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想想,咱阿娘怎可能让咱把这种东西摆在家里?再说,侬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那我呢?要是造成我的困扰呢?瞬很清楚,就算这么说也没用。
方才瞬用鞋尖戳疑似水母时,他动得很厉害;但将他带回来并放进婴儿浴缸时,他却是一动也不动。
真没意思。自己居然心生这种念头,让瞬颇不甘心。
每回被佳江拖下水都是这样,明明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却在不知不觉间兴奋起来。
若是说给佳江听,她肯定会得意忘形,所以瞬打死不说--不过佳江就是有这种魔力。
佳江是个乐观积极到无谋地步的人,在被她耍得晕头转向的同时,却往往会被迫感染到她的「快乐」。
瞬摇了摇头。
--别忘了过去被骗而吃的苦头啊,瞬!
正当瞬赌起气来,开始清算从小到大的被骗经历时,玄关拉门发出了吵杂的开阖声。一阵怎么也不像是女孩脚步声的声音咚咚咚咚地响遍走廊。
「久等了!咱把咱家的数位相机拿来啦!」
佳江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用数位相机拍照,并将照片传送到自己常去的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瞬无法理解为何会有未知生物爱好者网站这种怪东西存在)。
按了数次快门并确认画面后,佳江啪跶啪跶地走出厨房。
「电脑借一下!」
「要上传回你家传啦!」
「有啥关系,反正侬的是固网。哪像咱家的,都啥时代了还用拨接。」
佳江立刻爬上了瞬位于二楼的房间。虽说她对这个家已了若指掌,但也太大模大样了一点。
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房里总是有些不宜突击检查的东西。
「拜托你客气点行不行啊!」
「咱们都啥交情了,还说这些?」
「我和你哪有什么交情啊?只有被你添过麻烦!」
「嗯,就是这种交情。」
佳江一面耍嘴皮子,一面占据瞬的电脑,开始上传数位相片。
「真是的」
瞬一脸不悦地坐在床边。
少年漫画老是画些儿时玩件之间的酸甜爱情剧,但现实才没这么美好,就算儿时玩伴长得还挺可爱的--。
说穿了,男生总是吃亏--瞬在内心下了这个结论。
「好,传完了!谢啦!」
佳江匆匆忙忙地收拾电脑四周,又冲出房间跑下楼。
「欸,得来想想要喂啥饲料。不知道伊吃啥?」
从那音量的大小判断,她显然深信瞬必然会跟上来;而瞬果如佳江所料,跟在她身后下楼。这事实令瞬感到相当懊悔。
「不知道。再说他好像没嘴巴。」
在瞬不情不愿地触摸、搬运疑似水母期间,并未从他身上找到疑似嘴巴的器官。别说嘴巴了,连眼睛、鼻子、耳朵,甚至触手等像是器官的构造都没有。
「话说在前头,要是他吃肉类或高级鱼贝类,你要负责买喔!我可不买。」
「放心,没办法处理时,咱就送去高知大学!」
「既然要送,能不能现在立刻就送去?拜托。」
对于这逼切的恳求,佳江以装聋作哑处理--女生真狡猾。
「该取啥名字?」
佳江爽快地转换话题,瞬自暴自弃地回答:
「既然长得像水母,就叫疑似水母好了。」
「咦!一点都不可爱,真没品味。」
不但被迫干这种根本不想干的事,还得被批评没品味?瞬更加否定爱情喜剧漫画里「儿时玩伴」这个题材了。
「太长不好叫,就叫假水母呗!」
「喂,这叫有品味的名字?这就是你的品味?这样你还敢批评我没品味?」
「真啰嗦耶!不然就叫费克(FAKE)吧!这样侬总没有怨言了呗?」
「只是改成了英文发音而已嘛!」
瞬的反驳又被装聋作哑抹杀了。
正当此时--
玄关的门铃响了。
「是谁啊?」
瞬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佳江回答:「会不会是宫爷爷?」会突然造访这个家的,除了天野家的人,便只有宫爷爷了。
走向玄关,可看见拉门上的厚花纹玻璃窗对侧有道宝蓝色的人影。
若是宫爷爷,颜色应该更为明亮;因为他的工作裤和毛衣都是淡色的。
「来了。」
拉开拉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身穿宝蓝色制服,站得笔直挺拔的男人。
「咦?警察?」
跟在身后的佳江如此轻喃,但这种制服并非警察,而是自卫队。来人戴的帽子不是便帽,而是有帽边的制帽。
自卫官寓着站在门阶上的瞬敬礼。
「你就是齐木瞬吧?」
瞬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却没人接,所以才登门打扰。」
--啊!
瞬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浑身血液全落至脚底,仿佛被世界抛下一般,所有声音皆越来越远。
令尊--齐木敏郎少校于飞行训练时殉职了。
葬礼将在岐阜基地举行。
请你以家属身分出席--
自卫官似乎说了这些话。
待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被柔软的掌心包覆着。佳江从旁紧紧抓着瞬,支撑着他的身子。
振作点。
虽然他没听见声音,却可从佳江的嘴形读出这句话。唯有被抓住的半边身体是温暖的,唯有这股暖意连接了世界。
瞬大口地呼吸。
他终于松开拳头,指头因过于用力而在一瞬间麻痹了。
***
考虑到就学问题而自瞬上国中后便与他分隔两地的父亲,是航空自卫队的飞行员。
所以,瞬知道这种事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父亲也常说这是种朝不保夕的工作。
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天真的会来临。就是因为不知道--
要是我死了,你就得一个人过活啦!做这种容易受报应的工作,对你很过意不去。
而对如此表示歉咎的父亲时,才能笑着回答--
没关系啦!爸的工作就是这样。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放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瞬用尽所有词汇大骂回忆中的自己。
装出成熟懂事的样子,说这种大话,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满心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
要是知道会有这一天,瞬才不会和父亲分开生活。不管得转几次学,不管搬家有多辛苦,不管每到一所新学校就得重新建立人际关系有多麻烦--
--才不会让自己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落在一个月之前。
当初父亲考虑到升学问题,建议瞬和祖父一起生活时,瞬根本不明白这一天随时会到来。所以才故作懂事地点了头,认为这样对父亲和自己都方便,以为这是种成熟的判断。
这根本不是什么成熟的判断。如今瞬痛切地明白,当初的自己只是贪图方便而已。这是贪图方便的报应吗?
「混帐!」
瞬不自觉地骂了出来,同行的自卫官们则体贴地装作没听见。
为了载送瞬而派出的航空自卫队多功能机(U-4),还不到一小时便从高知机场飞抵了岐阜基地。
***
抵达当天与隔日,瞬为了应付高官的慰问及办理遗族抚恤金的申请而忙得分身乏术。原为少校的父亲因公殉职,追晋一级,因此抚恤金也将比照追晋后的阶级支付;不过队长们谈话时,多半仍以生前熟悉的官阶来称呼父亲。
葬礼预定在两天后举行。
家属只有瞬一个人。
母亲在瞬上小学前便已亡故,祖父也在去年过世了。「齐木家快死光啦!」正如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玩笑话,瞬没有近亲,因此父母也都是六亲缘薄之人。
设于第一机库中的法事会场布置得气派豪华,却有种冷淡的味道。会场虽然挂着垂幕,铺了垫子,毕竟本来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地板、铁柱及浪板搭成的简陋建筑,难怪会透出这种气氛。从脚边悄悄靠近的冰冷空气,也让人深切感受到这座建筑物并非为人而建。
法事会场中满是穿着笔挺宝蓝色制服的人,只有瞬一人穿着学生服,茫然地坐在会场最前列。虽然有个女性队员陪在身边照顾他,但对方毕竟是外人,反而令他紧张。
干脆放我一个人,还比较轻松--瞬的脑子里萌生了这种不知感恩的念头。
--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呢?
瞬凝视着祭坛上的大照片。父亲身穿制服,带着威风凛凛的表情正对着大家--与瞬熟悉的那个豪迈又大而化之的父亲判若两人。
听说遗体没能回收.这也是当然。在两万尺公空的战斗机中爆炸,身体早就化为烟尘了。
所以法事会场才会这么气派豪华。他们用白色菊花填满偌大的会场,以掩饰就着空棺进行葬礼的陈腐。
活像是扮家家酒。将空箱装饰得华美艳丽,拜祷,朗诵祭文。因为是神道教的葬礼所以没有诵经,步骤也与瞬所知的佛教葬礼全然不同,令他觉得极不自然。
父亲的灵位将送入岐阜的护国神社供奉,那家里的牌位该怎么办?瞬心中感到疑惑,军方则表示会归还遗物,可自由凭吊。
父亲的葬礼如此庄严,瞬却有种出席外人葬礼般的疏离感。
葬礼结束后,许多人前来向瞬致意,大家的眼睛都既红又肿。
自卫官们谈起生前的齐木敏郎时,看来甚至比瞬还悲伤--然而瞬的眼角却没有泪水沾湿过的痕迹。
随着父亲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飞行员也前来致意,是个年轻的纤瘦队员。那人将制帽压得低低的,又垂着头,因此瞬看得不甚分明;只知对方轮廓清秀,小时候应该是个美少年。
同一趟出勤试飞--这个人却活了下来。瞬如此想道。是什么区分了生死?他不明白。是运气的好坏还是技术的差异?事故原因至今仍不明。
「幸好你没事。」
瞬这句话原本只是客套问候,说出口之后才觉得听起来像是刻薄的讽刺。
对方自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低沉的对不起,敬礼后转身离去。
--犹如逃走似的。
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却没机会补救。
***
回程是由自卫队*购机票,从名古屋搭乘民航机返回高知。自卫队的飞机以速度见长,但坐起来实在不太舒服,因此瞬很庆幸能搭乘民航机回去。
一抵达高知机场,自卫队的车已在外等着送瞬回家。他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应该是因为瞬未成年,又是唯一的家属吧!
虽然落得轻松,一路上车子里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沉默,让瞬觉得不如自个儿搭机场巴士回家还好些。
一回到家,宫爷爷已等在家中。
宫爷爷快步走出玄关迎接他,眉头深锁、双眉下垂地说道:
「辛苦侬啦!」
瞬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站在门阶上的宫爷爷正好和父亲差不多高,让瞬有种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不过,一个上了高中的男孩干这种事,未免太过窝囊。
瞬擦干眼泪,腼腆地笑了。
「我尽力了。」
闻言,宫爷爷点了点头。
傍晚,放了学的佳江与天野叔叔、天野阿姨到家里来。
听说自卫队没立牌位,叔叔暴跳如雷。
自卫队在想啥啊?把一个小孩大老远地带到岐阜去,又自作主张,办了其他宗教的葬礼,意思是不理会咱,各拜各的?哪有这么自私的!好,阿叔替侬去向自卫队kang议--
叔叔立刻就要打电话到岐阜基地去,却被佳江吼了一声:
「别闹了!」
叔叔吓得噤了声。
佳江带着似怒似泣的表情,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种事不是由阿爹决定的呗?要kang议,瞬自个儿会说!让瞬照自己的意思去做!阿爹待在这里只是让瞬更累而已,快回家!」
打从以前起,佳江只要一生气,便是天野家最强势的人。叔叔宛如洒了盐的青菜般萎缩,被佳江连拉带扯地带回家。
阿姨一面向瞬道歉,一面离去。
「冰箱里有菜,待会儿微波一下,多少吃一点。」
母亲这类人,无论在何时何地,关心的总是吃饭。老实说,瞬没有食欲;但为了让阿姨放心,仍乖乖地点了头。
现在屋里只剩下宫爷爷。瞬开口询问:
「该怎么办?」
自卫队没有代为制作牌位,只得自己处理;但瞬不知能否办两次丧礼。
「这个嘛毕竟情况特殊,再办一次应该不打紧呗!自卫队也说随咱们办。侬以后总不能老跑到岐阜去扫墓,再说,也得让侬阿爹进齐木家的祖坟啊!」
瞬不愿在父亲过世的关头惹是生非,这样的心情似乎不用明说宫爷爷也能明白,他的提议显然就顾及了瞬的心情。但这应该不是出于年龄上的差异,而是个性上的差异--佳江的父亲用本地话来形容,便是典型的「反骨汉」,个性倔强又直来直往。
「咱们去和安放侬家祖坟的寺院谈谈,就选明天下午去,如何?至于葬仪社和餐点的准备,就拜托天野先生帮忙处理。伊办事忒俐落,会替侬料理得稳稳当当。」
连叔叔的面子都顾及了,可说是无可挑剔的安排。
宫爷爷回去后,瞬终于转向客厅的神龛。天野叔叔和阿姨以为会迎牌位回家,因此替他将神龛整理得干干净净,还供上了鲜花。
神龛上有好几个牌位,旧的以小木牌制成,是瞬从未见过的祖先们的牌位,而新的则是祖父母和母亲。
能用来当神厅的房间还有许多,但祖父却打一开始便把齐木家的神龛放在客厅里,理由是祖先应该也喜欢热热闹闹的。
瞬上了炷香,摇了摇铃。
接着又从学生服的口袋取出了一个小纸包。
父亲的私人物品在瞬的亲眼见证下打包装箱,过一阵子才会送到。这个小纸包是应急的遗物,里头装的是飞行徽章。为了让瞬能先带点东西回家纪念,帮忙打包的队员临时从父亲的制服上拆下的。
瞬一面看着徽章,一面回想起事故前一天。
『明天两点左右,我会飞去高知。』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显得雀跃不已。
这是父亲最后的声音。
两人对话的内容净是琐碎得才隔两、三天便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完全没有一般家人临终前的道别或遗言。
然后--瞬便接获了父亲的噩耗,拿到了这种小东西。
一股凶暴的情绪从瞬的腹底涌上。
「--------!」
瞬发出不成声的怒吼,将闪闪发亮的飞行徽章摔向客厅角落。
***
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清楚记起自己和父亲最后的对话,顶多只能回忆个大概。
瞬躺在床上,望着手机荧幕。荧幕上显示的是父亲的座机F15J,是父亲以手机拍下,满心欢喜地传给他的。
通话记录中还留着父亲的号码,瞬对着记录按下了重拨键。
手机开始响铃,五声、十声--他记得父亲的手机亦在打包的私人物品之中,却不记得有没有关掉电源。
没听到『你拨的号码』的语音讯息,看来手机还开着。父亲总是调成振动模式,不会发出铃声;行李寄出前应该会摆在父亲宿舍的房间里,细微的振动声也不至于吵到邻居。
父亲没设定语音信箱,拨号声一直响个不停;然而,在不会吵到旁人的安心感推波助澜之下,瞬一直下不了决心挂断电话。
冷漠的电子拨号音不变如昔,听着听着,瞬甚至开始觉得能飞回接获父亲噩耗的三天前,与父亲联系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但若能发生,他宁愿付出未来十年的幸运。
他仰卧着,泪水连成了一线,滑入耳中。
躺着哭会得中耳炎喔!每当瞬哭哭啼啼时,父亲便会如此吓唬他。这些细微的琐事,悖能连接他与父亲的回忆。
不知听了几十次的拨号音?
电话突然接通了。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虽然瞬很清楚--
却忍不住如此问道:
「爸?」
电话通了,对方却没答话。
或许父亲就在最后这么一次开启了手机铃声,有人受不了行李中不停作响的手机,才接起了电话--
「对不起,我是瞬--齐木瞬。是不是打扰到哪位了?」
依旧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是谁?是恶作剧吗?
「请问你是谁?」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无声的通话声中慢慢多了些许杂音;无意义的杂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不久后--变化为人声。
『想出、去(噗兹)(沙沙)好冷外、面。』
时间正值夜半,换作平时接了这种典型的灵异电话,瞬必然是毛骨悚然;但此时他却无意挂断电话。
倘若现在瞬身边发生了灵异现象,绝对和父亲有关。
所以他完全不害怕。
瞬甚至希望真是鬼魂。他竖耳细听,那是种像用了的机械声音,和计程车的无线电一样断断续续。
他继续聆听--
突然,楼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这下可教瞬胆战心惊。他从床上跳起,窥探楼下。现在的他确实不怕鬼魂,而是理性地害怕强盗或小偷。
自方才的声响之后,楼下变得静阒无声。不论如何,得去确认发出声响的原因。瞬找寻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却找不到合适的长条状物品,只得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自己可有在不稳定的地方放了重物?玄关的伞架,或是厨房的热水壶?供在神龛上的鲜花也常因不稳而翻倒,不过神龛放在客厅,底下是榻榻米,应该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瞬走下楼梯,打开了走廊的灯,并未感觉到有人潜藏的气息。
他略感安心,开始探寻发生声响的原因。玄关OK,客厅OK,厨房OK。客房、浴室、厕所并无异状。剩下的--
便是诊所。
瞬看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通往诊所的通道,祖分过世后便维持紧闭状态。
瞬打开通道大门,踏入了暌违数年的诊所,空气没他想像的污浊。他打开墙边的断路器,点亮灯光。
灯一亮,他看见以挂帘相隔的诊疗桌脚泡了水,一旁是翻倒的淡粉红色婴儿浴缸。
看来是佳江搬进来的。
她八成将浴缸放在诊疗桌上,后来失去平衡--
但装在里头的疑似水母--佳江命名为费克--滚到哪儿去了?
瞬以目光搜索附近,发现婴儿浴缸的彼端有团白色物体爬了过来。瞬已知道他会动,所以不像起先那般惊讶。
先别管这个--
「唉!真是的,这些得由我来收拾吗?」
得拿橡皮手套过来,还有抹布和水桶瞬数着所需工具,关掉电灯,并打算关上门时--
『封锁.关闭.不可!』
有道又大又清晰的声音响起。
是从瞬左手上的手机发出来的,他还没挂断电话。
这道制止声正好在瞬要关门时响起,他战战竞竞地将手机放到耳边。
『打开.开放.障碍物.空间.不足.脱离.外部.外面』
这回与先前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流畅地罗列了许多词汇。
接着--
费克试图从瞬半关的门缝间爬出去。
瞬目瞪口呆地望着脚边的费克。
是这家伙--?
阻截电波说话--?
瞬替费克开门后,他便焦急地爬到主屋这一侧来;待爬到走廊墙边,他就如同电力耗尽般,不再动弹。
同时,手机通话也恢复无声。
「好酷!」
会这么想,是因为受到佳江荼毒吗?不,碰上这种事.任何好奇心旺盛的高中男生都会惊讶兴奋的。
这不可能是原始生物,他具备了了解人类语言的智能;虽然不知他如何了解人类语言,如何阻截手机电波。
这种生物就在自己身边,怎能不兴奋?
瞬挂掉电话。这果然不是鬼魂。
是现实,但却奇妙且神秘至极。
他从电话簿中找出佳江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
「--喂,佳江吗?你还没睡?抱歉,抱歉,不过我有件事想立刻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的,很酷喔!我跟你说」
父亲死亡的现实,被瞬摺得小小的,收进了脑海角落。
这和逃避现实的心理作用相似,瞬却装作没看见。
事后,瞬将为了自己此时视而不见的软弱悔不已。
***
借用公民馆举行的葬礼结束后,外烩送进屋内,葬礼会场转眼间化为宴席。
手脚俐落的葬仪社人员在祭坛前排列了数张长几,摆妥餐盒及啤酒瓶。
吊唁者与家属在葬礼或法事后召开宴会,乃是高知的习俗,在地人称之为「客筵」。或许是因为县民生性好酒好宴,客宴的气氛与一般酒宴无异,偌大的餐盒中满载的各色料理并非素菜,而是大鱼大肉,有的盘子上甚至只装了生鱼片;喝起酒来也不是象征性沾口,而是喝得昏天暗地,有时连诵经的和尚都得被抓去喝个几杯才能回家。
佳江小时候一直以为葬礼和法事是吃好料的日子,还曾因为不会剥红蟳壳,跑去缠着大人替自己剥。小时候的法事记忆几乎都是这类画面。
替瞬的祖父母办丧礼时,当时仍在世的齐木敏郎亦是在客筵上喝得烂醉。瞬曾在书上读过,以酒宴替故人送行,是南部地方用来转换悲伤心情的独特风俗习惯。
在大人们开始放松,大谈敏郎小时糗事之际,瞬来到佳江身边,邀她一道回家。
「你爸爸说之后交给他就行了。」
难得有机会听阿叔过去的故事,侬要回去吗?
这个念头闪过佳江的脑海,但思及瞬前往岐阜参加葬礼在先,今天又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便没挽留他。
公民馆到家里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此刻阳光温和,也适合慢慢散步回家;似乎连天气都温和地送敏郎一程。
「葬礼办得不错,客人也忒多。」
留下来参加酒宴的人越多,表示缅怀故人的人越多。敏郎没什么亲戚,客筵却能这么热闹,全赖他生前的人望。
瞬只答了句:「是啊!」佳江觉得有点奇怪。那声音听来像是事不关己般地平淡,是她多心了吗?
「这么一提,侬有听见阿叔最后的飞行声吗?」
敏郎飞往高知时,瞬总会抽空到海边去。虽然大多时候都看不见机身,但顺风时偶尔能听见喷射战斗机的强力咆哮声。
「没有,我被费克吓了一跳,立刻跑掉了。」
真不凑巧。「真遗憾。」佳江附和,默默无语地与瞬并肩走了好一阵子。
「欸,要不要去海边?咱陪侬一起去。」
「为什么?」
见瞬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似的反问,佳江反而不知如何应对。瞬应该不会不明白她此时邀他去海边的用意吗。
「呃咱是想去替阿叔送行。」
「为什么?」
瞬又说了同样的话,这会儿换佳江哑口无言。
「没有意义吧?葬礼都结束了啊!」
太奇怪了。依瞬的个性,不该会以「没有意义」来否决重游旧地缅怀敏郎的行为--甚至该由瞬开口提这件事的。
是他太累,脑袋变得不清楚了吗?只能这么想--
「别管这个了。」
佳江终于因过于震撼而停下了脚步。
别管这个了?缅怀敏郎是无需理会的小事吗?侬知道自己现在在说啥吗?
佳江以又似责备、又似哀求的眼神凝视着瞬,瞬见状笑了。
「怎么了?露出那种怪表情。」
怪的人是侬。这话佳江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
「昨天我在电话里说过吧?费克说话了。」
瞬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想早点回去看他。佳江,你也会来吧?」
佳江当然感兴趣,但在敏郎的葬礼当天为了这种事兴奋似乎不妥,因此她原本不想在今天追问这件事的。
但瞬似乎毫不在意。
「你也是想看才溜出来的吧?要是陪他们闹下去,不知什么时间才能结束。」
听瞬竟然反常地说出这种带刺的话语,佳江心下大乱,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只能默默地随他而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