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想跟她谈要不要继续弹钢琴的事,她就不理我了。」
钢琴吗?
真冬曾经失去的东西,如今依旧不打算触碰的东西。
「如果真冬的手指能够康复,站在我的立场当然希望她能再以钢琴家的身分复出。毕竟那种症状绝大部分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如果她有意再弹钢琴,或许也能早日完全康复。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咦啊不」
我胆颤心惊地抬起头来。干烧虾仁那磐石般的脸庞浮现了恳切真挚的表情。
「其实我之前就曾经说过,想再次听她弹钢琴。」
啊,说出口了。干烧虾仁差点向wo靠了过来。
「嗯,不过,真冬她真冬同学她根本没回答我,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差点在干烧虾仁面前直接叫真冬的名字。干烧虾仁双手交叉在胸前,「呼」地叹了口气。
「你比我好多了呢。我只要一开口,她就把房门锁上,把自己关在里面。」
「这这样啊」
多少年来纠结在心中的疙瘩,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化解吧?
「我明明是替真冬着想才这么说的,那个孩子却没办法了解。」
我不禁觉得,天下父母说的话还真的都一样。几乎没有父母不替自己的孩子着想,尽管如此,那些话却没办法坦率地传达给孩子。我也有这样的记忆当我六岁时,和哲朗离婚的母亲走出家门时就说了类似的话。「跟我一起走吧!我是替你着想才这么说的。」美沙子是这么对我说的。
哲朗就从没说过这种话,这也是我留在这个家的理由之一。
「那个孩子告诉我的,只有那个乐团的事而已。」
陷入沉思的我因为干烧虾仁的话而突然抬起头来。
「我问过她许多学校里事,跟同学处得好不好之类的。不过那孩子只说了你的事情。」
我用力地吞了口口水。我的事?我实在没办法想像真冬跟某个人谈论我时的情景。
「嗯,问你这种事情好像有点怪真冬在学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咦?是什么样子啊」
虽然我应该知道干烧虾仁想问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我和真冬同学的感情也没有那么好啦。在教室里几乎说不上什么话,即使有聊到,也只是在聊吉他或是社团之类的事。」
「是这样吗?奇怪。可是你和真冬应该满熟的吧?她离家出走以后,不是就跑到你这里来了吗?」
「嗄,咦咦?」
我和真冬的感情看起来真的那么好吗?客观点想想,或许真是如此。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还是在离家出走的时候,你跟真冬之间?」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嘛!」
他的眼神认真得让人恐惧,害我吓得跳了起来躲到沙发后面。接着干烧虾仁清了清喉咙:
「不管怎样,如果对象是你,她应该比较肯谈吧?」
「不绝对、没那回事。」
我整个人窝进沙发里。其实刚才说的有一部分是谎话。我们两个一起离家出走的时候,真冬多少跟我说了一些有关钢琴、还有她父母的事。我大概是第一个听真冬倾诉这些话的人吧?
那是真冬逃离父亲身边才有办法说出的话,所以我不能在此时此刻全部告诉她父亲。
「这样啊既然如此」干烧虾仁把视线移到咖啡杯上。「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拜托你了吧。我真的很想知道真冬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拜托别人这种事,以一个父亲来说是很丢脸的。」
所以为什么要拜托我啊?这是你和你女儿之间的问题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一看到干烧虾仁那副苦恼的表情,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时,厨房又传来哲朗的声音。
「你是白痴吗?那种女儿就放着她不管,直到她自己想说话为止。就只能这样了啦!」
干烧虾仁恶狠狠地瞪着通往厨房的出入口。
「就跟你说要多给孩子一点空间嘛。啊,对了,嫁到我家来就好了啊,她马上就满十六岁了吧?差不多也该给哲朗找个新妈妈了」
「哲朗你闭嘴啦!」「桧川你不要穴嘴!」
哲朗哼了一声,接着又吹起口哨。是莫扎特的《假冒的女园丁》「即使被你还弃,我的心依旧不变。」讨厌死了。
不过,我也觉得事情就跟哲朗说的一样,干烧虾仁也早就知道了吧?就算知道只能等真冬自己开口,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吧。这就是天下父母心?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我不禁悄悄地看了看干烧虾仁的脸。说点什么吧?就算我说出跟哲朗一样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听。而且如果他可以忍耐到对方想跟他说话,也不会特地跑到这里来了。不过,他也可以找藉口说是来称赞我的乐评写得很好就是了。
嗯?藉口?
「啊!」
听到我发出怪声,干烧虾仁抬起头来。
「你想说什么吗?」
「咦?啊,不,没事。」
我挥挥手蒙混过去,握紧拳头抵着额头思考。是这么回事吗?是要我这么做的意思吗?
感到万分迷惘的我开口了:
「呃我会试着再和真冬谈谈看,但可能没办法问出她在想什么。我会老实地跟她说您替他担心,或是劝她好好地跟爸爸说说话之类的。这样可以吗?」
干烧虾仁的嘴角缓和了一点点,慢慢地点了两次头。
「这样很好。」
「这样吗?不过」我润了润嘴唇。「我无法在学校跟她说,而且暑假马上就要到了。」
「嗯?」
「嗯,也就是说我想,如果是在住宿集训的时候,或许会有机会可以跟她谈谈。」
干烧虾仁毫不隐瞒地露出厌恶的神色。真冬的表情那么容易解读,应该就是还传自这个人?
「不过那可是要住在外面耶?」住宿集训就是这样啊。「而且我不是说过你们还只是高中生吗?何况真冬的手指又不方便,精神方面也不稳定,太勉强了。」
「所以我也觉得继续这样强逼她不太好,而且真冬的态度或许反而会因此更加强硬。如果您准许她参加住宿集训之类的活动,也许她会慢慢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一边偷瞄干烧虾仁僵硬的脸庞,一边慎重地拣选适当的词汇说话。因为我也想跟真冬一起去集训,而且她可是乐团好不容易找齐的成员啊。
「为什么要搞摇滚乐团?真搞不懂。」干烧虾仁一脸不愉快地说着:「我可以理解她想暂时脱离钢琴一阵子,不过为什么要去玩电吉他呢?」
我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她拿起电吉他?我也不知道。一开始也许只是要逃离钢琴。不过,现在应该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这样
「您不喜欢摇滚乐吗?」
问出口以后才突然觉得很丢脸。我竟然对一个能力受到全世界认可的指挥家问这种问题?不过,干烧虾仁的回答倒是相当令人意外。
「我没有傲慢到可以回答这种问题。」
「咦?」
「摇滚乐或古典音乐,这些不过是唱片公司和唱片行为了让唱片架容易辨认而贴上的标签。没错吧?依照作曲家来评论音乐也是一件危险的事,这你应该很了解吧?写命运交响曲的贝多芬和写田园交响曲的贝多芬,即使时期差不多,却是不一样的人。就连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期所作的曲子都是如此,数千人所创作的无数音乐就更不用说了。只凭某家公司为求方便而做的分类,就指着某个架子说喜欢不喜欢,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傲慢吗?」
这个或许事实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用摇滚乐一词概括的那些曲子我几乎都没听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所处的地方,是这个意思吗?
既然如此
我站起来,走到音响组旁边,从堆积如山的卡式录音带之中找出一卷来。录音带的标签上只写着一个日期,「76」。
是我们四个人的乐团成立的那一天。
我把卡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后,就听到一阵混浊的噪音,其中夹杂着吉他回授声和学姊的呼吸声,接着听到千晶用鼓棒敲着倒数4拍的下一秒,我又被拉回了七月六日的那个午后。
沉重的大鼓节拍。热气与重低音充斥在冷气效果很差的房间里,我的手指正弹奏着这股脉动。我闭上双眼,跳动在昏暗之中的铜钹反光、爵士鼓后千晶那泛着红潮的脸庞、视野左边神乐坂学姊配合着节拍甩动的黑发、以及右手边真冬那隐约散发着金色光芒的栗子色长发,都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学姊的即兴重复段彷佛划开了沙漠的沙,真冬的Stratercaster电吉他吐出的的管乐合奏便在其上与歌声相互呼应。
曲子是齐柏林飞船的。
我和其他两人的开端也是这首歌,点燃我内心的一首歌。
如果真冬也在就好了当时的我如此恳切地祈望着,所以才为此而奋战。
就在七月六日,我心中的祈望终于实现了。那是真冬加入民音社后首次练团,没有任何言语或其他交流,只凭这首歌就把我们全都吸了进去。真冬她应该没听过这首歌,即此如此,在学姊弹奏的前奏停顿那一瞬间,真冬就窜了进来。以一股鲜明强烈的乐音彷佛击破了我心脏,让练习教室洒满热血。
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关在房间里弹钢琴的真冬发出的声音了。尽管尖锐依旧,不过那棘刺已经不再把接近她的人赶出去,反而深深地刺进其他人内心,并在其中直接贯注了真冬的热情。
我们四个人是一体的。就在那一刻,我和学姊四目交会了短短的一瞬间,便看穿了彼此心中都烙印着同样的想法。我们的左手和右手,终于在一起了。
对于真冬而言,这不是一个让她逃避的地方。
我把手放在喇叭上,将意识从那天笼罩着热气的房间拉回我家的客厅。
曲子结束、录音带「啪」地一声停下来之后,我待在音响组前面,一时之间还无法动弹。因为还可以感觉到脸上带着一股热度。
回过头一看,干烧虾仁正用手撑着额头,几乎要把半边的脸给遮起来。我叹了口气,这样还是没办法让他了解吗?总觉得同是音乐人的他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就在我战战兢兢地坐回沙发的时候,干烧虾仁依然遮着眼睛,开口对我说:
「那个只弹了D首、G音和A首,毫无技巧可言的低音部,是你弹的吗?」
「咦啊,是、是啊,您说的没错。」我就是弹得很烂,真是抱歉啊。
「不,这么弹才是正确的吧。再加上真冬以外的另一把吉他经过特殊的调音音韵之所以那么美妙,就是这个关系吧?」
我吓得瞪大了双眼。就如干烧虾仁所说,《Kashzhuanr》的吉他采用DADGAD的非正规调音方式。一听就听得出来吗?我原以为他只是个溺爱真冬的傻老爸,看来他真不愧是个名符其实的指挥家。
这次,干烧虾仁把手放在嘴边,往音响组的方向瞧了好一会儿。我惶恐地偷偷瞧了瞧他的表情,难不成反而造成反效果了?
「这就是真冬现在所处的地方吗?」
我听到他这么喃喃自语。的确,我真的听到了。
接着,干烧虾仁「呼」地吐了口气。
「不过你们都还只是高中生,我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喂,你们社团的社长靠得住吗?」
「咦?啊,嗯,靠得住。」我的声调不自觉地上扬。社长就是在机场把真冬带走的人,这件事就算嘴巴裂开我也不能说。「没问题的。她这个人很靠得住,不仅很受老师们信赖,而且也很会照顾别人,和真冬的感情也不错。」
我不假思索地掺杂了一些谎言其实数职员办公室里的老师一点也不相信学姊。
「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还来不及征求学校方面的许可。住的地方也是学姊自己去找的,不过」
「不放心的话我也跟着去如何?我这个人既靠得住,又很会照顾人。」哲朗的声音再次从厨房传来,不过我和干烧虾仁已经完全不理他了。
「我知道了。没办法。」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干烧虾仁才又对我说:
「不过,真冬的事就拜托你了。你跟她说说看。」
「好,好的。」
我战战兢兢地握着干烧虾仁伸向我的手。安心过头的我只觉得背部好像融化了一样,跟沙发整个黏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不过,干烧虾仁接下来所说的话,又让我因为安心而松了一口的气给吞了回去。
「对了,你从刚才就直接叫了真冬的名字好几次,难不成你平常都这样叫她吗?你们是什么关系?」
咦?糟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拚命地东骗西扯,好不容易才终于送走干烧虾仁。确定看到外国车的影子消失在马路尽头后,我拿出了手机,正好看到学姊的来电显示。她也刚好要打给我吗?
『姥沢千里已经回去了吗?』
电话的那一头,学姊用一种略带歉意的声音对我说话。
「果然是学姊把评论文章寄给姥沢千里的?」
我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夹杂着些许叹息。
『嗯,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跑去你家。抱歉,没先通知你。』
「不,没关系,反正事情也顺利解决了。真冬好像可以去住宿集训了。」
我突然有点后悔在电话里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接下来是一段气氛诡异的沉默。真想亲眼看看神乐坂学姊惊讶的表情。
『我正在想,真该把满腔的感激化成歌曲在这里唱给你听呢!不过就算我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能明白我的想法。不觉得这很了不起吗?』
会想到把我的文章寄给干烧虾仁,学姊你才了不起。不过,这也是神乐坂学姊播下的种子。我大概只是偶然问发现下一步如何进行会比较顺利,此外再做出一些必要的应对措施吧。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专心作曲了。到住宿集训结束为止,我想完成六首原创曲。因为表演时间有50分钟嘛。』
「你说什么东西50分钟?」
『因为要和其他两团竞演,所以要50分钟。』
『就是乐团现场演唱嘛!日期刚刚已经决定了,就在八月四号。』
嘟,学姊的声音消失了。就在我思考停顿的时候,手机也掉到了沙发上。现场?她刚说现场演唱?<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