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界尽头的百货公司
爬上田地之间的坡道,阳光渗透般地照射地面,青草的香味愈发浓郁。从遥远的后方传来海潮声。
道路稍微平缓一些,走进杂木林,从树梢洒落、触感舒服的影子温柔地帮我遮蔽阳光。幸好是晴天,我心想。上次来时是雨天,而且一片漆黑,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绊倒。
卡车在林间开出了道路,树下的草已经开花。从上次到现在,季节更迭了两轮。
倏地,我感到不安。还留着吗?那个魔法山谷仍愿意接受人类进入吗?
我停下脚步,靠在树干上,从牛仔裤的后口袋抽出破破烂烂的文库本。早川SF的蓝色封面。在卷起沙暴的荒野中屹立的羊。
〈Norstrilia〉。
获得全宇宙财富的少年,因不了解自己真正的愿望为何,为了找出自己的愿望而来到地球的故事。他在那里与美一丽的猫相逢,前往建造在地底的虚假城市。穿越模仿巴黎小偷市场的一隅,前方是猫老板的店。能找出访客真正的心愿,非常非常古老的店。这间店被取名为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
我再次确认夹在小说中的传单。一切都相当符合。倘若这是真冬给我的讯息,假使那个魔法还有效力
我把书塞进口袋,跨出脚步。脚底下,泥土坚硬的感觉、潮湿的空气,混入海上的轰音与树叶摩擦的声音,如同窗外的细雨。鸟儿振翅敲打枝叶、啼叫声从我头顶上掠过。每一步都是我的祈祷。
树林逐渐稀疏,树林的背景中混入灰濛濛的雾霭。我加快脚步,踢散堆积在地面的树叶跑了起来。我听不见半点音乐。穿过杂木林,整片阳光注入眼睑之中。夹在平缓山崖的宽广山谷中,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废弃物堆成山丘。没有轮胎与车门的废车、生锈的自行车、被腐烂的枯叶覆盖的冰箱、变色的衣柜,所有物品以危险的平衡逐渐累积,静静地停下时间。
海上的轰音、鸟叫、虫鸣、甚至连风声都听不见。我伫立在山谷入口。世界在这里终结,已经再也无法前往别处。
我缓缓走近山丘斜坡,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声音,我踏上废车的引擎盖,抓住整个被埋住的组合屋屋顶,踏上扭曲严重的道路标志,爬上垃圾山。铁锈的气味、腐臭的水的气味、累积岁月的气味。
我爬上酷似火山口的山顶。陡峭的斜坡从脚下往垃圾山中央的洼地延伸。我跪在扭曲的置物柜上环顾洼地,感到一阵晕眩,差点就那样跪倒在地。
没有半个人在。澄澈的阳光温暖着梦想与愿望的残骸们。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
没有钢琴。
将我与真冬紧系在一起的那台钢琴,到处都看不见它的踪影。
即使如此,我还是将无力颤抖的脚放到下方的钢架,一点一点地爬下斜坡。当下到洼地边缘时,我看见旧型的自动贩卖机与公用电话之间闪着黑色光芒。冲了过去,途中好几次被绊到,差点跌倒。
钢琴被塞得满满的大型垃圾扎实地理了起来,宛如冰山一般,只能微微窥见部分琴键。推开跪倒的木头架子往里面看,钢琴的弦几乎断光了,脚也折断了。
季节二度更迭。被弃置的物品,终究会毁坏到再也无法取回的地步。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蹲在满是坑洞的自铁板上。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早就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传单上写的开演时间。
我为什么会这么愚蠢?那根本不是什么讯息,搞不好巴黎真的有叫做小偷市场的表演厅,或许只是如此而已。无法舍弃失去的事物,却又没有勇气追寻,真是丢脸的小鬼,竟然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车来到世界尽头确认再也不会回来的事物。那或许只是个故事罢了。洒落在我耳后的四月阳光如此温柔,世界静静地停滞不动,所以我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轻触仿佛要溶于地面的钢琴一角。吸收了阳光,好温暖,原本是真冬母亲的钢琴。替我找到我的碎片、我真正愿望的钢琴。
但是,它已经毁坏,不会再弹出音乐。在耳中模糊回响着的,只是遥远记忆的渣滓而已。
我好想见真冬。涌上的思念烧灼着喉咙。
只要去见她不就行了。
走吧。
朝着大海另一头的国家飞去。
然后,这次一定要好好说出口。
站起身,仿佛要将在虚幻中回响着、记忆中的琴音甩落一般,我回过头去
看见垃圾山顶的纯白身影。
倏地,包围山谷的魔法消失。穿过山间的风流入,纯白洋装的衣襬、栗子色长发飞舞着。
发不出声音。这不是幻影。魔法已经消失,但就在眼前,在现实的景色当中,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冬就在那里。
真冬、在这里。
即使想唤出她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干哑的声音。我看见宝色的眼睛睁得好大。我跨过满是泥泞的速克达机车,踩过装啤酒的纸盒与塑胶罐跑着。踏上斜坡,顾不得堆积如山的垃圾崩塌的
危险,我拚命往上爬。
真冬!
这次我发出声音了。是真冬,确实是真冬。她来了。我们终于能见面。了。能见到面了!
直巳。
愣在原地的真冬喃喃地说。她突然回过神来蹲下身子,在洋装底下穿着拖鞋的脚怯怯地伸长,跳到稍微低一点的儿童书桌上。接着面向我,打算爬下陡峭的斜坡。
不、等、等一下,很危险
正当我犹豫该不该说时,真冬抓着的抽屉柜不稳地倾斜。
呀!
形成斜坡表层的垃圾应声垮下。脚边的旧冰箱摇晃,连我也差点向前扑倒。我用脚撑住,拚命地将双臂伸出去。接住掉下来的白色羽翼真冬的身体,拉了过来。
我背部撞上的地方大概是休旅车的行李箱,加上真冬的体重,感觉全身的空气从耳朵与鼻子挤了出去,背部与后脑勺席卷而来的疼痛,令骨头作响的崩落声持续着,颈部肌肉痉挛。真是危险
对、对不起!
在满天尘埃飞舞中,真冬从我肚子上坐起身。
那、那个、我吓了一跳,所以
不、不会,没关系。虽然若是身后有什么尖锐物品就必死无疑了。与其说是因为疼痛,不如说是因为甘苦交杂的烦闷想法而动弹不得。我继续维持仰躺的姿势看着真冬。在春天的光芒下,以琥珀色的发丝为框的脸庞。虽然CD封面给人成熟的感觉,但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微微泛泪的海蓝色眼瞳,是我熟知的,那个爱哭又易怒的女孩子。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许许多多的话语哽在喉头,加上涌出的某股滚烫的感觉,使我的嘴唇颤抖不已。
我没想到、你会来。
结果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冬的脸倏地转红。
为、为什么?她紧握拳头放在我的胸前,脸凑了过来。你会过来,表示你看到了吧?我的公演预定,所以才
咦、啊、嗯、嗯。
明明只要相信就好了。
不过,上面写的是两点,我来时没有半个人,所以
真冬连耳根都红了。
那、那个、那、那是两点指的是、法国时间。
真冬痛苦地找着藉口。法国时间,就是早上六点吗?
啊、唔
你又迷路了吗?
我才没迷路!
她碰碰地敲着我的胸口。不过,算了,不过是迟到二、三十分钟嘛。
我已经迟到两年了。不过,真冬还是来了。
我、我也泪水盈眶,真冬吐出声音:好几次在想,要打电话、还是寄电子邮件好。不过、不、不知道你所以
被真冬双手压着的胸口仿佛崩毁般疼痛。
所以,若是你没注意到那个,我就、打算忘记你的。现在很难休假,也不晓得何时能来日本,所以我拜讬宣传部的人,帮我在册子上动手脚,但、但是,若是你没有读、没有察觉到,该怎么办?我一直在想就、就算不做那种事,只要打电话就行了,但是、因为你、你都、没有任何联络,我好害怕、一直都好害怕,即使如此,如果是这里、是这里的话
真冬的声音仿佛要被泪水吞没一般。我轻触她放在我胸口上的手。
啊、对、对不起。
真冬站起身,体温离开了。我缓缓坐起身。是不想被我看到她在哭泣吗?真冬一察觉我的视
线就立刻转过头去,用手擦拭眼角,从休旅车的行李箱上跳下去。
妈妈的钢琴
听见她喃喃自语,我倏地站起身。
真冬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蹒跚地往垃圾区正中央走去。她的背影看起来,仿佛只要一转移视线,就会因日照融化、消失不见般的不真实。
在被垃圾掩埋的钢琴前方,真冬蹲了下来。即使我走到她身后,仍然没有半点动静。她的背影颤抖着。
已经、不会、再响了呢
无助的声音。
这里已经不再有音乐了。总是联系着我们的魔法消失,现实的景象回到世界尽头,季节将会一再更迭,时间开始流动的现在,只有我与真冬在此。
所以,我唤了真冬的名字。
向蹲在地上看着我的她伸出手。
细削的手指与我的手指交缠。拉起紧握的手,兵冬在我面前起身。宝蓝色的眼眸近在眼前。
在这里,真冬帮我找到我的贝斯。
我缓缓地确定每一句话语。
在雨停了的清晨,你弹了黑鸫之歌,记得吗?
真冬定定地凝视着我的双眼,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