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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非正规反抗军(2 / 2)

我难得想向他道谢,他却在中间猛然切掉了。

没礼貌的国王。

隔天上午稍晚时,我和老妈换班顾店后,朝池袋站西口的公交车总站而去。BetterDays的池袋分店,位于站前的大型办公大楼里。本来以为年营收五千亿日圆、规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应该会有很气派的办公室,结果过去一看,只用了那一层楼的一半而已,而且还是有二十年屋龄的建筑物。

接待处没半个人住,只贴了一张画着箭号,写上「欲登录者往」的影印用纸而已。照着箭号的方向走过去,是个偌大的会议室,正面有个白板,白板前整齐排列着满满的长方形折叠桌。大概有十四、五个像智志那样的年轻人吧。大家彼此都隔了一段距离坐着。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看来软弱的娇小男子手里拿着档案夹走了过来。他的领带歪了,让人在意到不行。一个年轻粉领族拿着笔记本电脑跟在他身后。

「好,那我们就开始登录说明。我是BetterDays池袋西口分店的店长古冈晃一,请先看看我们公司的影片。」

接着,我们被迫看了二十分钟无聊到不行的企业宣传影片人才派遣业是新的大型事业,可以确保每个工作者的自由、丰足与安定,也得到整个产业界的大力支持。最后再以闪着光亮的3D秀出BetterDays维持成长的营收与经营利润图表,就结束了。一开始直接把赚多少钱秀出来不就得了!影片中也拍到了从个人喷射机的舷梯走下来、有着络腮胡的龟井繁治。爱出风头的没品胜犬。

「好,那我们开始登录了,请依序列到这边排队。」

喂喂喂,什么说明都没有啊?我吓了一跳,但没干劲的店长已经摊开档案夹,开始受理登录。该怎么说呢,是个让人连抵抗都懒的说明会。

轮到我了。靠近仔细一看,古冈店长的脸色极其糟糕,好像阴凉处四处长苔的泥土一样。他的视线往上瞄了我一眼后说:「姓名是?」

接着,他问了我的年龄、手机号码,以及邮件信箱。也问了紧急时的联络处。那个粉领族以极快的速度把信息输入到笔记本电脑的表格里。

「住址是?如果没有固定地点也没关系。」

我假装自己是难民。一想到袭击犯的事,就不想把自己的住处讲出来。

「居无定所,在各个网咖住宿。」

「真岛先生已经习惯派遣工作了吧?」

我点头道:「是的,明天起请多指教。」

什么反应也没有,五分钟就登录完毕。临走时,我拿到写着如何搜寻工作及操作顺序的一张纸,以及塑料的登录卡。我的登录号码是I28356。

欸,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变成机器人了?

一走出BetterDays,我马上朝池袋西口公园而去。我和崇仔约在东武百货前。坐进贴着贴膜的奔驰休旅车后,看到崇仔在黑皮座椅上盘着脚。

「阿诚竟然变成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者,总觉得变的好有趣。」

我在椅子上坐下后,马上抽出手机。得赶快安排工作才行。

「你先安静一下,我要找工作。」

我按下数据库的号码,传来一个内勤小姐的声音。我照着手册上教的告诉她,「我是员工编码I28356的真岛,明天有工作吗?」

传来敲打键盘的卡拉卡拉声。

「有,在丰州的仓库有清扫与搬运的工作,日薪七千五百日圆,上午六点在池袋西口丸井百货前集he,这一件可以吗?」

快到惊人的速度,又很简单,的确是一种方便的工作方式。

「了解,那麻烦你了。」

「是,您辛苦了。」

到切掉电话为止,应该不到一分钟吧。崇仔以惊讶的声音说:「总觉得和在便利商店买杂志一样简单呢。」

「嗯。」

我的心情很复杂。所谓工作,应该是更有感觉的一种东西不是吗?如果纯粹的劳动力买卖就像沙子般干爽分明,这样的话,总觉得迟早会连生命都可以拿到网luo上去卖。崇仔又恢复到平常冰一般的声音说道:「我派四个护卫给你。在你离开工作的休息时间,就尽可能在街上闲逛,让对方容易袭击你。要密切保持联络,万一阿诚遭到袭击,可就事情大条了。对了,你那里有工会的卡片吗?」

我从钱包里抽出BetterDays的登录卡,以及今天早上送来的、东京打工族工会的卡片。两者的日期是相同的。

「交给我吧。只要工作一天,就是工会成员了。做几天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后,再来我就会变成犹如刺在那些家伙鞋底的钉子般讨人厌的小鬼。」

崇仔横瞅了我一眼。

「阿诚那种让人焦躁的才能我是不担心,因为你只要照原本的样子就行了嘛。负责保护你的,是那边那位斑马。」

我说了声请多指教后,伸出了手。这个戴着墨镜的矮个子小鬼头以他厚实的手回握,我的手掌好像快要被捏碎了。从手指的硬度可以得知他懂得某种格斗技。

好可怕的保镖。

就在我闲逛着在冬天的人行道上走回店里的途中,简讯铃声响了。我打开简讯,读了起来。

作业代号九九八三

客户名称(株)丰国仓库

作业地点江东区丰州

作业时间早上八点至下午两点

加班不祥

支付薪资七千五百日圆

作业人数十二名

这样子的简讯持续达二十行。再来就是作业内容、现场打工者的负责人名字,以及集he地点之类的。在注意事项方面,要自己带军用手套以及口罩去。由于不能穿牛仔裤,得穿作业长裤。总觉得这种感觉好奇怪,好像极力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只把工作抽取出来而已。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真岛诚这个人,而变成统计上的潜在劳动力之一。

我直接关上简讯,选了萌枝的号码。女仆装的工会代表,声音冷到不输崇仔。

「我完成在BetterDays的登录了,明天的工作也决定了。工会的卡片,谢了。」

我把仓库的工作简单向她报告。此时,萌枝的态度变了,似乎变得有些热切起来。

「那个丰州的仓库,不知道有多靠近港口呢?不好意思,阿诚先生,用手机的相机也没关系,能否请你把现场的照片拍回来?若能透过照片得知作业的状况就更好了。」

「为什么?」

不愧是工会的代表,萌枝干脆地说:「根据目前劳动者派遣法,禁止派遣他们到港湾与建设第一线去。如果丰州的那个仓库的工作是港湾劳动的话,就能证明BetterDays违反了派遣法。你的身体毕竟还是够健壮啊。」

她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在登录的时候,对方会看你适合哪种工作。长相好的话,就是负责接待工作的服务业。身体看起来健壮的话,就做粗活。擅长计算机之类的话,就做输入的工作。」

「什么啊,是说我的优点只有蛮力而已吗?」

我好受伤,这样的话,如果不好好教训BetterDays一番,我会咽不下这口气。切掉与工会代表的通话之后,我一肚子火地回到水果行去。

冬天的早上六点,天还没亮。

虽然不是全黑,却是朝霞尚未展开的苍白时间。从池袋的丸井百货到艺术剧场那里,许多小伙子呼着白气聚集在那里。剧场通上密实地停着小型面包车与小型巴士。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我住的地方看到这种景象。池袋站的西口是一日派遣工作有名的集he点。

我在那站了一会儿,并不清楚谁是哪家派遣公司的,做的又是什么工作。此时,一个穿着作业长裤与防寒夹克的年轻男子边叫边走过来。

「有没有BetterDays、九九八三、到丰州的仓库工作的人?」

「有!」

我举起戴着军用手套的右手。男子说:「请搭那边那台小型巴士,我是负责人木下。」

「那个,你是BetterDays的人吗?」

木下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我和大家一样是打工的。」

「这样呀。现场是不是不会有BetterDays的人过去?」

「你是刚开始从事派遣工作的人吧?伟大的正职员工是不可能会到第一线去的。你先上巴士,我还要叫其他的人。」

我坐进停在昏暗的西口五岔路、坐垫上满是尘埃的破烂巴士。巴士的座位上是默然无语的十二个人。就连运送囚犯的囚车,气氛应该都比这里还要开朗些。

巴士在晨曦中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抵达位于丰州的仓库街。时刻才七点而已,提早一小时就到达作业现场了。我们在巴士中等待,一直都沉默无语,只听见有人的携带式游戏机或ipod的电子音而已。到了开始作业前三十分钟,现场负责人说:「差不多改准备了。」

没有人回答他。一日派遣工作者并无横向的联系,每个人彼此都是当天才初次见面的人。萌枝所讲的「散沙般的工作者」是很正确的形容。我们穿着作业长裤的十二人,往大到连新干线都能轻易摆进去的仓库移动。由于没暖气,冷得很。

在拍着货柜的仓库里,站了四个穿着制服的男子,胸前绣着没看过的标识,一定是仓库公司的人吧。木下说了声「请多指教」,其他年轻人也以没精打采的声音应和着,重复同样的问候。

「好,请多指教。今天要请各位帮忙的作业是清扫管线,以及搬运堆放面粉。清扫的人员就搭那个高处作业台,把管线上方累积的灰尘以刷子刷下来。搬运与堆放的工作是从货柜把小麦袋搬运出来,放在那边的小栈板上。你、你、你和你。」

仓库公司的男子随便点了四个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之所以不自我介绍,是因为即便这么做也毫无意义吧。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再到这个作业现场来。

「麻烦你们清扫管线了。」

对方发给我长柄刷子与安全帽。虽然说是高处作业台,但只是建筑工地常有的那种以铝管与踏脚处组成的杂牌物。为便于移动,脚的地方是滑轮。作业台上连扶手都没有。

作业台的旁边是闪闪发亮的起重车,起重臂的前端附有抓斗。仓库公司的男子带着折叠椅与周刊坐进起重车里,其他伟大的正职员工们,则盘着手四散在仓库里。被指名的我们四人,往上爬着台车旁所附的梯子。

管线的上方,灰尘绵密地堆积着,厚实到有如麂皮一样。一拿刷子打扫,如云朵般的灰尘块,会一面喷出白色的粉尘一面掉下来。我们没有护目镜,只有感冒用的纱布口罩遮住口鼻而已。仓库公司的员工在起重车前端的抓斗里、坐在椅子上看起周刊来。他倒是好好带上了护目镜以及防尘口罩。

在那之后经过约三十分钟的作业,我的眼睛变得通红,再怎么拧鼻子,都止不住喷嚏。管线在仓库内纵横游走,再怎么作业都看不到终点。

我首次体会到智志所讲的「上层阶级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在一日雇佣的派遣现场,伟大的正职员工,事实上就隶属于上层阶级。

午餐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与杯面面,在仓库外头吃。十二个打工族默默地吃着,就只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我试着找几个人讲话,但大家都露出觉得厌烦的神色,并不理我。由于太无聊,我拿手机在无人的仓库里拍了几张照片。我拍照技巧蛮不错的。

下午开始人员有所替换,我被分派到面粉那边去了。这样子我总算安心了,简单一句话,清扫作业是最糟的工作,如果再做下去,迟早会生病的。靠蛮力的工作,还比较好一点。

大型货柜的内部,,面粉的纸袋堆到了天花板,一袋有三十公斤。作业很单纯,就是要把它搬到距离约十公尺的栈板上。不过,这边的作业也有危险。不知道当初是从哪个国家上货过来的,货柜内部的袋子堆的都很随便,甚至于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会垮下来。在货柜内有三个人由上而下依序把面粉卸下来,剩下的五个人就扛着袋子搬到栈板去。我是负责扛的。

正确来说并不是扛,而是像抱着大型犬一样,正面牢牢地抱着三十公斤重的袋子比较轻松。如果扛在左右任何一肩上,身体会因为重量而过度弯曲,反而很累。

这边的作业才做了十五分钟,就算是隆冬,照样飙汗。由于刚才的管线清扫已经让人满脸灰尘,此刻流下的是黏黏的灰色汗水。我深深地体会到,在水果行顾店虽然很无聊,却出乎意料像天堂一样。

作业默默的持续着。

下午的工作没有休息,其中也有几个年轻人的脚步踉跄,但没有人特别去注意。就在还剩一小时就结束时,我看到仓库入口处的同时,传来哐啷一声重物垮掉的讨厌声音。我的眼一抬,刚看到四、五袋面粉一同压在面粉山底部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它们是从重三十公斤的面粉袋堆成的三公尺面粉山上掉下来的,他拼命闪避,但右脚还是闪的慢了,袋子压了上去。

「你还好吗!」

「啊」

他发出凄惨的叫声。我踢飞他脚踝上的袋子,把他挪开。得找现场的负责人过来不可。

「木下先生!有人似乎受伤了,请你过来。」

我一求援,仓库公司的员工从货柜里探出脸来,一副很困扰的表情。木下在下午是负责清扫管线的,他带着满身的灰尘以及与熊猫相反、白了一圈的眼睛走了过来。小伙子的脚踝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

「我想,叫救护车比较好,这家伙连骨头都断了。」

我这样告诉木下后,正职员工在他耳边不知道悄声讲了什么。现场负责人小声喃喃说道:「真是收不了啊。你等一下,我打电话给BetterDays问问看。」

在这期间,小伙子倒在货柜的地板上,按着疼痛的脚踝呻吟着。正职员工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完全不告诉我们。木下已打给池袋西口分店,但似乎尚无结论。我拿出自己的手机。

「算了,我来叫救护车。」

正职员工跑了过来,是刚才在起重车内看杂志的中年人。

「等一等,你叫救护车到仓库这里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其他打工者都呆呆的站在那。他们看来不像担心的样子,也没有kang议的感觉,就好像只是开关关掉了一样。我大叫道:「开什么玩笑?作业中发生事故,当然是职业伤害呀,你说对不对,木下先生?」

我把问题丢向总算讲完电话的现场负责人。所谓的负责人,就是为现场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的人。正常来说,谁都会这样想吧。但木下却讲出难以置信的话,他对着倒在地上的小子这么说道:「青木君,不好意思,你可以自己搭出租车到医院去吗?今天的作业你可以不用做了,没关系。」

「这是这么回事?」

我这么说之后,木下露出困扰的表情。

「BetterDays的人说职业伤害补助的申请很麻烦,而且不能给客户添麻烦,说请他忍耐。」

青木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他的台词很凄凉。

「那个,到医院去的出租车钱会有人帮我出吗?」

木下摇了摇头。出出租车钱,等于是承认自己有错。无论BetterDays或仓库公司,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吧。我渐渐了解到,存在于一日派遣工作背后的真相。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负责人,一切的责任都在于用过就丢的打工族身上,是无限的责任自负。我拉起青木的手臂靠在我肩上,撑起他身子。

「我问你,你有参加健保吗?」

青木摇了摇他那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脸。我以现场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说道:「我现在送他到外面的道路去,这段期间无法作业,不然就从我的日薪中把钱扣掉吧,这样可以吗?」

木下仿佛震慑于我的气势一般,让出了空间。正职员工们则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无视于伤者与我。其中一人叫道:「好了,回去工作吧。」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午后的作业重新开始了。

那天,我只回到家拿了换洗衣物就马上外出。老妈看到我满身又是汗又是灰尘的似乎很惊讶,但这根本和我一天内目击到的事实无法相比。

我把东西塞进大到不行的肩包里,回到池袋接头,目的地是位于西口闹区的网咖「Turtles」。我从智志那里问道了情报,他说只要把BetterDays的登录卡拿给那家店的人看,住一晚原本要一千日圆,就可以打折两百日圆;而且她说那里的淋浴设备、计算机、按摩椅等设备也都很齐全。

一走出西一番街,对向人行道就看到斑马的身影了。他穿着宽松牛仔裤,配上果然也是宽松的运动衫,以及防寒夹克。其他三个G少年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一定是巧妙地躲在哪里吧。我轻轻点点头,朝Turtles而去。

门口的玻璃门上写着三小时方案与无小事方案的费用。目前距晚上十点的夜间方案还有很久,但钱不是问题,我每天从萌枝那里收到七千日圆,今天也还有七千五百日圆的报酬了,因此我不等夜间方案开始,就大大方方走近Turtles。不早一刻洗掉身上的汗水与尘埃,我就浑身受不了。

我打算从这时起,一段时间不回自己家了。好歹也是个小小的卧底调查员,不希望袭击犯知道我家的店。不过,这样的选择实在大错特错.

我所进入的位置,约莫是一张半榻榻米的大小。四周虽以合板围住,但知道肩膀高度左右而已,只保护了一般左右的**权。固定式的书桌上,计算机、电视与DVD播放器一字排开。合成皮的调整式躺椅在靠肘处有被香烟烫出来的洞。我感受到以前用过这里的某人带有的恶意,心情变差了。喷得满满的除臭剂,闻起来反而刺鼻。

检视过自己的位置后,我马上去淋浴。这个部份优秀得出乎意外。虽然是每小时三百日圆的投币式淋浴,但浴巾、刮胡刀、刮胡泡、肥皂、洗发精、润丝精全都有,却只收这个价格。我在热热的淋浴下洗了两次头发,一面漱着无数次的口,一面洗身体。如果不这样做,没有办法完全把管线的粉尘洗掉。

我带着重新活过来的感受回到座位上,重新装了一杯喝到饱的果汁。好了,再来必须预约明天的工作才行了。而且,也必须好好申诉一下才行。

我和前一天一样问了工作,取的另一件一日雇佣的工作。确认过简讯传来后,我又打电话给BetterDays的池袋西口分店。这次我请店长谷冈来听。

「我是昨天起受您照顾的I28356,真岛。」

谷冈疲累似地笑了笑。

「不必讲登录号码没关系,你有什么事?」

「你从现场负责人木下先生那里听到关于事故的事了吗?有个青木先生被重三十公斤的面粉袋压到。」

「嗯,有接到报告。」

累到极致的声音,除此之外不带任何情感。

「那种状况说真的是职业伤害了吧?为什么仓库公司与BetterDays都对伤者见死不救呢?还要他自费坐出租车去医院,不是太过分了吗?谷冈店长的公子如果碰到这种事,你会怎么想?」

店长呼地一声叹了口气。

「我儿子才小学一年级,不必担心他职业伤害。拜托你好不好,他应该不会当打工族,而会成为企业的正职员工。」

真是率直的男人,或许出乎意外是个可以谈的家伙也说不定。

「稍微发给青木先生一点慰问金如何呢?我也很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碰到那种事故,这样子没办法安心做派遣工作啊。」

「不好意思,那个事故并未正式记录为职业伤害,对于青木先生的事我也感到很遗憾。可是从公司的角度,无法申请并不存在的职业伤害补助,也不能发没有理由的慰问金。我们公司对各分店所设的营收标准很严格,这种制度不是店长个人能决定的,我很遗憾。」

那是一种自嘲般的口吻。

「难道把大家用过丢弃就算了吗?像坏掉的机器零件那样丢掉吗?这就是所谓的责任自负吗?」

我知道这种说法很幼稚,但我无法忍住不讲。我的脑子里,浮现说着「会有人帮我出出租车钱吗?」的青木的脸。

「我可以陪你谈这件事下去。我大学是主修社会学的,对于社会上的不正义或经济力差距我感到很心痛。可是身为一个儿子要上小学的父亲,我无法违抗公司,再者非正式派遣这种工作方式,也是经济体系下的一种法则。我一个人是对他无可奈何的。」

确实正如古冈店长所讲的。我的力量、店长的力量,甚或是工会的力量,都无法抗拒这股席卷全球的浪潮。

「我记得真岛君你没有固定住所嘛。」

「是这样没错。」

店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心底发出来的一样。

「你的双亲还健在吗?和家人相处的好吗?」

我想起罗嗦的老妈。

「还好啦。」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最好向令尊令堂低头,设法住在老家。你挺好,光靠我们所给的日薪,你再怎么工作也都无法摆脱网咖难民的生活。你无法租到自己的房子,也无法结婚。我不讲这么难听的话,总之你姑且先回老家去吧。」

虽然他这么说,但身为卧底调查员,我又怎么能夹着尾巴回去?

「谢谢你的建议。可是应该还有别的奋战方式吧?我已经加入东京打工族工会咯。」

店长会对这样的情报有什么反应?重点就在这里。他没有说什么,直接应付过去。

「这样啊。」

似乎没有反应。我继续追击道:「因为我也不能认同信息费的事。那到底是做什么的费用?」

谷冈店长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总公司叫我们回答,那是一些安全用具的费用。」

事不关己的回答。

「可是我在今天的工作现场也没有拿到防尘口罩和护目镜啊?那两百日圆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刚才那个讲话亲切的店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言谈中带有一股终止交谈的冷淡。

「不好意思,我的下一场回忆快开始了。真岛君所讲的我听到了,别管那么多,乖乖回老家去吧。」

电话在这里切掉了。说起来,已经谈到了工会与信息费的事,应该可以对BetterDays带来一点压力。不过讲完电话的我,心情也很复杂。总觉得谷冈让人无法讨厌。还是说,那是他自己因应申诉的对策呢?事件还没有很晚,但我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谁要是一天内搬了好几吨面粉,都会变成这样吧。难得有免费用到饱的计算机,我原本想看看国外的**网站,但坐在调整式躺椅上的我,好像被人打昏一样,陷入了沉睡。

最糟糕的是,橄榄色合成皮的调整式躺椅。

我第一次在网咖过夜,就醒来好几次。最难受的是无法伸直双腿以及无法翻身。短短两小时左右,我就自己醒来了。

在过夜方案的昏暗夜里,某个座位的男子在那里喃喃自语抱怨着,也有携带是游戏机的轻快电子音在响着。我回想起谷冈的话再怎么工作,都摆脱不了这种生活。一个人工作如果只求生存,那种工作方式又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每个人都是为了钱而工作,但与此同时,所从事的工作如果不具有唯独自己「做得到、无可替代」的特性,也只会深深伤害我们而已。在我几度醒来、已经放弃再度入睡的黎明时分,我正在思考这样的事。要如何才能让非正职雇佣的近一千七百万人能够在工作中找到自豪与幸福呢?对于并非日本总理大臣的我而言,根本不可能解决这样的问题。

不过,我在网咖那狭窄又令人喘不过气的座位上,作了一个人人都能在幸福中工作的梦。虽然我不是约翰伦农,我也是做得了梦的。

隔天的工作居然是打扫垃圾屋,地点在练马的住宅区正中央。BetterDays派来了四个男的,把足足放满六台两吨重卡车那么多的垃圾从屋里搬运出来。从事派遣工作后,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工作。第二天的工作毫无事故发生,也没有管在线的粉尘那样对身体有害的负面影响。虽然全身的肌肉很疼痛,但因为我还年轻,没什么关系。

第二天结束后,我到分店去领薪水。只要秀出登录卡,再签名就行了。税后净收入有一万三千多日圆,我从来没对这样的金额感到这么珍惜过。临走时,我在电梯里碰到谷冈,他又是那副疲累的土色表情。他注意到我后,笑声说道:「怎么样,你和家人和好,准备要回老家去了吗?」

我姑且随便糊弄过去。

「这个嘛,还好啦。倒是你,店长,为什么总是一副那么累的感觉呢?」

谷冈软弱无力地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们的工作啊,因为正职员工必须无穷无尽地加班。我去年的加班时数超过一千两百小时。」

吓坏我了!以前我在哪里读过,过劳死的判定标准是每年加班九百小时;谷冈正承受着远比标准还长得多的重度劳动。

「店长,我们的国家会变成怎么样呢?一方面由我这种再怎么工作都无法拥有自己住处的打工族,很向往正职员工的生活;可是正职员工却像是店长你一样,出于快要过劳死的边缘。这样的话,不是到哪里都无处可逃了吗?没有什么处于两者之间、美好的工作方式吗?」

我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思考更多的工作方式。社会改革家,阿诚。谷冈店长似乎很惊讶,他彻底疲累的双眼,透出了些微的亮光。

「这种荒唐的状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大家必须一起来思考它吧。不过到那之前,无论是我还是真岛君,还是必须糊口饭吃啊。我们只能彼此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设法保护自己了。」

我开始觉得,自己对BetterDays的店长产生了一种好感。但是我却得诱骗他走入我的陷阱不可。总觉得这是件让人闷闷不乐的工作。

那一晚我又打到BetterDays去,讲工会与信息费的事讲个没完。这次不是对古冈店长讲,而是对基层员工。对方虽然把我的电话转来转去,但应该已经产生「有个登录成员很拽」的传言了吧。

隔天我开了店,戴着花粉症用的大口罩顾店。把草莓、香瓜卖给醉酒者,是多么带有田园诗歌感觉的工作呀。和清扫管线比起来,就像天堂一样。而且还可以听自己喜欢的萧士塔高维契听到饱,又可以好好休养身体。

于是,我又决定好自己的行程表了。在连做两天日薪工作后,就顾一天店休息,不断循环。没事的时候,我就偷偷带着G少年的报表在池袋的巷子里闲晃。谁都好,能不能赶快袭击我啊?

再这么下去,我的腹肌很快就会变成六块肌了。我是头脑派的,不适合满身肌肉。

我每天都打电话给崇仔与萌枝。萌枝表示,自永田遇袭以来,就没有其他公会成员遇袭了。我向崇仔报告状况后,他干脆地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去袭击那个店长怎么样?」

国王提出了一个看来简单,实则困难的想法。

「只要戴着露眼头罩攻击,也不会知道是谁吧。然后,再逼他把BetterDays的内幕都吐出来。还不坏吧!」

我说,是还不坏,可是也没什么好的。国王说:「再像这样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我们等于一直做白工。阿诚你不能再闹出更大的事情来吗?」

他这么说倒有道理。G少年的保镖,也没办法永远免费行动。

「OK,我再挑战看看。」

切掉电话后,我思考着。要不要绑上公会的头巾闯进池袋西口分店去呢?虽然这种没水平的闹法不适合我,但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就在二休一的转换方式到达第三次的那一天晚上,我到已经去关了的BetterDays去领薪水。一走进分店里,气氛和往常完全不同。打工族们那种毫无生气的样子还是没有变,但正职员工们全都情绪高昂、战战兢兢的。

会议室里排了一排领薪水的队伍。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我秀出登录卡,正在签名时,响起了达到不行的声音。

「喂,怎么这么懒懒散散的,不会打招呼吗?」

有个嘴里乱骂一通、头发理得极短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是驾训班里的魔鬼教练那种类型。这个男的深信,只要讲话大声,周遭的人就会听他的话。他一看到我,以大到没意义的声音说:「你就是真岛吗?听说你加入工会是吧。」

为何他会知道我的个人信息呢?我固然有些惊讶,但这种单细胞的家伙正合我意。我拿出东京打工族工会闪亮亮的卡片给他看。

「我加入什么团体是我的自由吧?关你屁事。」

首先,我完全不认识这个重量级的人。BetterDays的员工们也都吓得半死,没有人向我介绍他。

「加入工会之类的,不会有什么好事哦。还是退出工会努力工作吧。」

「是这样吗?就信息费一事来说,工会远比你们值得信赖多啦。那笔钱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擅自私扣?到底拿去做什么了?」

排在我后方的队伍,有声音冒了出来。

「对啊,拿去做什么了?」

我看着那小伙子的脸。他看来似乎不是工会的成员,但应该是满腔的不爽吧?已夹杂着白发的中年男子满脸通红道:「有所谓职业伤害的保险之类的吧。都是用在为各位好的事情上啊。」

我露齿而笑,对着他说:「之前我在丰州的仓库里看到了作业中发生的事故。BetterDays以电话指示,要一个脚骨折的家伙自费到医院去。说什么如果叫救护车的话会变成职业伤害,太麻烦了。保险个屁啦,这种事只是嘴上讲讲而已吧。」

有几个打工族在我背后拍手叫好。

「吵死了!在商场的世界里,凡事都有它的道理存在。像你们这种无法为自己的工作负起责任的家伙,又懂得什么!」

男子走出了会议室。光是闹到这样,已经很够了吧。我拿着薪水袋走到走廊时,谷冈店长咧嘴对我笑道:「真岛君,你真厉害啊。」

我耸耸肩。我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收到赞许,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那个人叫仓敷,是东京西北区的区域长。我也是,每次都挨他那种声音的怒骂。」

「这个嘛,你的薪水高也没办法啊。光靠加班费,应该就够付房贷什么的了吧?」

一年如果加一千两百个小时的班,从加班津贴来算的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谷冈的表情暗了下来。

「拜托不要那样讲。店长是干部,因此没有加班费。如果以还是基层员工时的年收入来算,几乎差不多。」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喝不起来了。BetterDays不光是对打工族严苛而已,连自己内部的员工也一样严苛以待。

「这样呀。我知道了。真是可怜呢。」

这个总是疲累的店长,和打工族一样掉入了陷阱,只不过是不同形态的陷阱。

我们总是会按错钮。因此,才会无法好好得到原本想要的反应。由于一接触到区域长仓敷就马上有结果,因此就某种角度而言,真的是世事难料啊。

那是我和区域长交换过建设性意见隔天的事。我背着肩包走在池袋大桥附近的狭窄巷子里,事件快要六点了。冬天的天空已经变暗,在街灯中断的阴暗处,我感觉到自己旁边有冷风吹了过来。

「阿诚先生!」

是斑马的声音,我二话不说放低了重心。袭击者从转角处突然挥拳过来,是个戴着露眼头罩的高个男子。我维持着低重心,用头去撞他的肚子。男子压着肚子时,从我看不到的角度,有个速度快到不行的拳头挥了过来,掠过男子的下巴,留下了有如弹手指般尖锐声音。

带着露眼头套的年轻小鬼如同断了线的娃娃一样,呯的一声跪坐在柏油路上,已经没有意识了。能做到这种事的,在池袋这里只有一个人。我回头说:「哎唷,崇仔也来当保镖了啊?这个城市的国王还真闲呢。」

崇仔嗤笑着说:「我敢发誓,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动。我就是由那种在恰当时机撞见麻烦的运啊!这样刚好帮我暖暖身。」

戴露眼头罩的年轻小鬼有两个,全罩式安全帽的一个,已经被G少年的菁英摞倒在地,手臂被绑在后面,用的是常见的那种塑料制、易于使用的捆绑绳。拉开头套一看长相,其中一人是在丰州仓库里一起打工过的人之一。我去搜这些家伙的钱包,每个同样持有BetterDays的登录卡。

我以极其惯常的口气说:「怎么办,崇仔?这些家伙看到我们的长相了,要不要把他们埋到山里?」

崇仔是个演员,他抽出手机,手腕一晃,啪啦一声打开盖子。

「现在我在叫车子过来。没有办法,运气差的家伙就会运气差到底。」

还有意识的两人很明显身体抖了起来。

「对不起,拜托你,放过我们。」

我在讲这句话的微胖年轻小鬼身旁蹲了下来,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他一面流着口水一面说:「真的会放了我们吗?」

崇仔的声音比刚治好的冰块还尖锐。

「如果你们讲出真相的话,可以。但卡片我们收下了,如果说谎,我们会派人追杀。池袋的G少年,你们知道吧?」

G少年的负面传闻,应该在池袋已经流传到多如繁星了吧。我说:

「是谁派你们来的?」

「区域长仓敷先生。」

我脑中浮现那个教官的脸。如果是那个男的,确实可能以蛮力把所有抵抗的东西都击垮。

「他给你们多少报酬?」

「没有报酬。」

我抓起小鬼的头发,把他的眼睛转向我这边。

「不可能这样吧?」

「我们真的一毛钱也没拿,他只说会安排作业比较轻松的固定工作给我们。」

固定的意思就是经常被派到同一个工作地点去。工作有各种类型,也有做起来不辛苦的单纯作业吧。自己的钱一毛也没花,就利用这些没钱的小鬼袭击工会成员,真是最下流的小气男人。

「目前为止的袭击事件,都是你们干的吗?」

小鬼低垂着眼。他们的回答,就算听不到也知道。崇仔说:「这些家伙,怎么办?」

我一面抽出自己的手机一面说:「帮我关起来,我要告诉雇主。」

奔驰的休旅车开进了狭窄的小巷来,G少年们像在堆货物一样,把动弹不得的三个人押了进去。崇仔在快要关上门后说:「这些家伙先寄放在我这里,再来你打算怎么做再和我联络。」

我挥手说再见,目送着贴上贴膜、看不见内部的休旅车逐渐开走。

我和萌枝约好,三十分钟后再池袋西口公园对面的PRONTO的咖啡店碰面。我先到店里,反复思量了这次的事件好机回。袭击工会成员的事件,姑且算是解决了。不过,完全没有开心的感觉,心情也没有跟着舒畅。

黑色女仆装的萌枝站到了我的桌前。

「对了,你这种衣服是在哪买的?」

冷静的工会代表干脆地说道:「有专卖店。」

「果然是要到秋叶原之类的地方吗?」

「不,东京的闹区哪里都能找得到。目前这种法式风格的女仆装,相对上较为普通了。不说这个了,袭击犯是谁?」

我把三张登录卡排列在萌枝点的咖啡牛奶旁。三者都是来自池袋西口分店。

「这是袭击我那些人的卡片。使唤他们的是区域长仓敷。」

「那个声音很大的人吧?」

有特征的人很容易记住。

「三人目前关在崇仔那里,可以把他们交给警方,也可以要他们去自首。萌枝你打算怎么做?」

黑色女仆装的女孩思考了好一会儿。

「这样的话,三个人会变成伤害犯吗?」

「是啊。说起来,他们确实让几个人受了伤。不过,应该不会判太重吧。虽然他们是犯罪执行者,但不是主嫌。」

那三个小鬼的事,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这次的事件即便公诸于世,最后一个只会以『区域长一个人乱搞』、稍微起点骚动,就收场了吧。可是这样下去的话,不会对智志那样的人带来任何影响。目前必须正视的问题,我认为是为所欲为的派遣业者。」

萌枝露出一种好像在探索自己内心般的眼神。

「那样的话,就不是纯粹的刑事案件了。也必须证明那家公司正在从事的违法行为才行。那可是很辛苦的事情啊。」

我想起拖着伤脚坐进出租车的青木的脸。在那里一别以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然而,应该有什么事是我能够为那小伙子做的。

「之前你讲过,法令禁止港湾或建设工地的派遣工作对吗?」

萌枝点点头。他发箍上的荷叶边也柔软地摇着。

「嗯,还有就是派遣法里也禁止双重派遣之类的。」

「要怎样才能证明BetterDays的违法行为呢?」

工会代表呼的一声叹了口气说道:「毕竟还是只能靠内部告发了。由熟知内情的内部人员把资料带到外头,诉诸相关部会。我认为,这是迫使BetterDays改变做法最好的方式。」

「这样呀。」

在咖啡的香气中,我盘起手。如果能有内部告发,对派遣业界整体来说,或许能够造成一些冲击。每个月加班一百小时的池袋西口分店店长,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我决定赶快打电话给他看看。

电话是内勤的员工接的,我请对方转接给谷冈店长。又是那极度疲累的声音。

「什么事,真岛君。」

我只告诉他事实。

「今天傍晚,我在池袋的路上遇袭了。袭击犯是」

我把登陆号码读了出来。

「I18367的宫英次、I19934的岛本健一郎、I20185的林弘明三人。」

就连疲累的店长,声音都有精神起来。

「那不全都是我们分店的登陆者吗?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道:「想知道真相的话,请你马上离开公司到一个地方找我,这真的是很重还要的问题。」

有一段事件没有回答。店长再度以疲累的声音说:「我知道了。要我到哪里去?」

我看向玻璃窗外的热闹景象。虽是冬天,还是有很多年轻人与上班族群聚在圆型广场那里。

「池袋西口公园。」

我正想切掉通话时,店长说:「怎样都好,真岛君,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无法可说,陷入沉默,最后只讲了一声「等你过来」就切掉电话了。

萌枝、谷冈店长与我三个人,在入夜后安静下来的喷水池前坐下。我向他介绍,说萌枝是工会的代表。谷冈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马上从萌枝那里别开。

「真岛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全都告诉我吧。」

我把工会委托我的事,以及搜索袭击犯的事简单得讲给他听。至今已有四名被害者,以及这已经是被害人像警方报案的正式刑事案件。店长的脸色果然又变得更糟了。他的声音小声道很难听得清楚。

「要他们袭击你的,是BetterDays内部的人吗?」

我点点头,萌枝一脸镇静。在衡量过戏剧性效果之后,我缓缓道:「嗯,主嫌是区域长仓敷。」

谷冈深深地呼了口气,说道:「怎么会这样。」

我瞪大眼睛凝视着店长的脸,此时是成败与否的关键。

「不过,就我们的角度来说,光是解决袭击事件并无法满足。等一下能否陪我们道社福设施去?」

讲到设施这里,萌枝似乎总算了解我的计划了。领带歪一边的古冈店长点了点头。我们在剧场通坐上出租车,位于南大冢的游民自立志愿设施去。

智志当然还在床上,他的膝盖受伤,少不了要用拐杖。谷冈当然认得智志。

「柴山君,我才在想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原来你受伤了呀?」

接着,他仿佛察觉到我的视线似地说:「你果然也是遇袭了吗?」

智志在不明就里之下点了点头。我轻声说:「今天我们抓到袭击你的那些家伙了唷。要他们下手的,是那个讲话大声的区域长。他似乎没来由地厌恶工会,就和过去那种恶意解雇与打压工会成员的家伙是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果然有人锁定我们为目标。」

谷冈店长很坦率,他深深向智志鞠躬道:「我们公司的人做了很过分的事,柴山君,对不起。」

我放低声音道:「直接把袭击犯与仓敷交给警方,是很简单的事。不过光是这样子,我认为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智志,那本笔记本,借我一下。」

智志从床边拿出笔记本,我接过后交给社长。

「谷冈先生说过吧?做我们这种工作,绝对拜托不了难民生活。智志努力了三年,但是一直到他像这样膝盖受伤位置,都没在生活上接受济助。能不能请你读一下这个,看看被别人以『责任自负』切割掉,被别人用过就丢的人,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工作的?」

谷冈打开笔记本,我假装在看笔记本,实际上专注于观察店长的表情。

不放弃。放弃的话,就当场结束了。

不哭泣。哭泣的话,只会招惹别人同情你。想哭的时候,就笑。

不怨恨。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再小都没关系,要追寻自己理想中的幸福。

不生气。不能对别人生气。现在我的生活,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这是遭到体制用过就丢的年轻人呐喊。一群被迫无限的责任自负,廉价而任意遭到替换的工作者心声。我原本的想法是,如果店长没有因为这些话感动,就要放弃的。内部告发是一种志工行为,无法硬叫别人做。

「如果BetterDays能够变得更好一点,我会很开心。毕竟它是规模最大的派遣业者,年营收也有五千亿日圆吧,对业界带来的冲击想必很大。与此同时,像智志这样的人所做的一日派遣工作,如果能够更人性化一点,我也觉得悔恨美好。人类如果可以像个人一样工作,而不是像机械的零件一样,毕竟是件好事。我的头脑不好,不懂什么全球化啦价格竞争力啦等等的东西,但如果照目前这种谁都无法变幸福的工作方式,绝对是不好的啊。」

谷冈店长的眼力泛起泪光。他翻阅着纸张,逐一读着智志的话。最后他说:「真岛君,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和萌枝四目交接,彼此点头。

「BetterDays应该违反了派遣法所禁止的,把工作者派遣到港湾或建设工地去吧?应该也有双重派遣的问题。谷冈店长能不能从公司内部帮忙让公司变的更好呢?请你进行内部告发,如果你想要匿名,也没有关系。不过,我们希望你能够把机密数据送到媒体与相关部会去。」

女仆装的萌枝向他鞠躬。

「大小姐,请你不要这样。如果我这么做,真的可以让BetterDays变好吗?」

工会代表说:「应该会乱上好一阵子吧,不过再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我认为,要想让公司变好,靠的是每一个像谷冈先生这样的人努力。」

谷冈用力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大小姐这么说,这件是一定是正确的吧。我现在就回公司去,把备份数据烧成光盘,再直接交给你们,请你们自由运用。」

萌枝是大小姐?确实,他的长相和我一样,都带点气质,但为什么这个女仆装的她会是大小姐呢?两小时后,我碰到了这次的事件中最让我惊讶的事。

我和萌枝从谷冈店长那里拿到光盘是在晚间十点过后。这样子,这次的事件就解决了吧。隆冬的夜晚空气固然很冷,我的胸口却很舒爽。

「呼!身体觉得好累,但这样子就完全结束了吧。我想我不会再去网咖第二次了,调整式躺椅我已经坐到怕了。」

萌枝没有因为我的玩笑而笑。

「阿诚先生,等一下想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

一个年轻女生在夜晚这种事件叫你陪她?那时以为我的魅力还是能够好好传达到懂我的女生身上。

「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可以陪你没差。」

萌枝在西口五岔路的转角处叫了出租车,自己先坐进去告诉司机,「六本木山庄」。

我曾去那里逛过一次,是个外表弄得漂漂亮亮,让人迷路的购物中心。当然,我没有朋友住在那里。

「你到六本木山庄去做什么。」

「我要把今后会发生的事告诉某个人。」

我已经受够了。思考变的好麻烦,我直接把背部靠在出租车后座上。

出租车在榉木板大道上停了下来。坐着玻璃电梯往上后,附近不远处看得到山庄一整片玻璃的入口处。萌枝以熟练的动作输入住宅号码,然后对着D摄影机说:「是啊,萌枝。」

玻璃门静静地开了。我踮着脚尖在美术馆展示厅的入口处走着,因为走在上面好像会弄伤整片大理石的地板。电梯的门一开,是三十六楼。萌枝毫不犹豫的在内廊上继续往前走,好像超高级的饭店一样。

门是双开式的,门牌上写着罗马字「KAMEI」。我愣在那。那是BetterDays的社长龟井繁治的住处。萌枝举起右手,然后在按下门铃前回头看我道:「他是我爸爸。」

出于冲击,我什么话都将不出来。电子音一响,门开了,里头是个正牌的中年女仆。

「大小姐,您回来了。那位是您的朋友吗?」

「我回来了,阿惠姨。爸在吗?」

「在,刚洗好澡唷。」

萌枝一面和女仆交谈,一面在走廊上往内走。屋里到处都看得到乌龟相关的摆设。我对着萌枝背后说:「该不会网咖Turtles也是萌枝你爸的公司吧?」

「嗯,似乎是。」

客厅约莫有五十张榻榻米大小,大到好像可以当成羽毛球场。一个男的在睡衣外面套着手肘处磨破的手织毛衣,背对着窗户站在那。六本木的夜景,确实比池袋美多了。

「萌枝,怎么会突然来找我?那边那个人是谁?」

在电视上看过的宽额头与胡子。父女在眼角的地方很像。

「爸,您还在穿我织的毛衣啊?明天起公司那边会有大骚动,我先来跟您讲一下啦。这位是帮忙解决这次事件的真岛诚先生。」

接着,萌枝简短地说明了池袋西口分店的工会成员袭击事件。听到仓敷的名字时,龟井的脸色变了。

「那家伙给我搞了这种名堂出来是吗?真是无可救药的男人。不过,工会这种东西终究只是好玩而已,你也差不多该回我这里来学习企业经营了。」

似乎是他的独生女。萌枝以极其温柔的声音说:「我能够体会爸您想对金钱复仇的心情,因为当时您无法让妈接受充分的医疗照顾嘛。可是我觉得现在的爸很明显已经做过头了。再这样下去,由妈命名的母公司会完蛋的。」

原来,BetterDays这个讽刺的名字,原本是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我正在惊讶时,龟井社长说:「你在说什么?公司能够成长到这样,都是靠我的经营手腕。人才派遣业仍大有成长的空间,但因为每间公司都被迫必须压低成本经营,所以往后和海外业者间的竞争会变得更严苛吧。仓敷的事件是那个男的一个人干的吧,我既不知情,再者这种事对大局也没有影响。」

萌枝并未退缩。

「我打算透过工会活动,从外部监督BetterDays的经营。爸的公司已经到处出问题了吧?这一点您自己应该最清楚啊。」

龟井社长陷入沉默,萌枝趁胜追击。

「身为BetterDays的股东之一,我把资产负债表读很很清楚。由于强推的成长路线以及多角化,负债已如滚雪球般变多,资金的周转哪天如果出现短缺的问题也不意外吧。爸,您以个人名义担保向银行借来的款项,应该已经不下几十亿日圆了吧。」

龟井社长露出疲累的神色,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双手抱着后脑。

「所以我说,只要你回来参与经营就行了。你比公司那些专务要有能力多呀。」

萌枝一脸寂寞地笑道:「再讲什么也没有交集呢。今晚我是和真岛先生来警告您的,我们工会已取得足以证明BetterDays违反派遣法的内部资料了。再过不久,就会送交相关部会与媒体。」

龟井社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对着我这边说:「萌枝说的是真的吗?」

原本我不太像涉入别人的父女关系,但无可奈何下我只好说了。

「对,是一些关于派遣法所禁止的,派遣到港湾与建设工地去,以及双重派遣的数据。」

萌枝的父亲扯着自己的头发说:「这种事哪家派遣公司都在做啊。」

「是啊,下次修法时会变得如何就不知道了。不过,目前都算是明确的违法行为啊。告诉您,爸,明天起BetterDays会陷入暴风雨中,状况会变的很辛苦,但我希望您把它当成是让公司浴火重生的机会。如果爸真的有心改造公司的话,我也会拼命帮忙您的。」

萌枝对着父亲鞠了个躬,我也轻轻欠了欠身。我们离开房间时,刚才那个女仆帮我们泡来了红茶。女仆与龟井社长齐声说:「等一下」,但萌枝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在往下的电梯里,我问萌枝,「为什么要和你爸斗到这种地步呢?」

萌枝看也不看我这里说:「因为我和我妈约定好了。BetterDays是一家创造更好的明天、为别人带来幸福的公司。一开始它不是人才派遣业,而是我爸妈经营的小小衣料批发店。可是我妈死后,我爸就变了。变成金钱才是一切,实力才是一切。现在的BetterDays,是一家无法为谁带来幸福的公司。我想,我爸现在应该也很不安。」

就算有那么多钱,就算住在这样的玻璃塔里,也还是会不安吗?如果从事一日派遣工作的打工族也感到不安,年营收五千亿日圆的公司社长也感到不安,我们的社会不久没什么人感到安心的吗?

「我问你,内部告发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

萌枝歪着头说:「我想公司应该会接到停止营业急性期或几个月,以及改善业务的命令吧。公司不至于关闭,但损害应该很大吧。最惨的我想就是爸爸。」

「什么意思?」

「因为我爸的财产几乎都是BetterDays的股份。一发生负面事件,股价就会急跌吧。搞不好会是几百亿日圆的损害。」

这个大小姐讲的事还真恐怖!或许,这个公会代表是个超级女仆也说不定。

「这样呀。萌枝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电梯门开了,萌枝转过头来,脸上浮现满满的笑容。

「即便如此,又不会变成一无所有。如果不把各种东西舍弃掉一次,就无法重新再挑战吧。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这样应该是好事。因为阿诚先生不是也讲过吗?大家如果都可以像个人一样工作,是件很美好的事。听到你那番话,我才决定正面与我爸对决。」

这话由我自己来讲是有点怪,但有时候我们讲的话会传达到意想不到的远方去。那时我认真思考着,以后要注意自己的措辞了。

关于后来BetterDays的骚动,只要你读了报纸的经济版,应该都很清楚吧。因为违反派遣法,停止一个月的营运,股价在那期间急跌到四分之一。龟井社长退任为没有代表权的会长,并从一家银行找来了新任社长。对了,据说增加了一名大股东担任董事。现在龟井萌枝是负责法务方面的董事,经手法令遵守以及改善正职员工及非正职员工打工族的工作环境。据说那个分店长谷冈在她身边担任左右手。

萌枝说要感谢我帮忙,请我去吃了一家位于惠比寿、有如城堡般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不过那么高级的味道,我不是很懂。如果要在惠比寿吃饭,啤酒和炸鸡就很够了。

萌枝在公司穿套装,但偷偷跑到池袋来时,还是穿着那套黑色女仆装。她传承那样的时候我会陪她出去玩,因此我渐渐喜欢起原本不是我偏好的哥特萝莉风打扮了。

智志开始在BetterDays池袋西口分店工作了,这次是他梦想的正职员工。智志和我,以及女仆装的萌枝,现在还是很要好的三人组。萌枝会在开着染井吉野樱的广场上,讲述经营巨型企业的辛苦之处。智志则讲着自己的工作都确实领导了加班费,以及拥有自己住处的喜悦。远方,剧场通上的休旅车里有着池袋的孩子王,持续进行着他那麻烦的街头制裁。

在花岗岩的石板上滚来滚去的,是比较性急的樱花花瓣。我一面听着各种人的故事,一面看着萌枝那包在黑色si袜里的美形小腿肚。

我没有股票,一辈子应该也不会变成有钱人或地位高的人吧。不过,我还是打从心底觉得这样子很好,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工作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

在温暖阳光洒落的春天午后,有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一面相信着自己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一面竖着女仆装的裙襬有几个荷叶褶皱。这段事件相当美好。

就算一切都只不过是纯粹的自我满足,也没关系。

不过,如果没有这种程度的自我满足,每天的工作那么辛苦,就会做不下去了吧。<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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