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想像一下,沐浴在秋日夕阳下的房子。
半毁的房子。
在那栋房子附近走一遭,烧焦味就会扑鼻而来。发生纵火案,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然而烧掉一半的房子,至今仍残留着当时的气味。
玄关的门被熏得黑黑的,只以南京锁勉强扣上。旁边的窗户裂开了,以胶带贴成X形避免碎片掉落。塑料雨水管浮出一粒一粒的气泡,从二楼往下延伸到一半的地方就碎了,无力地垂悬着。玄关前方有两辆自行车,轮胎与坐垫都被烧毀,只剩下骨架。一辆是淑女车,一辆是男用登山车。
在便利商店买了打火机用油,大肆泼洒在玄关和楼梯附近,并且点火引燃的是那辆登山车的主人,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不是金属球棒,也不是菜刀,而是打火机。平常根本想像不到,那种东西竟会变成最可怕的凶器。
几年之后,如果回想起这个秋天,或许会认为是纵火之秋吧,而且还是小孩子犯下的连续纵火案。那些孩子放火烧了自己家,到底是想烧掉什么呢?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
因为,我所认识的那个少年纵火犯,实在是极其寻常的小鬼。他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是个常见的、心思有些过于细腻的十三岁孩子而已。
所以,希望全国的父母亲仔细听我说:对孩子而言,自己的家人很重要,具有很特别的意义,足以和全宇宙匹敌。他们之所以想要烧光这一切,怎么看都是因为那些头脑不好、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感觉传达给父母知道的笨拙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这么做。
各位热心教育孩子的父母,房贷都还没付清,房子就被烧掉,一定很难忍受吧?搞不好连你也受了严重的灼伤。所以拜托你们,在孩子放火之前,请试着看一看孩子的内心。言听计从的优等生,心里是不是已经变成被野火烧尽的原野?是不是已经变成由木炭与灰烬所构成的黑白画面?孩子自己是不是也像烧焦的柱子一样,被熏得焦黑?
我们的内心世界想到什么,就会在现实世界付诸实施。内部的东西,会自然显现于外部。放火烧掉自己家的孩子,内心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烧得一片荒芜了。
这次要讲的是池袋的少年纵火犯与连续纵火事件。这是个秋天的都会物语,从小小的火苗开始,穿穴了一些悬疑,最后那把火因为几滴眼泪而被浇熄了。
请小心火烛,一起好好享受这个故事吧。
※
夏天的酷热实在太过异常,九月都快结束了,也没有即将入秋的感觉。尤其是今年夏天,东京完全没有下雨。一般而言,持续好几天三十五度这种高温,天空应该会受不了,降下骤雨才对。但是即使连续数日创下新的高温纪录,天上仍然一滴雨也没下。东京天空的脑袋不正常。
九月的池袋,我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到处晃。没有事件,没有钱,没有女人。像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我的内心几乎达到了禅僧的境界只要没有**,就不会觉得匮乏。灭却心头火自凉。不过,外在的大汗淋漓,还是不会改变。
第一次看到那个小鬼,是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就在我固定的散步路线上。虽然我没钱,不会下去玩,但偶尔还是想要感受一下电玩中心的氛围。
那家伙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迷你赛马游戏桌的周围有八张凳子,不是计算机动画的那种,而是以前那种电动模型的赛马。只有两个客人在玩,小鬼在无人的对侧跑道,凝视着一步一步生硬前进的纯血马。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个罹患慢性神经性肠炎的孩子,脸色苍白、四肢细瘦。虽然不免觉得大白天的,不去国中上课,在这里做什么,但是由于我过去也常不想上课就擅自休息,所以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惟一忘不了的是他捧在手中的一小束花。那是霞草花,有如空中飞舞的细雪。在池袋的电玩中心,不会有拿着这种浪漫东西的小鬼。因此,再怎么不情愿,也自然而然留下了印象。我看着那孩子,他也看向我,感觉像是展示在橱窗里的假人。
他的眼睛,仿佛被涂满了墨汁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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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我不时会在街上碰到他。大都会广场的喷水池,HMV的日本流行乐卖场,丸井百货的电扶梯。之前还不常看到他,搞不好是最近才搬来的。每个班级都有两三个不上学的学生吧?我单纯地这么想,没有特别注意他。别扭的孩子常会这样,没事做的时候就去热闹的地方打发时间。
第一次和他交谈,是在我们水果行的店门口。他脸色灰暗地低头走过来,穿着牛仔裤,T恤上则印着我不认识的动画角色,手上仍然拿着一小束霞草花。一和我四目相对,他突然胆怯起来。他似乎也记得我的长相。
嘿,你是不是肚子痛?
他在遮阳棚下方停了下来,连忙摇摇头。
最近常在街上碰到你呢。
他保持沉默,点点头。每次一看到与众不同的小鬼,我总是无法放着不管,这是我的坏习惯。我拿了一串摆在冰块上的菠萝串。
吃吧,很好吃喔。
他看看免洗竹签,又看看我的脸。接过菠萝串之后,他像老鼠一样啃了起来。
喂,这种东西要大口大口地吃才对吧。
我拿起一串,两口就吃光了,对着他咧嘴而笑。如果能够在女生面前做这种动作,大概可以迷倒池袋路上一半的女生吧。他总算提心吊胆地露出了笑容。
我是真岛诚,在这间水果行顾店。如果有什么难受的事,你就来这里吧。下次我请你吃网纹香瓜。
他以有如蚊子叫的音量说:
我叫水谷佑树,请多指教。
然后他迅速点了个头。脸色虽然很差,倒是个率直的好孩子。此时,老妈从店里走了出来。
阿诚,我们也要小心一点。最近西口这里有很多小火灾,搞不好是什么连续纵火狂。那些瓦楞纸箱,晚上不要拿到铁卷门外面。
听到老妈的声音,尤其是说到连续纵火狂那几个字的时候,佑树的脸色整个变得惨白,像是被漂白过一样。他拿着吃了一半的菠萝串,快步离开店门口,真是个怪孩子。不过,我老妈到底是那个孩子的导师,还是在池袋署的少年课看见过他呢?她露出奇怪的表情,目送着那孩子的消瘦背影。
他该不会是西池袋的小孩吧?
我是第一次和他说话,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啊。
你是瞎了眼吗?一个月前不是有个纵火事件吗?我朋友是那一户人家的亲戚,叫什么来着,好像叫水谷先生吧。
我看着远去的佑树,在心中无言地呐喊。他驼背的身影穿过了池袋站前的斑马线。老妈的声音就像在追击佑树一样:
放火烧掉自己家,虽然没有人严重受伤,但是才一个月就这样回到街上了。什么少年法的,如果不设想得更周到一点,实在很让人伤脑筋。西口的小火灾,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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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灾发生于西池袋二丁目的密集住宅区,大致的案情如下:
水谷家的父亲,在政府某中央部会担任还算马马虎虎的要职,但是因为没通过国家公务员的高级考试,升迁显然遇到了瓶颈。他确实很优秀,所以对此似乎觉得不甘心,于是开始对独生子佑树施以彻底的英才教育,就像日剧《东大特训班》那样,变成一种只要考上东大就行,单纯奴隶制的头脑劳动。
佑树遵从父母的期待,一直扮演好孩子的角色,成绩似乎也无可挑剔。但是好孩子的假面,在国一暑假结束时毀掉了。八月三十一日,晴朗的星期四,佑树一早就起床,开始为旅程做准备。背包里放着换洗衣物、零用钱,以及任天堂掌上型游戏机Ds-Lite。完成离家出走的准备后,他将前一天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用油,全部洒在玄关与楼梯附近。昏暗的楼梯上方,是他的父母(四十一岁的父亲与三十九岁的母亲)与祖母(六十八岁)的寝室。
据侦讯的警官说,水谷佑树供称我知道楼上睡的是家人。我心想他们全都死掉好了,就放了火。不过由于这篇报道来自某本不太可靠的周刊,或许某些地方被过分夸大了。就算报道的内容正确无误,然而胆怯的少年依照警官的意思供述,也是常有的事。我以前就读的国高中里,这种事根本司空见惯。没办法,对于警方的伎俩,如果不是像这样交手过几次,根本不可能从容应对,也没办法搞懂。
一整栋房子烧掉一半,火被扑灭了。父母设法从二楼窗户往下跳,只受了轻伤。但是少年的祖母来不及逃出,据说身体受到大面积的重度灼伤。
少年犯案之后,据说整天待在池袋的影城看电影,片名不详,想必是让人觉得放松的暑期电影吧?好莱坞动画之类的。最后一场电影结束,他正要离开电影院时,被接到通报赶来的警官带回辅导。至于其后发生的大混乱,比我还常看八卦电视节目的你,或许更清楚吧。
男孩在学校很受欢迎,很多人发起联署*愿,希望给他较轻的处分。他的父母与住院中的祖母,也提出相同的请求。少年A只被送到少年收容所十天左右,就交由父母带回了。嗯,反正也没有任何人死亡嘛。
水谷佑树回到池袋街头三个星期之后,碰到了我。
那三个星期,正好是西口周边连续发生小火灾骚动的时期,也就难怪老妈会以奇怪的眼光看待佑树了。坏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坏人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坏事。无论小鬼还是大人都一样。
唔,我们就是带着这样的恶意或恨意,为现实,为社会命名。
※
后来再碰到佑树,是在池袋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他两手空空地站在榉树的树荫下。像这样无所事事,只是恍惚地站在人烟稀少的广场上,与其称他为少年,不如说他是少年的鬼魂。
我一朝佑树走过去,他就向我轻轻点了个头。
上次谢谢你的招待。
没什么啦,一串才一百元,便宜货。倒是你,怎么不坐下来?
钢管长椅被榉树的影子染上斑点花样,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我老妈她口无遮拦,真不好意思。
长椅上的佑树如同雕像一般僵住了。一号练习作品:悲剧少年的肖像。
不,总之错的是我。无论人家怎么说我,都是没办法的。
我决定转换话题。即使和他聊少年纵火犯与连续小火灾骚动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帮助。
我看你常在池袋晃来晃去,不用上学吗?
他在长椅上又把身体缩得更小。二号练习作品:缩小少年的肖像。
我会去上一半的课,但总觉得待在学校就会心神不宁。我的国中是很厉害的升学学校,如果像我这样放弃考试,就会没有容身之地。
那倒是。我也在周刊读过佑树父亲的手记,那是一篇读了之后不可能不流泪的文章,父亲为自己剥夺儿子的一切,只是一直要他读书的行为,向儿子道歉。现在,佑树已经没有必须进东大的压力了。
那么,你必须找点其他的事情做才行呀。
佑树看着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还有其他能做的事吗?什么接下来能做的事,什么将来的展望,什么未来,这一切的一切,我觉得都在那一天烧成灰烬了。
我专心聆听风的声音。只要定神细听,不光是剧场通的汽车声,即使是秋风穿过头上榉树枝叶间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是这样吗?我忘记你几岁了。
十三岁。
我笑了一下。
这样就要放弃未来,会不会太早了一点?你应该还没跟女生亲过嘴吧。
长椅上的佑树变得面红耳赤。由于他的肤色很白,所以脸上的颜色变化很明显。三号练习作品:羞怯男孩的肖像。
可是,我确实犯下了放火烧毀现住建筑物,以及杀人未遂等罪行。就算要找工作,也没办法找个像样的,而且也不认为还会有女生愿意跟我交往。
他坐在长椅的那一端,身体很僵硬。
不要那么担心嘛。有很多人做了各种坏事,后来也都想办法活下去了啊。我读高中的时候,池袋署也来关照了好几次。可是,我现在也是在努力工作呀,虽然是在家里开的水果行啦。
佑树没有回答,任由舒爽的秋风从他的头上吹过。
你不会是还活在父亲的价值观之下吧?如果没有进入好单位,例如白领阶级称霸的一流企业,或是变成政府官员,人生就完了之类的。即使没那么伟大,也没什么钱,但是仍然有很多有趣的工作喔。那些工作,大概连你老爸也不太知道吧。
只要是和M型社会的底层有关,来问我就对了,因为我是在这个丛林里长大的。森林里头固然有野兽,但是也会长出水果。佑树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低头向我行了个礼。
很谢谢你为我设想,我会再去你们的店。
少年的鬼魂轻飘飘地从长椅上飘起来,往JR池袋站的方向飘走了。和我那时候比起来,在他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活力。这年头的十三岁孩子到底要不要紧啊?我突然替下一代担心起来了。
※
隔天上午,老妈的声音把我吵醒,那是我一早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阿诚,起来。听说昨晚又发生了纵火事件,街上到处都在传了。
我猛然从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垫被上爬起来。
地点在哪里?
正在下楼的老妈回答:
听说在文化通,大久保医院前的一家服饰店。
如果是那里的话,距离我们位于西一番街的店只有二百米而已。我正要把脚套进昨天穿的那条牛仔裤,此时手机响了。
喂?
是我。
是崇仔的声音,池袋地下世界的国王。进入秋天,他的冷酷程度似乎又增加了。这下子,女性粉丝又会变多了。
阿诚,你听说昨天的纵火事件了吗?
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说:
嗯,当然。文化通的前面对吧?
没错。店名叫做DRESSFUNKY,是以前G少年的成员开的店。你应该去过那里几次吧?
我抬头看着吊在衣架上的黑色皮衬衫,那是没多久前在那家店以友情价买到的。
那家店的人来找我哭诉,希望你帮忙找出放火烧了我们前成员店面的家伙。
这样呀。
纵火案最密集的时候,还曾经一个晚上发生三起。包括纵火未遂在内,全部加起来应该已经到达两位数了。
不光是因为前成员来找我,本来我也差不多该出面了。受到羽泽组以及京极会保护的店家也遭到纵火,他们相当震怒,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呼,一如既往地委托我,当个红牌还真是辛苦啊。
如果是要约时间,请你找我的秘书谈。
国王对于平民的玩笑似乎不觉得有趣。
笨蛋,别开玩笑了,下午一点到平和通的台湾料理店来,店名叫做鹏兰。大头们会集he在那里开会。
我最讨厌那个世界的人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些大头们都很疼我。为什么黑道组织的干部没有年轻美女呢?真不公平。
DRESSFUNKY状况如何?
崇仔似乎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耳边传来他短促的呼吸声。
只是一场轻微的小火灾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
并非如此。店里都是消防车喷的水,也被灰烬弄得脏脏的。原本要拿来卖的衣服,听说几乎没办法卖了。如果你能够帮忙的话,那个前成员说可以让你把喜欢的挑回家喔。
这样的话,接下来准备要买的三条牛仔裤,搞不好都可以不用花钱。我突然变得斗志高昂。没钱的生活确实既单纯又正派,却稍嫌局促而平淡。
※
走下楼梯时,听到老妈正和谁说话的声音,大概又在计划要去哪个温泉旅行了吧?商店会的成员们都这把年纪了,不知为何满脑子还是只知道玩。
不过,站在水果行前面的是个穿着炭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以及穿着深蓝色一件式洋装、年龄相仿的女子。总觉得他们的穿着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名门学校的入学典礼。老妈注意到我下来了。
他们有话要跟你说。
老妈摆了个臭脸,消失在店里。眼前的两人对我深深一鞠躬。
我叫水谷信吾,这是我的妻子悠里。
我看着佑树母亲的眼角,那种看起来有点想睡的表情,和他儿子很像。
能不能听我们说一下呢?和我的独生子有关。
我看向店里,老妈以下巴向我示意,这是最低程度的信号,表示你去吧。
我知道了。你们跟我来。
※
我们三人走进位于罗莎会馆一楼的老旧咖啡馆,就是暗色玻璃嵌在木制拉门上的那种地方,实在没什么能够称得上咖啡馆的气氛。不过,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最重要的是几乎不会有吵闹的小鬼进来。池袋站前很少有这样的店,因此深受我的喜爱。
我们挑了一张上面铺着一块浮雕铜板的耀眼桌子,隔着冰咖啡围坐下来。佑树的父母彼此点了点头,然后父亲对我说:
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儿子佑树犯下了纵火案,放火烧掉我们家。我们两个人很幸运,只受到轻伤,但那孩子的祖母现在还在住院。
佑树的母亲应该很担心吧。她的手在膝盖上玩弄着手帕,像是在搓洗它一样。
那孩子从收容所回来之后,池袋西口就马上发生连续纵火事件,附近比较毒舌的人都在谣传:该不会是佑树因为第一次纵火得到快感,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吧。
老妈搞不好也从哪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吧?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懂她的脸为什么那么臭了。
你向他本人确认过吗?
或许是因为无法沉默下去了吧,母亲的身体往桌面靠过来。
确认过了。佑树当然说不是他做的,我相信我的儿子。
面色凝重的父亲开口了。
可是,今天清晨,我发现那孩子偷偷摸摸地回家。不知道他是几点出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然后,又发生了文化通的纵火事件。我觉得很可怕,根本不敢找他来问。
我想起佑树那张苍白的脸。就算问他,他也一定会以细弱的声音说他没做吧。反应冷淡得可怕的小鬼。
于是,我们试着把事情告诉一个在这次事件中提供帮助的池袋署刑警,问他该怎么办,有没有我们能做的事。
池袋署的刑警?我的背后泛起一阵凉意。浮在稀薄的头发上、大到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头皮屑,穿着廉价的化学纤维制居家裤,搭配在某家超市九百八十元买来的白色敞领衬衫。
那位刑警先生叫做吉冈,就是他介绍真岛先生给我们的。他说,虽然你平常在水果行顾店,却也解决了无数在池袋发生的少年事件。搞不好,你可以成为值得佑树信赖的大哥。
我静静地喝着冰咖啡。吉冈这家伙,偶尔也会说好话嘛!
他还有没有说什么呢?
佑树的父亲搔了搔头。
由我来讲这话,你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是吉冈先生说,只要告诉你是他介绍的,你绝对不会拒绝,因为他以前给你不少照顾。这么问有点失礼,不知道真岛先生与吉冈先生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回副想起之前和吉冈在侦讯室里的无数次交手。学生时期,我确实受到他的照顾,但后来我也帮了那个没品的刑警立下几次功劳。再怎么想,应该都是互不相欠才对。我要不要推说不认识那种刑警,然后拒绝他们呢?此时,佑树的母亲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我觉得那孩子现在十分迷惘。发生那种事之后,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无论在家里、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他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我回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当时的我什么也不怕,原本打算靠着自己的力量活给别人看,后来才突然醒悟,抬头挺胸大步前行。任谁都曾经有过那样的时期。不过,佑树应该是受了纵火案的影响,才会在十三岁突然陷入迷惘吧。
我知道了。
他的父母彼此互看,安心地松了口气,鞠躬的幅度大到快碰到桌面了。父亲说:
那么,我马上把他叫来这里。
我制止了拿出手机的父亲。
我知道了。请他今天傍晚来我们店里。
一本正经的两人又是彼此对看。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之类的人吧。唔,事实上,只要事情牵涉到池袋这里的小鬼,我应该不会比福尔摩斯逊色太多。你了解吧,华生?
※
平和通那一带,穿暗色西装的家伙急剧增加。最近的黑道分子已经不太穿花哨的防风夹克了,就连小啰喽也都穿着某个外国品牌的西装,不过倒是几乎没人打领带。由于池袋经常有与黑道相关的午餐会之类的活动,所以常会在路上看见这类家伙,有如达官显贵率众出游。但是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也就见怪不怪了。
鹏兰位于一栋四层商住混合大楼的三楼。进入电梯之前,我接受了机场海关般的身体检查。由于我两手空空,他们只拍了拍我牛仔裤的口袋而已。不过,因为是男人粗大的手,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店里被男人塞得满满的,要走到内侧的桌子,又是一番折磨。男人的视线有如拔掉穴销的手榴弹一样,集中在我身上。全红的圆桌上放了点心与一壶冰莱莉花茶。
我所熟悉的脸孔分别是羽泽组系冰高组的组长与涉外部长。冰高组长还是一如往常的上班族面容,看他那种沉着的长相,与其称他为组长,不如叫他银行分行的行长。猴子当然还是那个猴子,他算是同辈之中最有发展的人吧。
崇仔虽然也坐在同一桌,但是由于他的立场超然,所以看起来像个碰巧坐在一起的局外人。池袋的孩子王说:
坐吧,阿诚。那位是京极会山根组的年轻头目,关口先生。这里一半的人,你应该都很熟悉了吧。
我点点头。身处这种场面,尽量不发言比较好。山根组的年轻头目戴了一条没品位的领带,让我非常在意。怎么会打这种西阵织(注:西阵织是京都的高级绢织品,以多样少量的生产方式为基础,将丝线先染过色,再织成图样。)的领带呢?又不是要去校外教学。冰高举起右手说:
今天请各位在此集he,是为了针对西口的连续纵火案拟定对策。我们自己旗下的一家店,以及我们负责保护的另一家店,都遭人纵火。
关口接着说道:
有两家受我们保护的店遭到纵火。虽然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哪个家伙干的,不过只能当成是在找我们茬了。
一种让人感受到压力的视线,锐利地向我投射过来。对着他的领带露出高雅的微笑,或许是一种错误。崇仔也说:
我们前成员开的店也遭人纵火。来到这里的大家,目的都是一致的,也就是揪出连续纵火犯,找回池袋的安全。适合担当这个任务的,就是这位真岛诚。
我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沉默一下,正把芝麻球放进嘴里,崇仔却在最糟糕的时间点把话丢给我。我赶快喝下一口莱莉花茶。
警察、消防队以及地方上的商店会都在行动了吧。我想应该没有太多我们可以做的事,顶多只能巡逻一下。
儿时玩伴都有这样的坏习惯,猴子不留情面地说:
白痴啊你!我们是收人家保护费的,什么都不做,就对不起人家了吧!如果我们不展现出企业自身的努力,街上那些家伙是不会接受的。由于山根组和我们的人手都有限,专家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我们才会找G少年的崇仔与阿诚你来这里。
原来如此。最近的黑道分子头脑真好,还懂得把对当地居民的公关活动外包出去。身为承包商的我,低着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么,重点是不是不在于找出犯人,而是尽可能高调地展开巡逻?
冰高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知为何,我和这个带有上班族味道的组长很有默契。
当然,*威行动与犯人逮捕可以同时进行。无论如何,这次的委托费是由我们和山根组各付一半。请从今晚开始努力吧。
崇仔微微一笑,对着我点头。真是少见。
御前会议就这样结束啰。阿诚,走吧!
我们离开后,那些组织应该会继续开会吧。就在我要离开那家全红墙面上贴着黄色长条菜单的店时,有人在我背后叫住我。是猴子。
阿诚,拜托你啰。这次遭到纵火的,全都是以年轻小鬼为客源的店家,这种事就该由你出马吧。我等一下打给你。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周遭的人,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就把麻烦的工作丢给我呢?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一方面必须找出连续纵火犯,同时还得照顾被怀疑是连续纵火犯的人?
我还是别当什么福尔摩斯了。说起来,不太可能光是靠着他那种单薄的推理,就可以了解什么人心。
我超级不擅长解谜啊。
※
我们坐进停在常盘通上的G少年车子。奔驰休旅车还没通过车检,所以今天改搭保时捷的Cayenne。不论是街头国王还是黑道,为什么都这么有钱呢?我们家那台日产小货车都已经开十年了,如果是葡萄酒,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这辆Cayenne的车身黑得发亮,里头则是带点红的棕色,皮质座垫让人觉得像是进了高级饭店一样,我坐起来很不舒服。G少年的国王干脆地说:
这次可以狠狠教训那家伙一顿。
我看着崇仔的側脸,纤细的鼻梁让人感受到他血统的纯正。为什么所有好事都发生在这家伙身上呢?
G少年的前成员那里不是也被纵火了,他不出手吗?
国王冷冷地笑了笑。
不能再卖的衣服,火灾保险全部都可以给付。那家店的衣服从来没有卖到断货过,或许碰到火灾之后,生意可以变得兴旺一点吧。听说老板趁着一个月的改装期间,悠闲地去国外进衣服了,秋天的迈阿密似乎很好玩喔。
是这样啊。我轻轻摸着皮质坐垫,总有一天我要在上面涂鸦。
那我就随便做做啰。
崇仔嗤地一笑,说道:
你可别偷懒到外人看得出来的程度啊。最好想想看钱是谁出的,他们既然掏了钱出来,就会希望得到足够的回报。我们G少年就让你自由调配,你可要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啊。
确实如他所言。生活在池袋这里,如果惹得道上弟兄生气,可是相当麻烦的。
我知道了,又是一件麻烦工作呀。
国王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迅速飞过窗外的池袋站前街景。
阿诚最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小鬼,对吧?
我吓呆了。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佑树的存在了,G少年真是可怕。
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诚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的人物,也是G少年成员的监视对象之一。从未目击到你和别人约过会,可以判断你没有女人。老是进出书店或唱片行,可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喔。
我真的决定要在这辆保时捷里涂鸦了。不如就留下我的签名好了。即使做了这种事,崇仔也不会跟我索赔吧。
因为,再怎么说,我都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又没女人缘的一号人物。
※
回到水果行后,我开始顾店。唔,就算偶尔有什么麻烦,这还是我的本业,还是待在店里让我心安。我在CD录放音机播放韩德尔的《皇家焰火》(RoyalFireworks),专辑封面是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二百五十年前左右,为了纪念奥地利王位争夺战的结束,伦敦举办了焰火大会。气势十足的《皇家焰火》,就是当时为此而写下的,一共用了九支小号、九支法国号与二十四支双簧管,再加上十二支巴松管,这样你应该了解组成的规模有多庞大了吧。
我一面恍惚地看着西一番街,一面思考着当时音乐水平之高。十八世纪时,韩德尔与莫扎特写下了典礼的音乐;而现代纪念世界杯的廉价主题曲,却是由不知哪里少根筋的摇滚乐团创作的。我们活在一个文化水平不断降低的环境,几百年来,文化快速地贬值着。
佑树摇晃的身影渐渐出现在斑马线那头。明明已经进入十月了,位处亚热带的东京却仍然冒着热气。他走到我们店门口,立正站好鞠了个躬。
今天起请多指教。不过,阿诚先生竟然认识我爸妈,我吓了一跳。
我没说出只见过他的父母一次,就任由他自己去胡思乱想好了。
那边很热吧。过来这里。
佑树以和身体一样细的声音说:
那个,我该做什么好呢?
对于尼特族、逃学族或是茧居族,我不太了解。我们将这些无所事事的小鬼分得太细了。他们应该要学点东西,不然就是活动身体,做点事,或是两者同时进行。我单纯地认为,不要想东想西,直接去做比较快。我指着丰水的梨子说:
把那边的梨子摆到盘子上,每盘四颗,然后打扫店门口。不要去想什么复杂的事,你就不要休息,一直做下去。
讲完之后,自己觉得还挺不错的。
因为,那和我的办案方向完全相同。
※
他持续工作了一个半小时,没有休息。流了汗的佑树,脸上的气色稍微变好了,比较像个健康的国中生。他似乎不擅长招呼客人,所以这部分由我来做,他则是在我的命令下不断做着店里的杂事。看着他听话的模样,个性似乎不是乖僻的那种。一直观察着佑树工作状况的老妈说:
你做得不错嘛。稍微休息一下吧,吃个香瓜。
我和佑树站在店门前洒了水的人行道上,大口吃着冰凉的网纹香瓜串。果肉很软,软到像是一放进嘴里就直接变成香瓜汁一样,有一种把生命直接吸进体内的感觉。我说了一句废话:
这个很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