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吻别
回到地下室后,我穿过众多正在准备的工作人员之间奔向PA混音台,对正好站在一旁的弘志哥说:「不好意思,我想拜托一件事。」
听完我的说明后,弘志哥露出了彷佛在说「啥?」的表情;但一旁那位绑着头巾的音控大叔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砰砰地敲着混音台上的录音器材问我:
「反正只要算出声音之间相差几秒就好了嘛?」
「呃,是的。还有请尽量计算得精确一点。」
「音源拿来,我瞧瞧。」
「喂、喂喂喂!我还是完全没听懂啊?」
「就算你不懂也没有人会烦恼啦!」
大叔接过我的手机后,便迅速地把真冬的留言录了下来。
「哦?这可是令人害臊的告白哪小鬼,把女人弄哭可不好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居然让不认识的大叔听见了真冬痛切的留言,不过现在也没空顾这么多了。我正要冲向出口时,手却被弘志哥抓住了。
「喂!还没彩排你是要去哪里?还有,怎么连响子都不见了?」
「我就是要去找真冬啊!快放手啦!」
「你知道她在哪里了?」
「我正在计算她所在的位置,小鬼,你赶快出发!还得去找地图吧?」头巾大叔穴嘴说道。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定会赶在表演开始前回来!」
我和正在组装爵士鼓的千晶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就往门口飞奔而去。幸好古河大哥人正在休息室里,要是知道让他知道我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蠢事上,一定又要大发雷霆了。
然而,我们却不得不这么做。说不定这一切只是白费力气,折损的羽翼或许也无法再寻回;就算真是如此,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而一蹶不振。
我飞快地飙着脚踏车,前往位于隔壁市也就是我家所在的市区里最近的车站。我冲进文具店里买了比例尺最大的地图、长尺和圆规,离开时稍微瞄了店里的时钟一眼,已经傍晚五点四十分了。夏季的黄昏一点一点地吞没了时间,下一站嗯应该是区公所吧。怎么又是区公所啊!我不禁回想起和真冬一起离家出走时的情景,当时我想出来的办法实在是太蠢了。我拿出手机,连上了区公所的网站。
不对啊?我该打电话问哪个单位啊?骑着骑着我突然在铁路旁的人行道上停下车,拿着手机愣了好一阵子。话说回来,我连那个傍晚五点的报时音到底该怎么称呼都不知道耶!
快来不及了,一直在这里干着急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我按下了区公所的代表号码。
「呃,你好,我想请问一件事。关于那个傍晚五点播放的德弗札克的音乐」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问法实在是糟糕透顶,应该也让区公所总务管理科的人员非常困扰吧?说什么德弗札克的音乐,谁听得懂啊?
结果我的电话被转接到好几个处室,辗转之下终于问到了防灾科。
『你说那个音乐啊?那叫防灾行政无线广播啦!』
电话另一头似乎是位上了年纪的公务员。
『万一发生地震或是火灾之类的时候,就是靠那个来紧急广播啦!固定在每天五点响起的那个也不是什么钟声,是侧试广播唷!』
咦?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我之前都不晓得
「唔呃,那么那些扩音器都装设在市内的哪些地方呢?」
听到对方的回答时,我只觉得一颗心都快沉到脚底板了。
「哪些地方啊?一共有四十多个地方唷!」
「四」
我真的差点昏倒,但还是勉强挤出话来:
「那些地方可以请你全都告诉我吗?」
市内所有的消防局、以及几乎全部的公立学校,还有公园。我在路边的分隔岛上摊开市内地图,一一标出防灾科人员告诉我的扩音器设置地点;标到一半我就有点不耐烦了。没想到可能的地点居然有这么多个,真不妙,好像快六点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小直?是我。PA大叔把数字估算出来了,叫我打电话告诉你。」
「为什么叫你」我真蠢,因为除了千晶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络我了啊!都怪我事情交代完没留下联络方式就跑掉了。我在地图旁边记下三个数字后,千晶又开口了。
『对了,这些数字是什么啊?真的有办法找到真冬吗?都已经这么晚了』
「不知道,不过」
我拿出圆规。的确,已经没时间了。为了集中思绪,我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继续说道:
「不过呢,在现在的气温下,空气中的音速大约是每秒348公尺.」
『什么?』
『语音信箱的留言里,真冬的声音消失之后可以听到钟声:那钟声每天下午五点整都会响一次。」
忘了是什么时后,我曾和真冬一起听到的德弗札克交响曲第二乐章,在音速的极限之下产生的轮唱。干烧虾仁过度疼爱女儿的毛病如今真是令我感激万分一般的手机绝不可能那么清晰地收到市内广播的声音,所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干烧虾仁买给真冬的高阶手机。
「市内所有的扩音器会同时发出广播,这么一来,位置越远的扩音器传来的声音就会越慢,对吧?只要计算那些五点响起的钟声传来的时间晚了几秒,再乘上音速每秒348公尺,就可以知道真冬位在距离扩音器多远的地方。从刚才那段留言里可以听到三个钟声分别隔了一小段时间传来,所以」
『只只靠这点线索就能找到她吗?钟声之间的时间差相隔很短耶而、而且应该很多地方都有扩音器吧?』
「嗯。所以接下来就只能相信真冬了。」
我拿起圆规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圈,光凭时间差和音速估算出的数字误差之大,当然不会那么侥幸刚好出现三个圆圈重叠在某个区域。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线希望这些圆圈和那条线的交接点。
『你相信她?』
「因为她出门时带着吉他,又说她不知道要不要来找我们啊。」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松村小姐告诉我的、真冬最后一次被卫星探测到的位置。
『知道那些又怎样呢?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耶!』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假设她离开家之后朝着Livehouse的方向直线前进。」
除了如此相信之外别无他法。
我将手指从地图上真冬家所在之处沿着国道往北推移,GPS最后一次探测到的真冬位置,正好也在这个方向。
我的手指停在圆规画出的圈圈重叠之处,只见一条淡蓝色的带子横贯其下是河边。
真冬会在这里吗?如果她打算顺着路走到临近的市区,先往北直走到河边应该很合理:然后再沿着河川往东北方向前进
没错不管手机的收音效果再好,能够那么清楚地听到钟声,一定是在四周完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环境下吧?
如果是在河畔那就说得通了。
我挂掉千晶的电话,重播了一次真冬最后的留言。不知道是否能听出水声之类的声音,证实我的推测正确呢?无奈手机接收到的声音实在太微弱,我也只能碰运气赌赌看。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了。也许她走累了,停留在某个地方休息:或者还带着吉他走在从家里前往Livehouse的路途上。
我只能如此相信。
把地图和手机一并塞进口袋后,我踢起脚踏车的脚架准备前进。
沿着没有人行道的狭窄小路往西行,一路上不时被急速行驶的汽车超越。这时天空中的乌云已慢慢散开,盛夏的夕阳自晴空微微露脸之处斜射下来。那是宛如充满了鲜血般赤红、正要西沉的太阳。
看到河岸的堤防出现在正前方时,我早已汗流浃背了。我推着脚踏车爬上斜坡,在脚踏车道旁迎着风大口喘气。
草皮斜坡下方是无限延伸的河道,因为天气酷热而变窄的河面已染上了远方夕照的颜色。我再次拿出地图,确认自己目前正位在前往上游的地方。问题是,真的找得到吗?地图上三个圆圈重叠的地方只是个数公分大的三角型,实际上却是如此一望无际。河畔随处可见躺在草地上的人、带着狗儿散步的人和练习羽毛球的人,让我不禁兴起这样的念头如果世界就这样消失在黄昏中,只剩下我和真冬留下来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一定找得到她了。
身上的汗渐渐干了,拂过颈项的风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冷。我左手握着地图,两脚依然不停地踩着踏板。
河岸边没有什么明显的标的物,只有堤防正下方的金属工厂。地图上的三角地带就快到了。前方的河道突然变宽,原本沿着河边的脚踏车道也因此往旁边绕了一个大弯;左手边可以看到棒球场和足球场掠过眼前。
当脚踏车道绕过大弯再次回到河边时,我停下了脚踏车。四周的杂草丛生,放眼望向铺满鹅卵石的河岸,一阵剧烈的疲劳突然涌了上来,我只好在绿草如茵的斜坡上坐下。
应该就是这一带了吧?阵阵凉风漂白了我的脑袋,屁股下冰凉的草地瞬间吸走了那股驱使我行动的奇妙热气。
只剩下不到一小时,看来是找不到了。现实中的世界宽广得近乎绝望,而我们却渺小得令人想哭:一旦失去羁绊的两人根本不可能重逢,只剩下昏暗的夜色毫不迟疑地步步逼近。
已经回不来了连系着我和真冬的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拿出手机,徒然确认着语音留言的时间。一切都太晚了,但至少再拨一次电话给真冬吧?然而我却只听到空虚的拨号音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的声音。我沮丧地将脸埋在两膝之间,握着手机的手直直垂落草地上,彷佛一刀刀割着自己的手臂般数算着一声声的拨号音。
曾经牵系着我和真冬的
音乐。
音乐我听到了。
我慢腾腾地抬起头,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我倾听着掠过河面的风,拨开手掌中不断重复的无机质电子音,探寻那若有似无的声响。
真的有音乐声我的确听到了。我滑下斜坡上的草地,站在泥土地裸露的河道上,闭眼倾听着吉他的声音。绵延不绝的G调开放弦就像小鸟的心跳,乘在其上的旋律宛如探索夜之阴暗的眼眸。
我听过那首歌。那是牵系住我俩的、第一首歌。
Blackbird。
我蹬着泥土地拔足狂奔趁着曲音还没消失、趁着太阳还没西沉,纵身进入杂草堆中,拨开丛生的高茎一枝黄花,一路踏着其茎干追溯曲音的源头。
走到杂草堆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河川将最后一片落日的余晖咬成碎片,静静地流走;晚风徐徐拂过我的发际。我四处张望,寻找着那首歌;直到光芒逐渐消失,身边的一切都沉入深蓝夜色之中。
就在这时,一抹火光掠过了我的视野边缘。
远在上游的地方一块因水流冲积而成的沙洲上,有一头栗子色的长发仍在最后一缕夕阳照耀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我踢散脚边的小石子往上游飞奔而去。
「真冬!」
听到我的叫声,那蹲踞在地上盯着水面的人影突然抬起头来没错,是真冬。她背上的吉他琴盒剪影往更上游的方向拉得好长好长,手里紧握的手机正响着「Blackbird」的和弦铃声。
「为什么?」
真冬的大眼睛瞪得老大,一直盯着疾奔过去的我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吞了吞口水,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回答:
「废话,当然是来找你的啊!」
真冬那红肿的眼睛再度泛起泪光。
「为什么要找我呢?笨蛋!」
我实在不知道该生气、该傻眼还是该笑才好了,所以只好向她伸出手。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七点就要上台了。」
真冬抱着膝猛摇头。
「我不能去。」
「为什么啦!」
「因为我、我擅自失踪,现在已经没有脸回去了。就算有我在,也只会让大家感到困扰吧?」
我抬头仰望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光靠言语是无法传达的,尽管如此
我抓起真冬将手指埋在沙中的右手,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如果你的右手也这么说,你会怎么想?」
「什么?」
「你不在我们会很困扰啦!就这么简单。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什么曲子都演奏不了了。」
「可是我的手现在」
「那无所谓啦!你站得起来吗?来,扶着我的肩膀。」
「等、等一下!」
我硬是把真冬给架了起来。
「手不能动就用牙齿弹!不然就给我在台上跳舞!我们可是一个乐团耶,也不想想团名是谁取的!」
「不要擅自帮别人决定!」真冬的眼眸快要沉到海里了。「就算就算我在场也什么都办不到啊!连吉他也不能」
「那点小事根本无所谓!就算现在没办法弹吉他,你还有钢琴啊!」
我用力地握住了真冬的右手腕。
「你在说什么啊?」
「不能没有你啦!你还不懂吗?」
「不懂啦!」
真冬的眼泪随着话语散落了一地。
「集训之前我不是和你约定过吗?我可是几乎把整个人生都赌上去了耶!所以才会说出如果找不到就一切都听你的那种话。你当时也接受那个条件了吧?那就不要逃避啊!」
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这次我也向你保证,你来了一定就会明白。就算没办法弹吉他也无所谓,只要在舞台旁听我们演奏就好。要是这样还不懂,那我就真的随便你了,要我一辈子都负责拿帽子帮你收钱也无所谓。所以」
就在这时,我再度想起了麻纪老师说的话。为什么我会因为真冬不在而觉得困扰呢?原因在于我
「其实我本来打算高中三年都不参加任何社团,每天闲散地听CD度日。就是因为真冬你的出现因为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才会去买贝斯、改造贝斯,然后不断练习。可是你却总之就是这样,你不要消失啦!」
因为真冬的出现,因为希望她留在我身边。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到了嘴边的话语却仍被喉咙深处炙热的呼吸给吞没了。
然而,真冬却以不大稳的脚步靠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她抬起头来以湿润的眼眸望了我一眼,之后一直盯着我的上臂一带,以沙哑的声音说:
「笨蛋。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你走得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