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有离家流浪的个性,常常一时兴起,就会离家好几天,然后又被带回来。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做过这种事了我印象中最久远的记忆,是在一个不知道哪里的派出所,等待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家的情景我想,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一种冲动天性吧!
那次离家,我被前来接我回家的父母亲狠狠的臭骂了一顿。但是,爸妈并没有惩罚我,于是,我从离家流浪到隔壁村子,然后流浪到隔壁县去,最后跑到越来越远的都市,循序渐进延伸离家的距离。到了小学六年级暑假的时候,我竟然只身跑到北海道去了,家人半开玩笑半警告的说:「下次就到国外去了。」
顺带一提,我溜到北海道那一次,我爸妈吓死了,罚我禁足了一个星期左右。不过,爷爷来看我的时候并没有生气,只是对我说:
「旅行的感觉怎么样啊?」
一听到「旅行」这两个字真是比什么都满足,我觉得好酷喔,接着我好像回答了什么:
「去的时候兴致勃勃很兴奋,不过,回来的时候就还好啦!」
我想,当时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爷爷什么都没说,只是搔了搔我的头。
我得意忘形的补上一句:
「我还要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
我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
在那之后,我常常会在半夜里爬上公园的「柱子」。
原美智子的形象,在我还是个小学生的印象里,是「好漂亮的姊姊喔!」等到我上国中的时候,却觉得她看起来比较小,是个可爱的女孩。
我又用望远镜看她手上怀表的时间,怀表的指针依然指着「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从我来这里到此刻,对我来说,已过了好长的时间,但对她来说,却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到。
换句话说,对原美智子而言,我们的世界是活在她眨眼之间,只是像影子一样罢了。就算我一辈子都一直坐在这里,也不晓得在她的视野里,是否有那一瞬间我映入了她的眼帘?还是说,只是像一点点的残影一样,晃一下就不见了呢
我持续想着这些超过理解范围的事情,一直到巡夜的爷爷叫我为止,我不知道已经一直盯着她看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了。
不过现在
不要说是几十分钟了,任何时间,几个小时,我都仍然持续凝视着原美智子。
为什么呢?因为爷爷已经不会来这里叫我了。
爷爷在上个月底过世。
爷爷在工作的时候突然脚痛起来,健康状况一下子就衰退大不如前,还因为感冒引起肺炎,一度以为身体有起色会好起来的,没想到却又突然恶化,然后就过世了。
丧礼极为隆重盛大。
不停送来各种大型的花篮,镇上的知名人士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来拈香祭拜,他们都盛赞爷爷生前的事迹。例如没看过像他这么有责任感的人,或是说爷爷做事很明快果决,并且会持续追踪办妥各项任务,听到的全都是各种赞扬
来祭拜的人看到我的脸之后,都说:「哇,你长得跟你爷爷好像啊!以后可有作为了。」我也听了很多这些林林种种的说法
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没弄清楚
我心里忍不住想着。
爷爷在退休前还在上班的时候,是个积极能干的人这件事,虽然的确无庸置疑。不过,我总觉得对爷爷来说,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爷爷临终的那一天,所有的亲戚一同在病房里陪伴着他,守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爷爷说着不成声的话
而听得懂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一个吧
「美智」
爷爷临终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今晚
我从家中的壁橱里拿出防灾用品组,并买了很多水跟巧克力塞进里面,口袋里则是放着瑞士折叠刀跟双眼望远镜,再穿上厚重的衣服(虽然很热,但还是勉强忍耐着),最后,穿上最耐操的鞋子。
所有的东西部准备齐全后,我想着还需要再带些什么呢?其实,如果真要说该准备的东西还有哪些的话是说不完的。
对于一千年以后的必备品,谁会知道究竟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啊?
我走到公园正中央,拿出备用的梯子爬上去。
虽然现在是半夜,可是树上的蝉却误以为是白天而鸣叫着。
现在「柱子」上的透明盖子总是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爷爷过世之后虽然来了新的管理员,不过,他是不会来清理这里吧。
我的手指印在沾染灰尘的圆盖上,我抬起圆盖推开。盖子很大(比我的身体还要大),我失去平衡,梯子差点就快倒了。最后我总算用力站稳,并且把圆盖推开了大约五十公分。
我爬到半开的圆盖上,在边缘坐下来,然后把装满东西的背包从「柱子」的上端放下去。一开始稍微有些抗拒的阻力感,我用身体的重量轻轻往下推,背包开始慢慢沉了下去就像是沉浸到透明果冻里的感觉,手一放开就停止了。
接下来,我把左右两脚的脚尖伸进去。
刚刚那种沉浸下去的触感,开始向上传递到整个脚部并逐渐延伸到身上。
等到两脚的膝盖以下都沉进去之后,我两手攀住盖子边缘半转过身。用两手支撑的身体,
腰部以下已经逐渐沉浸到「柱子」里了。
接下来我抓住盖子的边缘,全身一鼓作气向下压,同时放手。
我屏住呼吸是对的。凝结的空气,让我瞬间无法呼吸,
然后,「加速」
他们两人原本打算私奔的。
在六十年前十五岁的男孩跟女孩,要比现在十五岁的年轻人成熟多了吧!发誓将来要永远在一起的爷爷和原美智子,却遭到双方父母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当时还是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彼此都不知道周围的状况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两个私奔了。
私奔当天,爷爷去老家有生意上往来的客户那里收钱,原本打算拿着这些收回来的钱跟原美智子一起逃走的。当他们决定要私奔之后,爷爷就把他的怀表给了美智子当作信物,也约定了会合的时间。
一九四年八月六日正午时分。
但是,临行前爷爷却胆怯了。
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所以错开原本的班车,搭上晚了一班的电车。
结果,这样反而救了爷爷一命
一九四年八月六日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炸弹掉落到这里,被夷为乎地成为废墟的土地上,只留下美智子等待的姿态。
如果爷爷依照约定时间抵达的话,或许他们两人就会手牵着手被封在「柱子」里面吧?或者是如果位置稍微偏离了一点,两个人都早已灰飞烟灭了也说不定。
我早该这么做的。
一直把这个想法放在心底的爷爷,在那之后活了六十年,然后死了。
爷爷会重新建设这里,并不是那种泛大众的什么为了大家的和平,或幸福之类的表面理由。而是为了安排好原美智子回来的场所。会把她摆设在公园的正中央,也是特地为了让她可以看见人群,在百年之后,或是千年之后,可以向人伸手呼救。
为此,爷爷才会比别人更加倍的努力工作,而有了这样的结果。
当然,爷爷这种生活的意义也是很值得让人称赞推崇,很了不起!
但是,就在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之后,他的年纪也大了吧。又或者是期间新衍生出来的亲友家人(我也是其中之一)让他无法割舍也说不定。
爷爷到最后都没有勇气跳进封存着原美智子的「柱子」里。
当然,那是爷爷自己本身的问题,由我代替他跳下去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我会踏上「旅程」,有我自己的理由。
也就是
我想去这个距离明明很近却又无限遥远的地方。
去见见我最心爱的爷爷他所最钟爱的女子。
我要告诉她爷爷到临终,都还是一心只想着要「靠近」他们约定好的时间。
同时,我也想更了解这个女孩。
想知道她是用什么声音说话。
脸上是什么样的笑容。
以及她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们这里的呢
接着「加速」。
瞬间,我停留在半空中,先是早上,然后又变成夜晚。
而马上又变成了清晨,立刻又转为黑夜。
早晨来了又变成夜晚,
早晨来了又变成夜晚。
早上、夜晚、
早上、夜晚、
早晚早晚早晚早晚
太阳以飞快的速度横越头上,东升又西落。
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后来就像是追不上光影轨迹的老旧日光灯一样闪烁着,最后变成连这种感觉都无法感觉到的一片灰色光影。
无法判断是以「天」为单位的流逝,接着是无法判断是以「月」为单位所流逝的时空交错。因为月有圆缺,整个明亮度就像脉搏跳动一样变化着。接着连这种景象也开始加速,弄得人分不清楚状况,而后是以「年」的速度飞快流逝着时光整体的角度与份量配合着四季极速变化。紧接着,又以更快的速度
终于变成一片完全均匀的灰色光影,原本周遭朦胧模糊不清的景象,轮廓也渐渐清晰。
在这一瞬间,外面的世界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吧?
学校的同学、朋友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吧?
爸爸和妈妈都已经老了吧说不定已经死了。
灰色的光景中,没见过的大楼建起又消失,变化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我已知的世界,在这瞬间,全部流逝消失殆尽。
眼前只剩下一个女孩。
仰望着天空的她,眼中看到我了,她睁大眼睛
「哇啊!」
「好痛」
我在原美智子的面前摔个屁股着地。背包掉在身旁,她手中滑落的怀表从我头上掉下来。
「哇哇!」
我下意识的接住怀表,并抬头看着她的脸。
她还是瞪大了眼睛看向我这边。
跟她实际见到面的时候首先我要这么说,该这么讲这些台词我起码想了一打,可是却在四目对望的瞬间全都派不上用场。
这个女孩,正看着我。
大约对看了五百年吧,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咿咿」
不知道是不是我恐惧不安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她原本圆睁着的眼睛稍微瞇了起来。轻轻歪着头,嘴角露出带着好玩意味的微笑。然后
我手掌里的怀表,
哒的一声,
指针往前跳了一格。<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