落许多,不致妨碍攻击时的瞄准。
从各方面条件来看,要对付东京湾的那块结晶塔,打碎它是最快的,否则体积那么大,就算遇上台风也溶解不了多少,我们现在直接用炸的,大部分碎块都会落入海中,剩下的残骸也可以靠天然雨水冲掉;更何况结晶的可视体积大减,人们就不会再经常看见它,对于遏止盐害应该也有相当效果巳。市区的盐只要用水冲掉就行,流进下水道后反正也是排进海里......内陆地区的结晶也用炸的好了,残骸到时再想办法运到海边丢掉,至少防止盐害扩散和恶化。至于那个塔,轰炸后的倒塌方向是计算过的,大致可以把海啸的灾害降到最低。
我还是祈祷一切顺利吧。
秋庭恨恨道,心中却不得不承认,这场行动完全是根源于入江的研究成果。
***
真奈回到寝室,瘫坐地上。
那是她所经历过最不具慈悲心的一场对话。真奈的请求或劝说都打动不了入江,完全无效。
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手下的棋子们--这一回,他要利用秋庭了。
真奈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泪盈满眶。
就这么突然地,她重新得到的世界又要失去了。
那个可以让好一心一意看着秋庭的世界。打从初见面起--从他佯装不经意地救了她的那一处起,她就悄悄的看着他,看出他是刀子口豆腐心,看见他温柔的眼神。温柔的手和温柔的动作。
她观察得很小心,努力不被他发现,怕他知道是这么样地注视着他。那些不经意流露的真性情,她所知的恐怕比秋庭本身更多;秋庭在什么场合中会有什么样的体贴神情,在什么情况下有如何细心的举动,他自己从未察觉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那样近距离的看着他。
__可是,我对秋庭先生了解得好少。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有过怎样的回忆,为什么独自住在那间公寓里。
秋庭曾经默默的听着真奈述说往事,却从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去。一次也没有。
甚至是名字--真奈只知道他姓秋庭,竟连名字也不知道。
急切与渴望涌上喉间。
我讨厌这样。
我不要就这样结束。毫无瓜葛的结束。
也许我们都没有明天了--
明知任何一个不变的明天,都已不再是这世界所能应许。
她见过太多人,被这个世界残酷地颠覆了他们的未来。
为什么还这样裹足不前?
时间不会等人的。就在这原地踏步时,它就从指缝溜走了。
秋庭就要走掉了。
那间小公寓里的两人世界还会不会再回来,没有人能保证。
好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遇上这种事情时。
真奈不知道想出了办法又会是如何,至少她会有伸手挽留的自由。手是会动的,只要她想伸出去,它就会伸出去。
就算构不到。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Scence-6你们的恋情会拯救你们。
*
当晚真奈的造访,秋庭似乎早已料到。
敲门之后,秋庭没出声应答,而是直接把门打开。他的头发是湿的,大概已经洗好澡。真奈也是刻意在这个时间来找他的。
秋庭向真奈招了招手,自己走到墙边的床铺坐下;真奈则走到对侧的另一张床坐下。
他们很久没在晚上面对面了。
呃,好像好久没这样了呢。
真奈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脸。
来到军营之前,每晚的这个时段,他们都是这样过的偏偏在那间小房子里受他保护的当时,她还不懂那段时光的可贵和使人留连。
所以才造成了此刻的无谓踌躇。
反正我是小孩子,又不相配,又没被人家放在眼里。
踌躇着没有意义的欣羡,只为了不想做自己。
烧退了吗?
秋庭问道,真奈便点点头。总是秋庭先来关心真奈。
一定只是因为单纯的义务感使然那又如何?
所以那又如何呢?端出这种藉口,究竟是为了防什么?怕什么?
单相思的时光既苦涩又快乐:那个人会不会看我?会不会对我笑?心里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那个人会不会喜欢上我,就像我这样的喜欢他?
他的动作、话语、表情。情绪被这每一个小细节牵系着起伏,一喜一忧,既苦也甜,同时漫无边际地梦想着心愿何时实现。
那般悠然的恋爱,却只在乎稳的世界里存在。
无妨。至少她发现了伸手的空间,就算构不到他也无妨。
怎么了?你有事吧?
听见秋庭这么问,真奈回答得极其直接,连她自己都吃惊。
我想了解你。
声音有点儿抖。不自然就算了。丢脸或被他察觉,都无所谓。
或者,就算他露出困扰的表情。
秋庭的表情却不是困扰,而是少许的讶异。
他一定是在想,怎么现在还问这个?入江和队上的人都向真奈提起过秋庭的脾气和经历,推敲推敲应该也有所了解才是。事实上,真奈确实是这么推敲着,但她要的不是这样。
我想听秋庭先生自己说。
过界了。后退也没有用了。
听别人说的没有意义。我想听你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放胆说吧,越陷越深吧,直到不可自拔。
关于你的任何事,我再也不要让别人来告诉我。
秋庭沉默了半晌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略略把目光别开。
就算见他别过视线,真奈已不觉得痛,也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已经发现,现在不是怕受伤的时候也不是坚持靠想望就能达成甜美恋爱的时候。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以为你最知道。
温柔时反而会生气的人。
装作漫不经心,其实比谁都细心。
真奈所知的秋庭是这样的。
可是:;
她一直努力使心情稳定,这一刻却动摇了起来,摆荡的幅度竟越来越大,像一段压也压不住的弹簧,真奈用力地摇头。
我不要,那样一点也不够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高范。
秋庭忽然直截了当的说出口,令真奈一时愣住。
他直视着真奈的眼睛,又说了一次:
高范。你叫叫看。
真奈无声地在嘴里念着。这是秋庭正视着她、亲口告诉她的也许就像是他准允,把这个名字给了真奈。
我不要!
真奈叫道,比刚才更激动。
不够,不管你告诉我什么都不够!等到能说的都说完,我觉得够了,你就要走了对不对?那我一辈子都要说不够!
所以你别走。不要一个人去到那种可能会回不来的地方。袭击美军,或是在最后关头只有秋庭一个人最接近结晶,这都超过了真奈的容许范围。
真奈哭了起来。隔着泪水、她也看不清秋庭是用着什么表情在看她。
再拖下去,这世界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哦。
他的声音带着告诫与训斥的意味。若是平常,秋庭无论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只有现在的这件事情,她不想听,也听不下去。
没有明天也没关系。如果你要走,那我还要明天做什么?我宁可世界像现在这样!
说我任性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我就是宁可世界变成这副德性。
要是世界没有变成这样,我就不会遇到秋庭先生了。
为了与他相见,我宁可
无论是多么离谱、多么糟糕的世界,我都愿意忍受。
极其平凡的高中生和自卫队的战斗机驾驶员,在平常的世界里是不会有交集的。这两者的交集因为世界的异变而存在,所以也只存在于这个异变的世界改变了所有人与人交集的世界。
真奈又发现,自己说的话彷佛似曾相识。
这么说或许任性又不懂事,不过世界会发生这种异象,说不定就是为了凑合我们呢。
以大海为归宿的那对恋人如是说。
你爸妈会伤心的。要是没有盐害,他们应该都还活得好好的。
又听到秋庭告诫,真奈终于忍不住反抗。这是她头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反抗心。
我说话小心,他们就会回来吗?不可能吧?既然如此,要我装懂事、然后任由喜欢的人离开我,我才不要!
真奈从来没这么大声地对秋庭说话,可是她想,要是这么做能够留住他,那么就算是叫喊到吐血、一辈于都发不出声音,她也愿意只要秋庭能因此留下,只要这双手能够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