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冷暖只到春秋分(注:意指过了春秋分气温才会真正开始回暖或下降),夹着秋分的周末过后,拂上脸颊的风果然添了几分寒意。
托着几片白云的澄澈蓝天也有种莫名的寂寥,仿佛随时会离去。
市川吉朗的目光从秋季天空移开,落在陈旧的神社上。
那是一所早已没有神职人员相伴的半废弃神社,但周围仍经常响起孩童的嬉闹声。院子里的供水亭依旧能涌出清泉,还有能够躲人的粗壮树木与各种适合扮家家酒的花花草草,俨然是孩子们最佳的游玩场所。
吉朗也有段在神社边玩到日落西山才肯罢休的日子。小学时,他常与同学来此踢足球;更年幼时,则是在此与自己最喜欢的女生玩扮家家酒。
「小吉,千广来了哟。」
佐仓麻琴挥手喊道,脸上的微笑还是跟当年一样可爱。站在她身后的馆山千广是两人的好友,也是吉朗的好伙伴。
「抱歉,我来晚了。」
「该不会是在底下遇到麻烦了吧?」
「我可是确实等到没人才上来的哦。」
千广一面苦笑,一面陪麻琴来到吉朗面前。
吉朗所在的位置也就是神社前方,这里有段绵长的石阶。由于山后还有条缓坡,所以常来神社玩耍的孩子们对这长达百级的石阶兴致缺缺,除了信仰够深的大人们之外,一般人鲜少踏上它。
然而,就连那些信仰坚定的大人也即将无法再利用这段石阶了。
打进石阶两侧的柱子之间拉起一道黄黑相间的警示带,中间挂了个牌子,写着「禁止进入」四个红字,牌子底下以小字注明的负责单位是吉朗家乡的镇公所。在邻里委员会再三陈情之下,镇公所约在半年前设置了这个警告标志。
「不过这好像不怎么有用嘛。」
千广好像在检查其松紧度般,不断拉扯警示带。
「所以邻委会的人又跑去镇公所唠叨,让工程提早了。」
吉朗指向柱旁的白色告示,那是在各种工地都能看到的工程说明。名称栏上写的是「老化石阶拆除工程」,开工日期订为十天后。
在吉朗与麻琴懂事之前,石阶已理所当然地存于两人视界之内,不过十天之后就会被破坏殆尽,从此消失。
而这里的三人,正是导火线。
去年夏天,吉朗与麻琴被两名男子从石阶顶端推落。这一幕正好被吉朗的好友柏晴生以及附近几位居民目击,警车与救护车纷纷到场,引起一阵骚动。
纵然吉朗与麻琴摔落后立刻送医,犯人们也遭到逮捕,然而这个事件还是令一向平静的小镇感到震惊。
这老朽的石阶早已是主妇间的常见话题,不过以往使用的人少,要动用救护车的意外至少五年才有那么一遭,所以顶多是以「真危险呢」、「好可怕哦」等字眼作结。
可是三个月后,一名参访神社的外地大学生千广也因为摔下石阶被送上救护车,让邻委会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想不到出事率从过去五年一人竟飚高到三个月五人,令主妇们深怕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因而团结一意地要拆除石阶。
实际上,石阶的可怕也只有这三人心里明白。吉朗手臂骨折被迫住院,千广也跌断了肋骨,倘若伤势处理稍有差错,恐怕现在就见不到他们在此说说笑笑。
「这里还真『不是普通的危险』呢。」
千广望着石阶,咯咯笑着。
「哎哟千广,那一点都不好笑啦。」
「不过危险也快要消失了。」
「也许吧。」
这回三人一同往石阶下看去,眼中虽然是连绵百级的石块以及横挡在其前端的柏油路,但三人心中却是另一幅景象。
那道路比眼前的更为宽广,没有防护栏也没有弯道反射镜,路旁也没有待售的西班牙式住宅。若将视线放得更远,还能看到一幢豪华洋房。洋房里住着一位干练的青年公爵,而服侍他的忠实佣人们也一定打从一大清早就勤奋工作着。
这幢三人所熟识的洋房并不是现实景物,而是凌驾石阶、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地方。
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到那里,然而「不去」与「不能去」虽然只差一个字,意义却截然不同。他们所居住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关联即将完全斩断,使得这三人心境有些复杂。
于是他们在石阶拆除之前再次于此聚首,让自己的情绪得以平复。
「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麻琴喃喃说道,并将手滑进吉朗手里。吉朗紧握住她那娇小柔嫩的手,点了点头。
千广看着这对讨人喜欢的情侣,也点了点头。
既然吉朗等人过得不错,想必那个世界的人们生活也不差。
「石阶拆除之后会怎样呢?」
「我爸妈说会铺平,然后种些花草树木之类的。」
「是哦」
「啊、对了对了,好像还有人提议要拆除神社呢。因为没有神职人员看管,最近治安好像也没多好,要是放着不管,哪天遭人纵火反而糟糕。」
听吉朗这么说,千广将视线转往神社,并踏上神社正面的台阶。
这所神社里,供奉着让千广与此处结缘的物品。
那些称为算额的古老木额,是日本独有文化「和算」曾经兴盛的证明。虽然在神社周遭生活的吉朗与麻琴并不知道其存在,不过对于在大学钻研和算的千广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资产。至此,吉朗也注意到这所无人祭祖、管理的神社中的算额会沦落何种下场。
「我跟家里确认后会再联络你的。」
「好,麻烦你了。」
窥视着神社细小门缝的千广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面向吉朗。
「对了,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
「她早上有发简讯给我,好像是课业太忙,没办法抽空过来。」
「医学院的课业好像真的很重呢,不过以后也不怕没机会见面就是了。」
「这次见不到千广让她觉得很可惜呢。」
「受欢迎的男人可不好当啊。」
千广挤出贼笑,再度往神社中看去,吉朗则是背着他吐吐舌头,转向石阶。
那双色警示带虽确实映入眼中,却有点不太真实。长久以来司空见惯的景物,如今即将消失,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小吉,应该」
麻琴话还没说完就突然皱起眉头,吉朗也因脚下的异样感而变色。
「地震?」
尽管震幅不大,但也许因为人在高处,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地震随即止住,但正当四目相望的两人松了口气时
「!!」
这时,一阵天摇地动猛然袭向神社。失去戒心的麻琴身体随着冲击歪斜,站在石阶旁的她就此翻过警示带,摔下石阶。
「小麻!!」
吉朗将彼此紧握的手奋力拉向自己,只可惜敌不过麻琴往下摔的力道,使得身体宛如追随麻琴而去似地飞向空中。他的脚虽然勾到警示带,但无力支撑,只有禁止进入的牌子在空中晃了两圈。
「吉朗!?」
吉朗眼角虽还能看到千广大叫并伸手抢救,但转眼间千广已小如豆粒。
现在吉朗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小麻!」
吉朗硬是抵抗重力、将麻琴拉到身边,双手紧紧抱住她的头部及腰间,避免她受伤。
「!」
一阵痛楚随着闷响遍布吉朗后脑。他的头似乎撞上了石阶棱角,眼前景物除了不断旋转之外,还有如浪涛般晃动。
(糟糕)
吉朗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千广的呼喊逐渐远去,搂着麻琴的手也几乎失去知觉。
只要能够保护好怀中的她,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
这是吉朗,以及某个与吉朗相似的少女许下的誓言。
「我绝对要」
(我绝对要)
「保护小麻!!」
(保护真琴少爷!!)
最后留在他们眼里的,只有深邃的蓝天,以及不断滚落的自己。
***
吉朗终于清醒过来,剧烈的头痛几乎使他再度晕厥。在头部撞击石阶无数次之后,痛是免不了的。他浑身上下正随着头痛的频率哀号着,毫无衣物保护的手背与脸颊传来阵阵烧烫感。
(希望没有地方骨折)
叹气的吉朗如此祈望着,而胸口的郁闷让他想起更重要的事。
「小麻!」
不知道自己意识不清时是否有好好保护麻琴,但似乎总算是没让她摔出自己怀里。麻琴倒卧在吉朗身上,失去意识的身躯显得格外沉重。
「小麻,你没事吧!?小麻!」
不管吉朗如何大喊,麻琴就是没有清醒的迹象。吉朗让她继续躺在身上,双手在两侧用力,勉强撑起上半身使她的身躯顺势滑动,头枕在吉朗大腿上。
「小麻这又是怎样啦!!」
还以为低头就能看见麻琴的脸,想不到大半视野都被自己的胸部遮住,而那丰满高耸的山峰还随着自己的惨叫晃荡着。吉朗被这沉重的肉团拉得向前倒去,却感觉到胸部下还压着某种物体,惊觉到那是麻琴后,他立刻使尽全力挺直上半身。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吉朗像台故障的留声机般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不过这并不能像魔法咒语般让那对**凭空消失。吉朗怯怯地将双手贴上胸部,而掌心里的真实感在他脑中亮起了绝望的红灯。
「E罩杯?」
这个词对某些男性而言好比天籁,不过现在吉朗可没闲工夫去细细品味。
「是我的错觉吗,好像比以前还大了一点不过现在」
吉朗将手绕到胸部底下,将麻琴枕在大腿上的头挪向膝盖,进入吉朗视野的果然不是一头黑发的可爱少女,而是张神似麻琴的青年脸庞。
「他是真琴少爷没错吧?好像比之前更成熟了一点既然真琴少爷在这里,我的胸部又那么大,所以我是」
「没事吧!?」
这耳熟的声音让吉朗猛然抬头,只见一名身穿漆黑女仆装的女子笔直地朝自己跑来,她身上的滚边围裙随着脚步不停飘荡着。
这名女子有着一头在另一个世界的角色扮演活动里,才见得到的水蓝色头发,不过吉朗看到她时却松了一口气。
「千广(注:与千寻同音)!」
「刚才摇得那么厉害,所以我过来看看情况你的脸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不受伤才怪咧。千广你呢,应该没事吧?」
「我?」
「啊,看起来顶多是跌了个跤而已吧。还好你在这里小麻她还没醒,要是只有我一个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麻」
「先带她进房里吧?虽然我已经尽力保护她了,不过可能还是有撞到石阶什么的。」
「小麻石阶?」
「那个,就是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千广?」
吉朗终于发觉两人有些鸡同鸭讲。
千广在突如其来的地震之中出手抢救,所以他的确目击了麻琴与吉朗摔落的整个过程。
不过,眼前的千广却一头雾水地反应不过来。
而且千广应该早在对话之前就会将麻琴送进屋里。
「请问」
「你该不会是吉朗?」
「既然会这么问,就代表你是没跟我见过面的千寻罗?」
「初次见面,幸会。」
「」
这种对话果然很有千广的格调,只可惜她不是千广,想必千广是被独自留在神社了。
「你的脸受伤了呢。」
「因为我从那上面摔」
吉朗环顾四周想说明情况,却被眼前的光景吓得目瞪口呆。
「真的、假的?」
展现在吉朗面前的,是一大片覆盖着柔软草皮的斜坡,原本那长达百级的石阶连个影子都不剩。
「石阶早在半年前就拆除了,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然而现在最想知道答案的,就是吉朗自己。
***
独自待在等候区的千广见到吉朗离开诊疗室,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
事发当时,千广立刻叫来救护车,将相拥着倒在石阶下方的麻琴与吉朗送进医院。不过途中两人迟迟无法恢复意识,令千广担心不已。
现在吉朗已能自力行走,不需任何人搀扶,只不过大量出血的头部被缠上层层绷带,脸颊上的大面积擦伤也遭纱布盖住。千广对着四处张望的吉朗轻轻招手,只见吉朗一脸纳闷地慢慢走近。
「你的伤势怎么样?」
「只是稍微缝了几针,不要紧的。」
「太好了看你在救护车上一直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伤得很重。不过,说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也该摔出心得了吧?」
然而吉朗对千广的揶揄却没有反应,只是皱着眉头四处张望。可能因为是在无意识时被送进医院,还弄不清状况的缘故。
「这里是北幸谷医院,刚刚的地震好像伤了不少人,甚至有邻镇的人被送来呢。」
「地震医院」
看着吉朗为了搞清楚状况而低语的样子,千广最不乐见的不安浮现脑海中。
可能性并不是零,即便自己不愿想像,也不能装做视而不见。
千广以刻意吸引吉朗注意的缓慢语调,试探性地说道:
「那么,麻琴(注:与真琴同音)少爷呢?你们应该是一起接受治疗的吧?」
「真琴少爷?」
吉朗终于肯直视千广,他双眼深处的强烈意念,令千广不禁轻叹。
千广平时称呼麻琴不会多加称谓,只有三人见面时为了调侃吉朗才会故意加上「少爷」,不过吉朗应该早就习惯,不会有这种反应。
「你是吉香吧?」
「请问」
「我是千广。」
「千广?这样啊」
吉香这才安心地露出淡淡微笑,将手按在胸口,但平板的胸部又让她表情黯淡下来。
「我又跟他调换了吧?」
「我想是没错。」
「我还以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呢」
「不会再发生?」
「因为没有那条石阶应该就没办法过来了嘛,都拆掉半年了。」
「石阶已经被拆掉了?」
这里是陈情半年之后才批准动工,但另一边手脚更快。
尽管姓名样貌皆十分相似的两人所在世界不同,仍会有类似的境遇及经验。虽然两人在相同时机造访那所神社,并引起所谓交换身体」的超自然现象,不过,这些共通经历也可能有些时差。
这个世界的石阶即将被摧毁,也就代表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即将遭到封闭。
「因为真琴少爷说已经没必要再对换,所以就把石阶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