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晨让人倦怠。被噩梦困扰的神无,在缠绕不清的闷热中醒来,无言地眺望木造天花板好一会儿。不停地眨眼,转头确认旁边的情况。蜷缩着身体背对神无躺着的是母亲早苗。
她想要开口喊母亲,但母亲那僵硬的姿势透露出拒绝跟外界交流的气息,结果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神无轻轻地起身,看了看枕边的闹钟。
六点二十五分,距离闹铃响起还有五分钟。手指在失去光色的时钟表面滑动,把闹铃键恢复原位然后站起来。头脑还是一片混沌,四肢却机械性地叠好床单。
昨晚睡得不好。早苗那欢笑、叫喊、沉溺酒精、然后开始哽咽痛哭的不寻常样子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甩也甩不掉,变成了一个不安而抑郁的噩梦。房间内残留着浓烈的酒气,在闷热气温下酿成了让人作呕的臭味。
神无拉开窗帘,警惕地观察外头的情况,打开窗户。
流淌而进的风挥散了室内沉闷的空气,神无悄然叹息。沉默地换上制服,讨厌露出皮肤的她即使被周围的人报以奇怪的眼神,也不分季节地穿上长袖衣服。可以说那已经成为习惯了。
换好制服的她把睡衣放到洗衣机中,视线落在月历上静止不动。她伸出手撕下一张月历,她的生日要来了。
九月一日除了是通告悠长的暑假结束的日子外,同时也是她的生日。
视线从月历上移开,神无到洗手间刷牙洗脸。尽管睡过了但还是觉得脑袋很沉,眼前视线一歪,神无慌忙跑到洗手间,停住呼吸闭上眼睛,等待那阵晕眩过去后再睁开眼睛。
镜子映射出一张毫无血色、疲倦不堪的少女脸容。肌肤上血色全无,可以用苍白来形容,衬托得那头长发更加黑亮。失神地听着头发划过肩膀时发出的透明声音,神无盯着镜子中那尸体一般无力的少女。
思维无法集中,想泥沼一样混沌一片。
轻轻摇了摇头,神无扭转身,看到早苗还跟刚才一样背对自己。神无拿过围裙,再次确认时间后走进厨房。经常工作到深夜的早苗,早上无法太早起来,多是由女儿神无准备早饭。
她正要打开冰箱,公寓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打扰了。
神无看向玄关。
朝雾?朝雾,神无?
一道年轻的男声越过门板传来。不订制报纸,极力避免跟邻居交流的她家,平常白天也甚少有人拜访,更别说一大早了。但门板上不断重复的敲门声推翻了这个结论。
神无毫无感觉地听着敲门声,呆呆地盯着门板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经过早苗身边时看了她一眼。不断响起的敲门和呼叫声穿过薄薄的门板的这些声音绝对不能说安静,但经管如此,早苗还是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那僵硬的背影散发出强烈的拒绝气息,神无无言地走向门板,透过猫眼窥探门外。外头站着的是意料中的年轻男子,陌生的制服是某处的吧神无如此判断着,打开了门锁。
那是一个跟神无年纪相若的男子。蓄着二分头,身材高挑,宽阔的肩膀给人一种运动健将的感觉。神无抬起头,看到个性圆形眼镜下的沉静眼瞳半眯着,散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光芒。
那神色有点怪异,别说是笑了,甚至有点悲伤。察觉到那视线,神无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
太好了,我以为你还在睡呢。
男子垂下眼睑敛去表情,挤出一个微笑,发出开朗而压抑的声音。
请问是哪位?
我叫士都麻光晴,是来迎接朝雾你的。
男子对茫然的神无苦笑了下,以陌生的声调宣告。尽管听过好多次关西腔,但男子的口音跟方言又有着微妙差别。
迎接?
朝雾不解地歪着脑袋。
很抱歉,今天起请你穿这套制服。
神无看着制服。幸好她能上距离家最近的公立高中,那制服就是该高中的制服。往长袖衬衣上一拉就好的领带,格子花纹的裙子。雪白的袜子无论如何都不习惯的高中制服。
神无看着自称光晴的男子。
他穿着的短袖衬衣的口袋上有着刺绣。纹章的图样上有类似雄鹰的物体,同时也画着樱花,很是引人注目。松垮垮的领带是红底白斜纹,蝴蝶结则是黑色,整体构成了沉静的感觉。
陌生的制服。
也许是市内的高中,也许是别的。
神无对此并无兴趣。只是看着一大早到访的奇怪客人,谨慎地不开口。他避开了她的视线,看向狭窄公寓里面的女人。
真的非常抱歉,我带走您女儿了。
语调有点生硬。少女抬头看着对躺在公寓里面毫无反应的目前说话的男子。
鬼的使者吗?
听到中年女人破碎的问话,男生没说什么,只是眯着眼。
我来迟了,很抱歉,但始终会来迎接她的。虽然在情况变得无可奈何时来是非常不好。
男子吞了吞口水,然后以沉痛的表情看着僵硬的少女说:
华鬼在等你。
安静过头的车厢中,神无靠在椅背上呆呆地看着车窗外流逝的景色。
车子通过高速公路收费站,在无尽头的道路上奔驰。连道路标识都没有注意的神无,完全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也许该对男子kang议。
对于在公寓单方面宣告的内容,男子完全没有更详细的说明。然后,不算暴力,但也是强行把她押到车厢中的,也许潜意识上就无视神无吧,男子甚至没多说什么。本来应该问清楚男子,有危险的话就逃走明知道该这样做,神无却只是无言地盯着窗外消逝的风景。
她脑海中只有早苗的样子。
母亲什么都没说。尽管独生女儿被陌生男人带走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躺着,动也不动。
无所谓了。女儿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个重负。
神无不得不这么想。自懂事一来,早苗就没有对神无笑过一次。闭起眼睛用力思索,也只看到母亲阴郁的侧脸。
别说跟女儿接触了,早苗连视线交汇都极力避免着。肯定因为母亲的性格比较清冷吧。
妨碍性的存在消失了。
神无,光晴突然对陷入暗黑思想、呆呆盯着车窗的神无说,你不害怕吗?
听到意外的问话,神无将视线转向光晴。
要被带到哪里、华鬼是谁、自己会怎样,你都不问吗?
为什么?
啊?
我这样问会比较好吗?
不,不,对不起。我是来带走你的人,这样问感觉很奇怪。
神无询问发出奇怪问题的男子,他则别开脸慌忙摇头,像被踩到痛处似的脸容扭曲。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华鬼真恶劣。
男子仰着头,低声说。
为什么一直都放任不管呢。十六年来完全不帮助你,只是把你丢在一边。
男子那责怪的口吻让神无无法回应什么。光晴伸出右手覆盖在脸上,像是要把感情全部掩盖掉然后声音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女人就该被爱护着,像花那样被呵护。那蠢材太疏忽了。
那声音异常严厉,阴沉而破碎,似乎跟抱怨对象很熟悉。车厢内慢慢地蔓延一股紧绷感。神无抬起头。
看到了金黄色光芒,鲜艳而冷淡的金光。男子那败走野兽般充血的眼瞳散发出人类所没有的色彩,无言地仰望虚空。一股跟昨天在小巷中相似的感觉袭来,神无缩缩身子,背在身后的手摸了摸车门。打开行驶中汽车的车门会有什么后果,小孩子也知道。尤其车子还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现在跳车绝对不可能平安无事。
但是神无没想那么多,只是摸索着车门各处。就算受伤也比留在这里好这种想法涌上神无胸口。跳到高速消逝的风景中,肯定会很快乐。
跟母亲一起是苦难。充斥在狭窄公寓中的沉重空气日渐浓重,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甚至想只要能离开那里,到什么地方去都没所谓。跟居住在同座公寓的大学生碰面也好、跟公寓管理员碰面也好,都让神无痛苦得要窒息。
所以她想到别的地方去。
这男人看上去有点温柔。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看上去温柔的只是外表。这男人跟那些家伙没有不同,一旦松懈,他就会以捕捉猎物的野兽眼神测定彼此距离,然后趁机扑倒她。
对不起!
发现神无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摸索着车门,光晴慌忙靠向另一侧的车门。
我没有想过伤害你的。
光晴发出跟身材好不吻合的慌张声音,神无看着他的眼睛,手指终于摸到开启车门的凸起。回响在体内的钝重震动,轻微的响起呼~~风在背后鼓动着,身体像被吸住一般往后倒去。
危险!!
灰色的世界在彷徨的视线中扩大。下一个瞬间她的手腕被捉住,一阵猛烈摇晃后,她被拉回车厢内。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的神无扶着椅背,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伴随着关门声,卷起奇妙漩涡的风消失了。这时候她终于发现自己跟光晴站在一起。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刚才那状况,就算他会生气也不出奇,但光晴却只是心痛地抱着她。跟询问有没有大碍的伺机说了一句没事后,他拘束地在狭窄车厢内移动,坐在椅子上。那位置比刚才更加贴近车门。他把半个身子都压在车门上,看着视线终于从指尖移开的神无。
没事了,我不会加害你的。我、高槻、早咲都会守护你。所以只要你呼叫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会出现。
被光晴声音安抚的神无看着他,金黄色的眼瞳不知何时变回了黑色,冷然的光芒消失无踪。不知道那现象代表什么的神无环抱住自己轻微颤抖的身体。察觉到神无气息不在紊乱,也许为了不再吓到她吧,光晴身体还贴着车门,缓缓地说:
十六年前我们就想把你接过来,但华鬼下命阻止了我们。
视线从环抱自己的神无身上移开,继续说:
看着吧,我会是第一个揍他的人。
光晴露出一抹挑战性的微笑,而他也实行了那句话。当车子停下后,他们站在私立鬼之里高等学校的豪华门扉前如果没有门牌标识的话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里是所高中某个男子一出现就被光晴出拳打飞了。
男人垂下脸,藏在漆黑头发下的锐利眼光射向光晴。
你
男子吐出口腔中的血,一脸怒火地站起来。
木藤华鬼鬼的末裔。
上学时在正门被殴打的是,私立鬼之里高等学校的学生会长。
私立鬼之里高等学校是当地名门后裔上的学校。创立近百年的响亮名声和庄严气息,重视形式之余也夹杂着丝丝自然活泼,目标是让学生自主自律这是学校创立一来的理念和精神。
学园占领了整座山,在广大土地的一角矗立着三栋金碧辉煌的雄伟校舍,从南按顺序数下来分别是被称为学生栋的南楼;职员室和保健室、社会科教室等一般上课用教室云集,被称为教学栋的中央楼;最后就是聚集视听室和实验室,被称为特别栋的北楼。就算平常不用的教室和厕所都不惜金钱似的全部安装冷暖设备。甚至连地暖室都有。
校舍前方有一个像把山体切开的广阔运动场:四个网球场、两个足球场、一个棒球场、橄榄球场、用于手球的长距离球场,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运动设施。十个50米长的温水泳池可以说是浪费金钱吧。连篮球部、剑道部、桌球部等社团使用的室内运动场、柔道部和空手道部用的竞技场、偶尔使用的讲堂也齐备,让人怀疑这里真的是高中吗。
鬼之里高校是所男女混合的住宿制高中。
走出校舍正门的东门就会看到铺设平整的通道,延续一公里然后所有分开。往南行是男子宿舍,往北走是女子宿舍,直走是职员宿舍。很多人听到男女混合校还是住宿制会忍不住皱眉。虽然说男女生宿舍距离满远的,但始终是同年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们聚集在同一地块上,校方也无法断然不会出差错吧。
但让人意外的是,这学校的纷争极少。那是因为校舍东边建立了职员宿舍,能监视着毫无遮拦的两座宿舍楼,而且宿舍间还有认真的宿舍长进行巡逻。
鬼之里高校个宿舍都有4个宿舍长,每学年有3个宿舍长,还有统领全体的总舍长那是完全统率男女宿舍的8个人。全靠这几个带头的舍长,鬼之里学校宿舍几乎无需老师穴手,运营得非常顺利。
而鬼之里还有一个很罕见的体制。
执行部的会长好像打了学生会会长哦?
学生们秩序井然地排列在宽广的室内运动场上,他们面前的讲坛上站着一位腰背挺直的上年纪的男人。上年纪的男人看着学生,演说着悠长暑假的成果和新学期的计划。
执行部士都麻前辈打了木藤前辈?
听腻了校长说话的女学生们小声地开着小差。虽然不是多惨烈的光景,光是容貌、立场、行动都惹人注目的两人,一见面就打斗无疑会成为学生们热烈讨论的话题。
他们的关系真的不好吗?
少女压低声调问。
学校中存在着学生会和执行部两个组织。
学生会会长木藤华鬼是位风流成性,总是讽刺别人的毒舌男子。他对待老师的态度恶劣却意外受学生欢迎,说起来他的行动完全跟学生会会长的身份不相符。即使他不说话,那端正的脸容和比例完美的身材都很引人瞩目了,再加上他最近奇特的言行举止更让学生们关注不已,木藤就是这样的男子。
学生会的主要活动是统治学园。为了解决、预防种种麻烦而成立的机构,关于学园营运的问题必须先得到学生会通过才会下达到教师层。学生会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选拔舍长,在这工作上学生会是无微不至地管理着。
传说没有学生会那模仿志愿者精神的活动的话,鬼之里高中的老师会在一个月内过劳死。当然,华鬼什么都没做。即使上层没有干劲,只要知人善任就能轻松搞定麻烦了。华鬼就是这道理最好的例子。
原本优秀人才都是仰慕华鬼而聚集起来,在这一点上有部分人却不太服从华鬼。
现在唯一能跟学生会抗衡的是原本必须跟学生会合作的执行部。
执行部的会长是士都麻光晴,有着挺拔的身材和清爽的容貌,喜欢戴着圆形细框眼镜。除了跟华鬼不相伯仲的俊俏容貌,光晴的和蔼体贴性格得到了学生群体压倒性的支持率。
原本更多人支持光晴当学生会长。但执行部是在球技大会、学园祭、文化祭、修学旅行等娱乐活动领域,倾尽心力使之更加精彩的机构。就是说以喜好热闹的人为中心运转。比起学生会长,执行部会长更能凸显光晴的本领,因此学生们就把他选为执行部会长,然后把华鬼推上空缺的学生会会长位置。
一是负责学园运营的政治、一是真的喜欢祭典的集团在华鬼跟光晴站在不同领域的顶峰前,这两个机构的关系还算不错。
好像是突然打起来的。士都麻前辈把手放在木藤前辈肩膀上,突然就出手了。
像在开讨论大会的女学生手舞足蹈地说明着。女学生模仿当时情景把拳头落在同伴身上,听得入迷的同伴发出惨叫。
好痛的样子。
接下来请学生会会长说话。
少女们的讨论一下子消失,室内静寂一片。讲坛上早就不见了校长的踪影,出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玲珑少女。黑绿色的长发散发出艳丽的光芒,长长的睫毛在圆圆眼瞳上造成阴影,高挺鼻梁下是蔷薇色的嘴唇,出色的五官组合成美丽而平衡的面貌。隔着制服也能清晰看出的完美身体曲线,比一般高中生要成熟多了,不过全身散发出凛然高洁的气息,让人无法把她跟卑劣妄想联系起来。
她是学生会副会长须泽梓。
被副会长的声音吸引的少女们看向讲坛。侧耳倾听学生们讨论的神无也转向同个方向,一个男生从舞台侧面走出来。
原本还是慵懒地看着讲坛的神无,发现那男子就是被光晴揍的人后,眼神闪了闪。尽管说是全校学生会的表率,但举止却非常任性。
讲坛上的梓轻轻苦笑。轻易俘虏女人心的男人,别说对周围作出反应了,连对自己到底有多大魅力的问题都漠不关心。对修长的手脚和匀称的身体、锐利得紧抓住人心的恶魔魅惑眼神也完全没有兴趣。
华鬼接过麦克风。
大家特意过来这里,我就宣布一件事吧。
喉咙中涌出笑声,华鬼睨视着学生们。
我的新娘来了。
学生会长握住麦克风说出不逊至极的嘲笑话语。学生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爆发出阵阵疑惑的骚动。
啊、那个蠢材
其中执行部会长士都麻光晴脸色一变。
今晚我要举行结婚典礼。
开学典礼的讲坛上,木藤华鬼丢下一个最大级别的炸弹。
从室内运动场往走廊涌去的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习惯华鬼骄傲自满态度的学生们,所谈论的话题完全围绕着那内容。尤其看到老师们也非常吃惊的样子,学生们更加确定华鬼的话非常劲爆,从而关注度也随之更高。
刚才的人就是鬼之里的学生会长,帅吧?
神无为了避开别人的视线低下头走着。而和她并肩走着的少女,薄薄的红唇拉伸出微笑形象。她晃动着漆黑长发,歪着脑袋窥探神无的脸。那是个五官出色得让人联想到日本人偶的美丽少女。
我叫江岛四季子。一个班的。
我是关根优奈。
神无看着自称四季子的少女,突然对面传来清脆的声音。神无震惊地转过头,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女不太高兴地俯视着神无。
我是朝雾神无。
她不安地报上名来,四季子马上绽放一个如花笑容。
四周的少女都是能被称为美少女的类型。环视过去,同班中多是容貌美丽的少女,神无身处其中觉得非常不舒服,同时也害怕别人的打量,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你父亲从事什么工作?
连神无脸色不算好都察觉不到的四季子爽朗地问。神无看着地面。吵杂的声音进入耳朵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她压过来。瞬间满是人的走廊阴暗下来,狭窄的公寓情景在脑海中苏醒。
这时候转校,很罕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