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旁边叫啊吵的闹成那样会影响到我。你总没资格要求我离座吧?
秋庭一派淡然地主张着自己的权利,听得入江直点头。
原来如此,有道理。
在入江的经验里,很少有人事物会令他心生意料之外的感觉。
人跟人起jiu纷当然很吵啊,我又不能去关教室的门。你们要不就去外面吵,不然就别让她们吵,随你便。
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以后会注意的。
站在秋庭的立场,他只是不耐烦自己一再受到干扰而已,要是他知道此刻的言词让入江觉得与他意气相投,他大概宁可一直被烦也不会开口讲这么多话。
说来一直都是入江觉得欣赏对方,所以三天两头地找他攀谈。但两人一聊起来,秋庭倒也不像他外表那般沉默寡言,且他们的话题极广,几乎是什么都能聊,除了家庭的话题以外。
照秋庭自己的说法,他家里只有一个老爸,而父子之间似乎正在冷战。做儿子的想进航空自卫队开飞机,同样是航空自卫队飞官的老爸却极力反对,反对的理由则是妻子因车祸身亡时自己正在进行飞航训练,连妻子的最后一面也来不及见到。
他还不是继续干航空自卫队?话都是他在讲。
就这么一次,秋庭讲了一句勉强算是抱怨父亲的话,这段父子之情看来是满复杂的。自卫官常常调任,所以秋庭从高中起就在外头住宿,几乎不与父亲联络,父亲也都没来找他。
自家关系不好,秋庭因此也不主动问起入江的家庭,这一点反而让入江觉得很自在。
在入江的心目中,从他懂事开始,家庭就是表面敌人、潜在敌人或是非善意中立者的代名词。并不是他对家庭观念有任何曲解,而是单纯的家风问题。
豪门必有恩怨,血缘关系往往只是猜疑和斗争的温床,不是温暖的亲情。假使只有血缘因素,争议也许不至那么大,偏偏入江的母亲是继室,父亲却是名正言顺的当家继承人,这一切令他对血缘之亲完全失去了幻想。
入江没别的优点,就只有成绩优异和那一副足以向任何人夸耀的外貌,不只让父亲把这个儿子放进眼里,也让他成为家族中最显眼的攻击目标。
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入江与亲族们从不做非必要的互动,所以他对周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对朋友更是不多奢望。
从这样的成长背景出身,秋庭几乎是他第一个看得上的外人。
秋庭在学校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漠与疏离,加上刻意与人划清界线的性格,对入江而言反而成了一桩美德,毕竟他身边多的是执着于世俗的人,秋庭的这种淡泊反而难得。
连同往后发生的事,秋庭大概会把这段缘份认定成麻烦吧,但是入江才不管这么多。这是他头一次对别人产生兴趣,比起对方的意愿或苦乐,他觉得追求这份乐趣比较重要。
脱口就说树里幸福,也不是为了讽刺她。
那纯粹只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率直感想。当然,入江不懂那份幸福的崇高,自然也不了解树里的失落。
既然无法体会她的失落,要入江为此背负罪恶感就更不可能;要他为自己随性的行为编织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他的美学观点更不相容。
说到底,入江只会动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
两天后,树里真正明白入江有多么难应付。
拿家人威胁他好像真的行不通。向他提起某些免于盐害的亲戚,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反问什么?那些人还活着啊?暗示要加害于他们时,他也面不改色。假使他是佯装平静,那倒是还有救,但从许多反应和态度看来,入江显然是真的不感兴趣,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些亲戚的安危。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弱点呢?
唯一见他面色有异,只有在提起某个高中友人的时候。入江神情严肃的这么说道:
看在你爸是因我而死的份上,我有责任给你忠告,唯独对那小子,你千万不要随便打歪脑筋。我想你们早查到了真奈的事,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那女孩等于是核弹发射器的开关。若要搞非法私斗,秋庭绝对比你们在行,还会整到你们每一个人都倒下为止。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敢冒险这么干,也一样威胁不了我,因为真奈对我而言也没有那个价值。
你要害死朋友的情人还敢说这种话?
你在胡说什么?杀她的人是你又不是我。秋庭可能会恨我,但那是我个人的问题,而那家伙在骂我之前就会先把真凶揪出来掐死的,我想。啊,不过他有点温情主义,大概不会对小孩动手,柏木老弟就肯定逃不过了。不如这样吧,你自己衡量一下,看看是拿真奈当人质的好处多,还是让柏木顶罪的风险大?
最后反而变成入江在恐吓他们了。严格来说也不算恐吓,入江只是点出事实,根本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是树里自己被他讲出来的那一番理论给吓着而已。
大小姐,我们是不是改变谈判方式比较好?
柏木含蓄地建议道。
我想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我们不如先为限制自由的事先向他道歉,再请求他的协助,你看如何?
别搞错了!
树里迁怒似的对柏木大吼:
你听好,我根本没什么好去求他的。我只是要折磨他,可不是为了要他屈服。
但就现况而言,我看他一点儿也不痛苦。
所以才要找出能令他痛苦的弱点啊!
树里急躁地反驳,柏木的眼神忽地阴沉起来,吓得她心头一凉--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她发现柏木只是皱起眉头,表情却是悲伤的。
你还这么说。万一耽误了治疗怎么办?
柏木那打从心底忧虑的神情令树里有些挣扎,但她就是说不出让步的话。
反正早就来不及了。就算马上开始研究也不可能找到治疗法。反正我就是要在死以前看到那家伙受折磨,而且......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在那之前,只要你肯待在我身旁就好--但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而且?
柏木催促道,却被树里瞪了一眼。
没有啦,我不想说!
柏木没再追问,只是以一副沉痛的眼神望着她。
从懂事开始,柏木就在家里了。
柏木的父亲是江崎家的佣人总管,听说柏木从孩提时就常在江崎家出入。
听大人们说,树里出生后很黏柏木,父母亲也觉得并无不妥,便顺理成章将他当成小女儿的玩伴兼保母。
他们离婚时,树里才十岁,只知道是母亲喜欢上父亲以外的人,想要离开这个家。他们没有为监护权而争执,因为母亲不想让树里妨碍她的新生活,只是两人在分手前的激辩还是不小心传进了树里的耳里。
妈妈说她不要我。她是不是讨厌我呢?
大人们都避着她,她只能找柏木讲。
不会的。
当时柏木已经是大学生,懂得对这位小小的千金用词恭谦。也或许是柏木的父亲指点过。
大小姐出生的时候,夫人非常高兴啊,还一再吩咐我,要我跟小姐当好朋友。要是她不疼爱你,她就不会那么交待了,对不对?
可是她现在要把我丢下啊。如果她喜欢我,不会想带我走吗?
事实上,定和很坚决地要女儿的监护权,只是做母亲的没有表现出不舍,让树里很受打击。
夫人现在正为了自己的事情烦恼,大概顾不到其他吧,我想她不会讨厌你的,只是眼下只能先顾好自己而已。所以我想,你就不要多指望她了吧。
这样的道理对一个稚龄的孩子而言实在残酷,但树里也因此明白自己不得不放弃母爱。怀着心中的疑惑和对失去的恐惧,她的心情越发往悲伤的方向去,泪水也止不住的流下。
柏木,你喜欢我吗?你会不会像妈妈那样丢下我不管?
当时的树里年纪太小,不知道自己是在要求柏木来弥补自己被母亲舍弃的痛苦,也不懂这么做是不合情理的。
柏木单膝跪在地上.静静地抱住小小的树里。
喜欢啊。只要大小姐也喜欢,我就会一直待在你身旁。
现在的树里已不敢像当年那样向他撒娇。她想讲的话其实和当年一样,心情却是完全不同。
她再也不能毫不介意地攀在他身上,被他抱起时也总是不免多心。
所以树里只能把一切都赌在入江身上。
***
赌局进入戏剧性的尾声,是在绑架入江的第五天时。
拿到王牌时,树里觉得自己赢定了。这下子她就能随心所欲的摆布入江了。
却在亮出王牌之后,她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入江始终没有屈服的迹象,也无意抵抗或加害树里,所以他从第三天起就没再戴了。反正树里已经知道柏木总是偷偷的替他解开,这样被瞒着的感觉更不愉快。
把入江叫进房里,照例让柏木退出去后,树里立刻拿出刚弄到手的王牌。
看你还敢不敢不听我的。
一张照片递到入江的面前。
入江的脸色变了。应该说,他的表情忽然淡了。
赢了。她想。
听说你喜欢这个人?
照片里是个端庄文静的女性,模样却不怎么起眼。
她是入江的远房亲戚,比入江年长两岁--调查报告里写着她的基本资料,也写了她和入江之间的一段过去。
你们是两情相悦,可是你父亲硬是为了拆散你们而逼她嫁人?真可怜。
入江的父亲是大房当家,女方家无从拒绝当家的安排。在那个讲究门第的世界里,一个人的恋爱或婚姻都由不得当事人做主,以家族行益为优先也是天经地义。不要说适婚年龄的人了,就连树里都有亲戚上门来谈过;当然,自从她父亲被捕入狱后,这种话题就跟她无关了。亲族中愿意接纳她的,后来只剩外公一人。
人家现在有个美满的家庭,要是为了你而毁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赔人家?
见入江没有答腔,知道他心中正在煎熬,树里觉得好痛快。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被抓到把柄的焦躁,要不就是旧伤疤被揭开的痛楚,反正只要能折磨到他就行了。
接连失去外公和父亲,树里当时痛苦过,现在也该让入江尝尝同样的滋味。
说句话吧?
树里的语气里挟带着胜利者的从容,而这也是入江自见到照片后的首度回应--他抬起头看着树里,脸上显现前所未见的温暖笑容。
啊呀,厉害厉害。真没想到你们有本事连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都挖出来哪。
一面打哈哈,入江一面将照片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到我家走动的那些人之中,我只跟她谈得来,也只对她坦诚。也许是因为她家是将整个家族中最旁支的吧,总之家族斗争之类的事不会找上她,所以跟她在一起会让我感到平静。我们也没有多么要好,是我比较依赖她而已,只有我父亲不高兴,觉得她配不上我们家,就趁我还没一头栽进去之前先下手收拾人家。他们大概以为把她嫁给别人就能让我死心,却用这种理由左右一个女人的一生,我父亲真不是个东西,你说对吧?
入江的饶舌犹如怒涛,树里连穴嘴的空档也找不到。
当然啦,我就跟老头子说,只要你不逼她嫁人,我就不再跟她见面,只不过男未婚女未嫁的,老头怕我意气用事跟她私奔,所以最后还是没答应我。嚣张吧?算啦,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我心里也就过得去了。话说回来,难得她熬过了盐害,要是这会儿为了我而打乱她的生活,我就算死一百次也赔不了人家。
说到这时,那一抹笑容中的暖意渐渐褪去--褪尽温情之后的笑容,只有残酷的气息流露。
既然人质是她,那么我只好听你的了。
这虽是入江头一次展现服从的意志,树里却反射性地将轮椅往后推。然而,入江的脚步比她更快。
不要......!
在她的脚边蹲下,入江毫无顾忌地掀开她的裙子和盖脚毯,另一手捏上她的右脚脚踝。
你做什么?住手!
树里拚命按着裙子,却见入江冷笑。
你这种洗衣板才激不起我的**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的盐害不是已经发病了吗?我总要先看看盐化的程度啊。盐害都是从四肢末梢开始的。
入江的手从她的膝下一路往大腿上移,到处都摸遍捏遍,像是十足的例行公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体温特别低,那只手格外冰凉。
你说症状是从是从十个月前开始出现的?那这边怎么还这么软呢?这里也是。
他的手继续往大腿内侧伸去,忍耐的极限突然到来。
放手!我叫柏木来哦!
叫啊!
见他应得干脆,树里楞住了。入江知道树里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把柏木叫进来,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这副模样被他看见--至少得让她整理一下仪容。
再来左脚。你盐化到哪里,自己有感觉吗?
听得此问,树里却没法回答。在下肢移动的那双手虽然不带一点感情,却也全不顾虑她的感受,光是要忍住那份羞赧就令树里无暇他顾了。
换手臂。上衣脱掉。
树里活像被当成一具人偶,任入江草率地拨来摆去,身上穿着的短外套也被三两下剥掉。他的手势又快又狠。
虽说盐害无法可治,其实我有想过几种可能方式,只是没试过,也就谈不上心得......
无视于树里的抗拒,入江轻而易举地将她按在轮椅上,浅浅笑道:
切除盐化的部位不知会怎么样?我一直想试试呢。
树里心中一寒,因为入江的微笑充满了期待。
你若只想保命,这个方法倒值得一试。干脆双手双脚都截掉,变成不倒翁如何?还是先从双脚?反正你也用不到它。不用担心,你是手术病例,术后有国家养你一辈子,另外再请对你百依百顺的柏木老弟来当看护,这就万无一失了。
要截到哪里呢?入江自言自语道,一面又把手伸到她的腿间。
这边有感觉吗?
他在树里的大腿上又按又捏,像是要找出盐化的部位。
这个人是真的想让她截肢。
不要......!治不如也无所谓......我不会对她下手的!
那可不行。
入江笑眯眯的。
我要是不把你的盐害治好,万一你哪天又反悔,她岂不是又要遭殃?
这道理是一样的。就在他自己刚才提起的往事中。
男未婚女未嫁,老头怕我意气用事跟她私奔,所以最后还是没答应我。
按着这样的说法,入江的父亲最后还是逼那名女子嫁给了别人。既然如此,做儿子的入江有什么理由不借刀杀人?
没有治好你的盐害之前我绝不回去。放心,我也会跟柏木老弟讲的。
入江的手不再冰冷。那温度已经和她的双腿相当了。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拜托你住手!
她竭力尖叫。叫声还在耳畔,房门猛然打开。
你......你在做什么!
柏木快步走近,声音里有一股从未听过的怒意,却见入江忽地抛出一样东西。柏木反射性的接住,表情讶异起来。
里面装的是食盐。
树里大惊,望向被入江脱下的外套。她装在口袋里的小盐罐不见了。
你在这房间里看见的盐粒全都是从那儿撒出来的。人体盐化后剥落的结晶颗粒大小不一,才没有这么一致。
不要......!
不要说--她想这么求,但入江是不会听的。
草草拍落树里腿上的凌乱裙摆,入江往沙发上一坐。
这孩子根本从来没受到盐害,除了长期假装染病害得双腿萎缩以外,她可健康得很。发育期的孩子将近一年没有好好走路,当然连站起来都会吃力。别的不说,受到盐害的人哪能撑得了十个月?况且盐害又不会使运动能力麻痹。也许你们以为盐化之后就不能动了,实际上我们那里还有个犯人在完全盐化之前上演过全武行大逃杀呢。
树里模仿的对象是外公,但外公的不良于行应该和衰老有关。此刻的她不敢面对柏木的惊愕眼神,一个劲儿低着头。
所以啦,既然没得病,她当然不急着要我治疗。不过她执意要找出我的弱点,好像也不单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我说要折磨你,可不是骗人的。
树里说着,仍然低着头。
我只是想要你受到同样的伤害。
她想发泄父亲被夺走的那股恨意。这是真的。
不过,不光是那样而己吧?当你能够要胁我时,你打算瞒着柏木老弟,叫我让你染上盐害,是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柏木怔怔道,也不知是在问谁。入江不耐烦起来:
我哪知道?你家大小姐的想法既偏激又不可理喻。
他的措词极为严苛,听来却是句句入真。一想到柏木在旁边都听见了,树里越发无地自容。
在这之后,没人再口说话。对树里而言,这是一段凝重得令她抬不起头的沉默。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听不到应答,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将门打开。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探头进来。
请问......有一位访客,说是来接入江先生的。
噢,我马上去,叫他等一下。
入江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像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他似的。刚要朝门口迈步,他又转身向树里走去。
入江大步走到树里面前,抓着下颚扳起她的脸。树里躲不掉,只能把眼光瞥向别处。
还敢夸口说他会忠实服从你的命令,结果呢?原来是这么不堪哪。想说的话讲不出口就利用我,再等一百年吧你。我最受不了为了别人而被利用--虽然我自己很爱利用别人就是了。
原来,在这段期间里,入江在回应那些威胁与责骂时已经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因为他此刻的口吻和平常一样轻率,吐出来的话语却像针一样尖锐。
而且你居然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弱点全晾出来,脑筋有没有毛病啊?要害曝光还在那儿得意,自以为占上风?搞滑稽也要有限度。我现在回去,这次就放过你,下不为例。你要敢有下次,我会让你知道没有弱点的孑然一身是什么滋味!
听得此言,树里才发现自己早在一开始就有把柄落入对方手里。
对不起,所以......
原谅我--
一个被宠坏的小孩道歉,你以为有价值吗?
请你住手!
柏木冲上前来,猛然拉开入江的手,不让他再揪着树里。
大小姐的行为全由我一个人负起责任。我一开始应该跟你说过了才是。
一见这个状况,入江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像是扫了兴头似的。
随便啦,真够蠢的。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说着,入江转向门口走去。
拜拜,幸福的大小姐。
丢下一句讽刺的道别,入江头也不回,摆摆手走出门去。
外公死后,仆役们陆续辞职,像是约好了似的。老雇主走了,他们没有义务继续为他身后留下的外孙女服务。
不过,从江崎家跟过来的人几乎都没走。他们原先的雇主是定和,虽然被捕仕狱,但至少还1在世上,等到刑期结束就会回来,所以树里就等于是他托付给他们的。
结果定和也死于盐害。
树里每天以泪洗面。就在她快哭累时--虽是带着歉意,江崎家的佣人也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来向她请辞。
当家过世,心里难免不踏实;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继续雇用,心里总难免不安--理由诸如此类。
无可厚非。树里虽是遗产的继承人,但终就是个无行为能力的小孩;他们的聘约是跟定和签订的,不是树里。即使私底下同情树里,她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孩;他们没有余力为别家的小孩顾及这许多。
你想柏木先生会待到几时呀?
她听见几个准备辞职的清洁妇在聊天。
他接的是他父亲的位子,不过时局这么糟,主人又死了,他总不能一天到晚跟在小姐身旁吧?又还年轻......
就是说呀。拖着一个无谓的包袱要怎么谈恋爱、怎么成家呀?况且他也没义务要照顾她。
再怎么尽道义,也不能为了别人的小孩牺牲自己的人生嘛。大小姐的运气真差,竟在这种时局里落得无依无靠了。
要是柏木先生不在,她该怎么办唷。
清洁妇们没有恶意,那些肆无忌惮却在树里头上打了一记闷棍。
是啊,我凭什么以为柏木不会走呢?凭什么以为他会在人人都离开我时留下来陪我呢?
柏木和树里之间又没有聘雇合约。纵使基于个人同情,她毕竟是别人的小孩。柏木和其他佣人一样,有选择离开的权利。
听到那些对话时,树里心中已经认定柏木迟早会离去,也知道自己无权阻止。
她不敢叫她别走,因为这么说更像是在提醒柏木--说不定他还没发现自己被树里牵绊着。
万一柏木察觉,他恐怕马上就会离开,就像那些表面上同情她、却还是相继离去的大人们。
待在我身边。我喜欢你。要是我年纪够大,讲得出这种话,那该多好。
从那之后,她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留住柏木。然后她想到了--
柏木个性温柔,只要我的处境堪怜,他就不忍心丢下我了。
既然近亲就有两名盐害的牺牲者,那么用盐害当做藉口便不会有人起疑。
求求你,在我死以前都待在我身边。
柏木当然点头。这个谎话一撒下,时间便一分一秒地追着树里。
谎言若是拆穿,柏木一定会吃惊,然后会气我吧。可是我不后悔。佣人们一天比一天少,我若不用这个谎话留住柏木,他不可能在这儿待到今天。
就在这段期间,树里得知父亲染上盐害的真正原因。
她既心痛又愤怒,决心不原谅对方。
这个害她失去父亲、连带害她即将失去柏木的人,当然欠好一份心情。她要借助他的力量留住柏木。
那个人既然能令父亲受到盐害,一定也能让树里染病。只要发病,这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了。
在我死以前都待在我身边这个请求,从此也会更加具体。她不要求他一辈子陪伴,那样太沉重了,就让盐害来缩短这个期限,柏木也一定不会嫌麻烦。
减寿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的时候有在他身旁就好。
结果就夸口说他会忠实服从自己所有的命令。
那讥讽太苛薄。谎言被入江拆穿后,树里成了一个卑鄙的胆小鬼,只会威胁别人来达成自己的愿望。
对不起。
入江嘲笑她,说一个被宠坏的孩子道歉是没有价值的,道歉却是树里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她不敢抬头看柏木的脸,赔罪的言语只能落在膝上。
你怎么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呢?
那镇静的语气令树里更加心虚。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柏木已经来到她面前,屈膝蹲到与她一般高度,令她逃不开他的视线。她不停的说抱歉,呜咽却哽住了声音。
那些人不懂得避讳,让你听见不该听的话,你当我跟他们一样吗?若不用这种谎话来逼我,你以为我就会走吗?
柏木在责备人时就像在劝谕。那口气从以前就没有变过。
想要东西的时候,要说什么?
比起忙碌的父亲,柏木责备树里的次数更多,但他没教过她说谎,也没教她胁迫别人。
你不要讨厌我......
泪水一直止不住,但好想起柏木以前说过的话。
想要得到东西的时候,得诚恳地请求对方。
就算我没得盐害,你也要一直陪我;就算我不可怜,你也不要抛弃我。
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求你,可以吗?
柏木说时,用他的双手覆住树里紧抵在腿上的手。
请你别再撒这种谎了--不要再骗我说你快死了。
带着责备之意的眼神是那样严厉,却令她顿悟自己是多么的被重视。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哭泣声。柏木紧紧抱住她,那怀抱似乎比以前多了一分生硬。
***
豪宅正门前停着的那辆军用车里,老友正在驾驶座上等着。
嗨,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
还都不是厚木的人跑来哀求。
秋庭冷冷应道。
一群人吓到六神无主,说一直找不到你的下落,再拖下去责任他们扛不起。那些家伙就是缺乏小道消息的管道。不过你早就可以联络到我了,干嘛窝到今天?
哎唷,做人情哪有嫌多的。
入江一坐进车子,秋庭立刻开坎。
你爱去哪儿嗐搅和是你家的事,不要把我拖下水。我被海巡推出来收你的当摊子,你也替我想想。
谢天谢地唷,有朋友真捧。
你妈的,我把你踹下去哦。你当我是喜欢来啊?
素来以高级别墅区而闻名的小城位处高地。军用车在下坡道行驶着,豪宅渐渐融入后方的景色中。
结果人家是为了什么事情而请你来渡假啊?
恩?有点像是给小俩口吵架助兴吧。
见秋庭讶异,入江大笑。
处理老少配的情感jiu纷好像跟我特别有缘。
我不记得有什么jiu纷叫你处理过,别把我算进去。
挨了一记闷棍,秋庭没好气的嘀咕道。
反正你只是好玩吧?去凑热闹加蹚一摊浑水。
哇啊怎么这样讲?我几时做过那种事?
你以为很少吗?多到让我记不清啦。
半年不见,秋庭说起话来仍然是这个调调,一点儿也没有老友重逢的亲切或欢欣。不过这就是他。
摸到口袋里的硬纸角,入江把张照川拿出来看。相纸的加下角印着最近的日期。
快十年了。
她还活着。入江推算她的年纪,那几分憔悴也许是为了世局的变故,不过相片中的她看来就是那个年岁该有的模样。
那是啥?
秋庭问道,却是一副不感兴趣的口吻。入江便也半假半真地答:
是我的初恋兼唯一的情人。
大概是当成胡说八道,秋庭只是苦笑道是哪来的妖怪?言下之意,好像只有妖魔鬼怪才敢与入江谈恋爱。
这个嘛,反正没长角仔没长尾巴就是了。
说着,入江竟动手将照片随意撕碎,令秋庭更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他把碎纸片往敞开的帆布篷外一撒。
喂,别在路上乱丢。
听见秋庭骂道,入江又笑了。
才不是乱丢。一种悼念吧。
什么歪理。
秋庭皱着眉头咕哝,继续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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