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片红褐色的大地,到处都耸立着被称为桌岩的巨石,岩盘长年久经河水侵蚀,到最后只留下了巨大的岩块。从远方望去,那些岩石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餐桌。
驿马车就在其中行驶。强而有力的马蹄与马车车轮掀起了阵阵飞沙。一同在密苏艾斯特上车的乘客,全都在半途经过的城镇下了车,此时还留在马车上的,只剩安格斯一个。
安格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片荒凉的景色。自从离开莫尔斯莱碧斯之后,已经过了七年,感觉和自己离开时相比,这附近干燥化的状况变得更加严重。以前生长在这里的灌木与桧叶仙人掌,如今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尽管沿岸还长有一些杂草,但植物的量与种类也明显比以往少了许多。
这样子要采集蓝草,想必很困难吧。安格斯心想。苦涩的回忆自脑中复甦,让他咬了咬牙。
「真是荒凉的土地。」
声音从安格斯腿上传来。转过视线一看,书姬正在『书』边挺着身子,眺望车外的景色,脸上带着少有的灰暗表情。
「过去这片大地是绿意盎然的。但现在呢?已经变成连仙人掌都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了。」
「这也是受术文影响的吗?」
「多半是。」书姬将视线从车外的景色移开,盘腿坐在『书』上。「人心与大地有密切的关系,人心如果荒废,大地也会干涸。」
「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
安格斯再次望向窗外。
「可是在这附近,居住在西部山岳地带的人内心贫瘠,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
「说这种话的你,不也是这里出身的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清楚这件事。清楚到难受的程度。」
安格斯披上大衣的头套,并将颈上的防沙布拉高,遮住半张脸。虽然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阵阵飞扬的尘土,但最主要还是他内心仍排斥在这里露出面孔。
「已经可以看得见了,那就是终点站,莫尔斯莱碧斯。」
安格斯指着前方。在山丘那一头可看见一座城镇,彷彿是黑色的石苔。那是依附在褐色岩盘上的干燥苔痕,数栋砖瓦房舍并排在红褐色大地上。在城镇西侧则有一栋拥有巨大烟囱,形状细长的五层楼建筑。
「有烟囱的细长建筑是染色所,中间的巨大圆屋顶是机织所,在机织所对面是纺绩所,那附近是作业区。城镇东侧有许多小建筑密集的地方是居住区。」
「嗯」书姬皱着眉头,望着莫尔斯莱碧斯。「人住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受到作业区压迫一样。」
「莫尔斯莱碧斯是座巨大的蓝染制品生产工厂,里面的人不过是让工厂运作的齿轮之一罢了。」
「安格斯,我知道你对这座城镇无法抱有什么好感,但是」
书姬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睛瞪向安格斯。
「可别让母亲伤心喔。」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紧紧咬住下唇。
距离安格斯在密苏艾斯特看见影像报,约过了一周的时间。在崎岖地形内迂回行驶的驿马车之旅,所花费的时间出乎安格斯意料。在这路程中,安格斯的内心一直交战,想早点抵达,又希望永远都不要抵达。如果不是书姬跟在身边,安格斯或许半路就逃走了。
马车驶下山坡,朝莫尔斯莱碧斯驶去,在镇外的厩舍前停了下来。安格斯向驾驶台上的老车伕道谢之后,便下了车。
「唔!这是什么味道?」
安格斯用手捏着鼻子,一股恶臭乘风飘来。那是彷彿鱼尸**般的恶心气味。
然而尽管空气中充斥恶臭,还是有小孩在飘着沙尘的街道上玩耍,坐在阳台上的老人们正在编织衣物,镇上唯一的旅店聚集了许多商人,在其中讨价还价。时间刚过下午三点,在这个时候,镇上的人都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
安格斯下定决心,迈开步伐。
七年前,驿马车还没行经莫尔斯莱碧斯,几乎没有人来这里购买蓝绵。但听说近几年来蓝绵的需求量增加,因此生产量也随之成长。这样的乡下小镇,似乎也面临了近代化的浪潮。
或许是因为商人频繁在镇上出入的关系,就算看见陌生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会特别前来盘问,这也让安格斯感到庆幸。尽管如此,安格斯还是尽可能避免引人注意,不是走在墙边,就是挑没有什么人迹的小路行走。
走了一段时间,他在前方看见自己成长的家。虽然知道理所当然会比记忆中更显老旧,但那意外狭小的感觉仍让他感到惊讶。安格斯站在自己出生的房子前,开始深呼吸。在这段时间,爸不会在家,家里应该只有生病的妈妈。
「不用怕,你只需要挺着胸返家打招呼就行了。」
从仅有安格斯一根手指夹在书页间的『书』里,传出了书姬的声音。
「你已经和七年前不一样了,我可以保证。」
安格斯点了头,不假思索地推开家门。
客厅里没有任何人。在里头有两间小房间,左边的是双亲的寝室;另一边则是凯文与安格斯的寝室。
安格斯轻轻推开右边的门。充满怀念的房间,连床的位置都没变。那天晚上的记忆自安格斯脑中甦醒。在月光中沉睡的凯文。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将他叫醒,只是看一眼凯文的睡脸就直接离去,或许就不用失去他了。一想到这里,就算到了现在,仍让安格斯感到鼻酸。
「安格斯,有人在。」
书姬说的没错。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躺在靠窗的床上,枯黄浮肿的面孔,呆滞望着窗外的琥珀色双眼。明亮的褐色头发虽没变,但眼睛四周下垂凹陷,眼角及额头也多了皱纹。
这令安格斯感到愕然。
这个人妈妈原来个头是这么小吗?
「荷莉?」
安格斯扯下防沙布,拉开头罩。
「是我,安格斯。」
「安格斯?」
荷莉目不转睛地望着安格斯,接着露出微笑。
「真是好名字。如果有天有儿子,或许也会用安格斯来当他的名字吧。」
「妳在说什么?妈妈?」
「妈妈?」荷莉用手遮住嘴,开心地笑了。「像你这么俊俏的青年,会是我的儿子?那真是不得了呢,我得赶快向艾迪炫耀才对。」
艾迪是爱德莲的暱称。爱德莲不可能在莫尔斯莱碧斯,安格斯起初以为母亲在开他玩笑,但看起来又不太对劲。
「安格斯喂!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将安格斯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连忙把『书』打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哇!你有带书呢!」
安格斯的声音被荷莉的欢声掩盖。
「人家一直跟艾迪说我想看书呢,可是她怎样就是不肯拿书给我。」荷莉带着满脸的笑容,朝安格斯伸出双手。「拜托!也让我看看好吗?」
安格斯无法拿定主意。
荷莉看不见书姬的身影,就算把『书』交给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如此判断之后,安格斯将『书』交到荷莉手中。
「请便。」
「谢谢。」
荷莉将『书』放在自己腿上,双眼闪闪发亮。
「这书写得好精致喔。你有看到这带波浪的头发,还有眼睛的光泽吗?简直就像真人一样呢。」
说到这里,荷莉脸上浮出疑问。
「奇怪?我是什么时候说『启动』的呢?」
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书姬也是同样的反应。书姬仰望着荷莉,激动地大叫。
「你能看见我吗!」
「哎呀好像在说话呢。」
但荷莉却难过地皱起眉头,望向安格斯说道。「可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这本书的声音码似乎坏了。」
见安格斯吃惊得说不出话,书姬接着朝安格斯喊道:
「安格斯!这女人身上有一部分的术文气息。」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书姬面有难色地将双臂交叠在胸前。「那是很微弱像是余味般的气息。那气息类似术文,却又不是。这种感觉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安格斯被搞迷糊了,他着急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
「有谁在里面吗?」
在这个声音传出的同时,身后的门被打开。
走近房内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她将一头长发绑在身后,拥有一对俏皮的暗褐色眼睛。她看了安格斯一眼,轻声发出惊呼。
「你、你是什么人?」
虽然外表已经是充满女人味,但声音却跟以前一样。安格斯吞了一口口水,用干哑的声音说道:
「难道妳是海瑟?」
「咦?」海瑟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啊、你是安格斯吗?」
安格斯沉默地点头。海瑟望着安格斯,在瞥了一眼荷莉后,又重新望着他。「你是回来看荷莉伯母的吗?」
安格斯又点了一次头,然后小声问道:
「海瑟,告诉我,我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荷莉伯母染上了流行病,这里将那种病称为『遗忘病』。」
海瑟走到荷莉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荷莉抬头望着海瑟,露出微笑。
「那位先生拿书给我看呢。艾迪,妳要不要也看看?」
「嗯,我晚点再看。」海瑟说完便从荷莉身边走开,小声向安格斯解释。「你也听到了吧?伯母现在把我当成是一个叫艾迪的人。」
「艾迪是妈在巴尼斯顿的朋友,可是,妳们年龄差太多了。」
「荷莉伯母已经把莫尔斯莱碧斯的事全忘了,以为自己现在是十六岁,正在巴尼斯顿学习修缮师的技术。」
海瑟告诉安格斯,是安格斯的父亲拜托她来照顾荷莉。所以现在她才会趁着工作的空档,来到他们家里。
「自从荷莉伯母生病之后,达奈尔伯父就变得很可怕。他似乎总是在为某些事生气,现在大家都不敢靠近他。」
所以海瑟接着说:「你还是不要和伯父见面比较好。还记得镇外有座小丘吗?在那后面有座旧石墙,你到那里等我。等到了晚上,我会溜出家里去找你。」
安格斯听了这番话,便连忙离开家。他避人耳目地穿过城镇,前往海瑟指定的地点。他翻过山丘,抵达那座旧石墙,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将『书』打开。
「你这蠢蛋!」
『书』才被打开,劈头就听见书姬的叫骂。
「人家一说你就信了!况且那个女人,不就是以前出卖你的人吗?现在你竟然还这么轻易信她,看来你的脑袋还真是天真到无药可救啊!」
小时候,安格斯写给她的图腾,不知为什么交到了父亲手中。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成为安格斯离开城镇的导火线。书姬所指的,应该就是当时的事吧。
「那次的事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苦衷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帮那女人说话吗?」
「当时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就只有她了啊。」
「所以你就干脆地陷入爱河了?真不知该怎么说你,竟然能单纯到这种程度。」
「随便妳怎么说。」
安格斯顽固地说道。「我相信海瑟,她一定会来的。」
「是啊,会带人来把你赶走。」
「妳再说这种话,我就不跟妳说话了。」
安格斯紧闭着嘴,将脸别向一旁。
看安格斯这样,书姬刻意大声叹了口气,然后改变话题。
「关于那个病,你怎么看?」
「如果真的和术文有关系的话,那很可能不会是单纯的流行病。」
「你也这么想吗?」
「嗯,书姬的『探索』虽然是很粗糙的能力,但却没有出错过。」
「那可真抱歉啊,我的能力粗糙,至少总比没有好吧。」
「没错。」安格斯点头说道。「如果生病的原因是术文,那只要把术文回收,或许就能解救染上流行病的人了。」
「嗯,说的对。」
「关于这件事,得先跟海瑟把一些东西打听清楚才行。」
安格斯从石块上站起身子。
「你打算怎么做?」书姬问道。
「距离入夜还有些时间,趁现在先休息一下吧。距离这里没多远的地方就有泉水,而且还有适合休息的岩阴呢。」
说完这些,安格斯露出笑容。
「没想到小时候到处找蓝草的经验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让我心情还挺复杂的呢。」
2
生长之月下旬,出远门到西方平原猎野牛的战士们归来了。由于这二十多人的集团全是部族里的战士代表,因此每个人都十分高大,并拥有匀称的体格。
看见他们带回的野牛毛皮与野牛肉,让莱庇斯族上下一片欢腾。
「今晚是祭典,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肉喔。」
钩爪立刻跑来告诉我这件事。他的伤势已经痊愈,态度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让我感到气愤。我把今天早上才采回来的龙舌兰叶放在木台上,大力挥着石刀猛剁,那声音让钩爪缩起了脖子。
「唔阿撒兹勒,你心情不太好喔?」
「那还用说!你被那样对待还能笑得出来,我真不知你神经是怎么长的。」
「为憎恨而活的人栽不出收获,用憎恨唱出的歌声会让世界灭亡。」说完这些话,钩爪笑了。「这是很久以前,阿撒兹勒所留下的话。」
我停下了切龙舌兰的动作,对钩爪问道:
「我从之前就想问了,那个叫阿撒兹勒的,究竟是什么人?」
「咦?没人跟你说过吗?」
「没有。」
「既然那样,就让我告诉你吧。只不过,我们要在路上说。」
钩爪在霍根门口对我招手。
「再不快去,好吃的地方都被人吃掉了。」
我叹了口气。这家伙的脑一定是用胃袋组成的。我收拾好龙舌兰叶,转头望向在里面用大釜熬煮药草的山羊。
「我可以先去吗?」
「去吧,没关系,我这里也已经没事了。」
我们走出山羊的霍根,朝广场走去。所有人似乎都提早放下了工作,这附近被挤得水泄不通。
「野牛的肉很好吃,好期待喔!」
「先别管肉,告诉我阿撒兹勒的事。」
「啊、对喔。」
钩爪空咳了一声。
「那我就开始说了,别用耳朵,用心听好。」
这是莱庇斯族的常用语,他们的历史全靠口耳相传。孩子们从老人们所说的故事里,学习智慧与人生态度。
「很久很久以前,从混沌中诞生了一个名叫『世界』的女性。『世界』将自己的灵魂打碎,并将灵魂的碎片撒向大地。于是原本空无一物的大地诞生了植物、诞生了动物,并从红色土壤中诞生了大地之人。」
说到这里,钩爪往自己胸口敲了一下。那是只挂着饰带的**胸膛,我在最近才知道,那是战士的穿着。
「而从白色沙地中诞生的,就是白人。」
钩爪拍了拍我的肩。我色素较淡的皮肤受烈日照射下就会红肿,因此无论多热,我基本上都得穿着长袖。部族的女性们为我制作了麻衫,配合我的体格制成较小的尺寸。衣服的袖口及下襬,则有着莱庇斯特有的青鸟图样。
「以前大地之人与白人是住在一起的。然而,白人企图从世界的碎片中取出伟大意志的力量。大地之人为了制止白人,而爆发了战争。战到最后,白人夺走世界的碎片逃到空中。看到这种结果,『世界』发怒了,山开始喷火,天空被黑暗笼罩,大地之人则为了平息怒气而开始祈祷。」
『世界的碎片』应该是指刻印吧。这是从大地之人的角度,所看见的世界史。
「祈祷似乎得到回应,一名男子从圣地出现。那是一名拥有白色皮肤、金色头发的男子他就是阿撒兹勒。他的歌声平息了『世界』之怒;白色兄弟告诉大地之人:『灵魂遭恶意玷wu的『世界』病了,如果坐视不理,就会死亡。为了拯救『世界』,我打算将『大地之歌』与『解放之歌』托付给大地之人』。他所留下的那些歌,则由大地之人的歌姬『大地之钥』传唱下去」
「等一下!」
我打断了钩爪的话。
「你刚刚说『解放之歌』?」
「咦?你知道吗?」
「嗯。」我露出苦笑。「天使们就是企图用那个来维持虚假的乐园,闹得不可开交呢。」
「可是『解放之歌』是只有『大地之钥』被允许吟唱的歌,如果其他人随便吟唱,会招致灭亡的。」
钩爪的话让我不禁停下脚步。圣域正遭逢着慢性的能源不足,为什么钩爪会知道这件事?
「你别生气啊,传说就是这样嘛。」
钩爪似乎觉得我在生气。他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来!快走、快走吧。不要停下来。」
钩爪推着我的背,这让我不甘愿地迈开步伐。
「吟唱『大地之歌』的人被称为『大地之钥』。『大地之钥』吟唱『大地之歌』,让『世界』之魂依附到身上。吟唱『解放之歌』的『大地之钥』如果内心纯洁,世界之魂就会得到净化,获得解放。但是如果抱着憎恨吟唱『解放之歌』,世界之魂就会受到诅咒,消灭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东西。憎恨会对活在世上的人带来破坏,抱着憎恨唱歌会毁灭世界。」
『大地之歌』让世界之魂依附到身上的歌。是连圣域的四大天使们都不知道的歌。为什么阿撒兹勒会知道那种东西?为什么他没有将那种歌留在圣域,而留给了大地之人?
「每三年会在圣地卡内雷克莱碧斯召开祭典,在那里选出适合成为『大地之钥』的最佳歌姬。为了在『世界』之魂受恶意玷wu时将其净化,拯救『世界』。」
钩爪接着摊开双手,示意故事到此结束。
我在前方看见归还的战士们,与慰劳他们辛劳的黑鹰。钩爪跑得很快。比起传说,他心里更多放在野牛肉上。我追着钩爪继续问道:
「那么,那个阿撒兹勒究竟是什么人?」
「和你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的白人。阿撒兹勒是古语中『彻底除去』的意思。阿撒兹勒无所不知,任何问题都能回答。在我们之中,也有人相信他是伟大意志的使者。」
又是伟大的意志。说得好像那家伙真的存在某处,随心所欲地操控世界一样,感觉真是讨厌。
「好啦、好啦!今晚是祭典,别一张臭脸,好好享受吧!」
钩爪的声音与鼓声同时响起,那是会在人腹中回荡的音色,简直就像大地的心跳。声音交叠着高亢的歌声,那是歌姬后悔的声音。
「啊、开始了!」
钩爪连忙跑进跳舞的人圈当中。年轻男女穿着用羽毛及各色饰品装饰的服装,围成圆圈在广场跳舞。充满节奏感的步伐,彷彿像在空中漫步。
后悔如同鸟啭般的歌声,搭配着鼓声的节奏,逐渐变得强劲、粗犷。那是大地的心跳,灵魂的吶喊。光是听着她的音色,就让我全身发麻,双腿颤抖。难以想像在那纤细的身躯内,竟蕴含如此强劲的力量。
族人开始享用烤好的野牛肉。人们带着笑容唱歌、跳舞,畅饮玉米的发酵酒。这样的舞蹈被称为斯克尔舞,据说是为离村狩猎之人清除秽气的仪式。
「跳舞对象是由女方选择,被指名的男性一定得回应女方的要求。」
晚到的山羊边吃野牛肉,边为我解释。
「你看,甘草她在叫你囉。」
开什么玩笑?我根本不懂什么斯克尔舞,况且我连舞都没跳过。
「阿撒兹勒,一起跳舞吧!」
「快点来啦!」
一群年轻女孩正对我招手。
而山羊则是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窃笑。
「阿撒兹勒好受女生欢迎呢,真令人羡慕啊。」
「那么我们交换怎样?老头子。」
「我是很想那么做,但我并不想被甘草打,所以心领了。」这么说完,他伸手往我背上一推。「跳舞没什么规定,只要跟着节奏,照身体想跳的方式做就对了。」
看来我没有退路的样子。我死了心,走向跳舞的人圈。甘草修长的手勾住了我的手臂。我随着节奏让手臂上下舞动、踱步,她的心跳透过她的手传了过来。亢奋的精神流入我的心中。我全身满是汗水,脑袋也感到晕眩,但是却十分舒服。虽然我从来没有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但这种感觉或许就跟酒醉相似。
渐渐地,我无法看见四周,耳朵只能听见鼓声,与我对舞的对象不断交替。专注于舞蹈的年轻女孩们,每个看来都比平常更加光彩夺目。那是生命所拥有的光辉。我能看见满溢的生命力化为白色的热气,缓缓飘上空中。
其中也包含我传播的部分。虽然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跳舞,但我还是随着节奏踱步。动感在血管中奔窜,身体格外轻盈,彷彿就算要飞上天也不成问题。
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就这么一直不停跳舞。可是我找了个空档,溜出入圈。我离开众人开朗歌唱喧闹的广场,独自一人回到霍根内。
我刚点亮照明,便立刻翻倒在床上。我闭上眼睛,手按住胸口,感到呼吸困难。心脏在肋骨内侧挣扎。可恶!只是稍微动一下,就变成这样。我对自己脆弱的心脏感到气愤。
突然间,一个冰冷的物体触碰到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睛,发现后悔正站在床边。她制止了想慌忙下床的我,手就着这么放在我的额上,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安静点。」
我再次躺了回去。一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一片平稳无风的湖面;原本凌乱的心跳,也逐渐重拾了稳定的波动。
呼吸变轻松了。我睁开眼睛,仰望着她。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听我这一说,她将手从我额上移开。我坐起上半身,虽然还感到有些目眩,但这种程度我还可以承受。
「这样好吗?歌姬可以在仪式中跑出来吗?」
「应该不好吧。」她用平淡的语调回答。「我得立刻回去。所以,阿撒兹勒,和我跳舞吧。」
我一下子无法理解她刚刚说了什么。看我不发一语地呆望着她,后悔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和我跳舞,阿撒兹勒。」
她是酋长的女儿,莱庇斯族的歌姬,是受莱庇斯族所有人敬爱的对象。要是我与她共舞的事被像游隼那样看我不顺眼的人给知道,真不知他们会说成什么。
我认为应该拒绝,可我的嘴却不假思索地背叛了我。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吗?」
她点了头。
「我的灵魂里有萨斯托。小时候,在我杀死母亲时,我的灵魂就有了裂痕。我感受不到任何未来,也遗忘了眼泪与欢笑是什么样的东西,就连现在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是可怕的告白。尽管如此,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可是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出现涟漪。今晚看见你跟其他女孩跳舞,让我双腿颤抖。」
后悔朝我伸出手。
「我想知道这感觉究竟是什么。」
我望着她伸出的手,接着抬头望着她的脸。
「我在妳身边心跳就会加速,我也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握住后悔的手,站了起来。我没能站稳脚步。为了撑住身子,我意外地抱住了她。
波纹在心底扩散,我听见撼动内心的悲伤和音,彷彿音叉一般,我与她的感情产生共鸣。
那是孤独失去重要之物的悲伤。
「是吗。」
她的手绕到我的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妳也和我一样吗。」
在臂弯中,我感受着她的温暖。一股令人怀念、温暖的感受,流入原本空虚的胸腔。那是我过去从未感受过的安稳。察觉到想要永远这样的自己,令我感到愕然。
山羊说的对,从我看见她站在湖畔时的那刻起我就爱上她了。
3
那晚安格斯坐在石堆上,等待海瑟到来。就在入夜经过多时之后,安格斯看见山丘对面的油灯火光。
「看来她只有一个人来呢。」
安格斯这话才说完,书姬便不悦地哼了一声。此时『书』正摆在石墙上。书姬在那里颐指气使地说道:
「『书』给我就这么开着。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别大意了。」
尽管想要反驳,但安格斯最后什么都没说。现在没有闲工夫和书姬争辩,海瑟正小跑步地朝这里过来。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我想说等家里的人睡着,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海瑟将一只篮子递给安格斯。
「为了表示歉意,这个给你。」
安格斯接过篮子。里面装的是用胚芽面包做成的烟燻三明治。
「哇!谢谢!我肚子正饿呢!」
看见安格斯率直地表露喜悦,海瑟笑了起来。「里面还有咖啡喔。」
海瑟从篮子里取出一个有盖子的瓶子,将咖啡分别倒入两个杯子内,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安格斯,自己也在石堆上坐下。
「其实我一直想对你道歉。」
「咦?」
「为了那图腾的事。我父亲早上起得很早,所以他先看到了那个图腾,结果大发脾气。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跑去跟达奈尔伯父告状了。」
说到这里,海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担心地望着安格斯。
「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是我给妳添麻烦了才对,抱歉。」
「不,我并没有感到困扰。」
「什么话嘛!真是厚颜无耻的女人。」
虽然安格斯听见书姬不满的牢骚,但海瑟无法听见书姬的声音,他打算当作没听见。
「妳可以告诉我,我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海瑟点点头,接着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一旦患了『遗忘病』,就会逐渐失去记忆。虽然一开始只会忘记一些琐事,但随着病情加重,重要的记忆也会跟着消失,例如亲戚的名字,食物的名字。荷莉伯母则是突然忘记了织布的方法,大哭起来」
荷莉与安格斯的父亲结婚,来到莫尔斯莱碧斯过了二十三年的生活。她在这里以织图名人的身分,受到众人尊敬。那样的她竟然会忘记如何编织,实在不寻常。
「在那之后,伯母连安格斯与凯文,也都忘记了,现在更是连达奈尔伯父都不认识。可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失去记忆。染上遗忘病的人,会受激烈的腹痛折磨,有时伯母也会一直喊痛,手抱着肚子大声哭叫。」
说到这里,海瑟身子微微颤抖。安格斯虽然稍有犹豫,但还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谢谢。」海瑟开心地说完后,接着又皱起眉头。「可是这件大衣,有点臭呢。」
「啊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海瑟笑着说道。「很暖和呢。」
吃完三明治,将腿上的面包屑拍掉之后,安格斯再次开口问道:
「除了我妈之外,还有其他人染上遗忘病吗?」
「嗯,光我知道的,就有将近五十人,还有几个人因为病情恶化而去世。」
「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大概是半年前吧。」
「在那同时,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例如镇上开了一口新井之类的。」
「唔」
海瑟侧着脑袋,努力回想。她那圆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就像是兔子一样。
「有了。」海瑟在自己手上搥了一下。「燃料换成了泥炭。在那之前我们每周都是买干燥的仙人掌当燃料,后来听说似乎在恩德河上游,有人发现有地方可以采到泥炭,所以大约从半年前开始,我们就开始改用那里的泥炭来当燃料。」
「那个可以采到泥炭的地方是哪里?」
「我不知道。」海瑟摇了摇头。「采掘泥炭是男人的工作,而且他们不会对其他人透露地点。因为是重要的资源,所以他们不想让莫尔斯莱碧斯之外的人知道。」
「他们下次采掘是什么时候?」
「月初才刚换的,应该还能用上一个月才对。」
「一个月?能用那么久?」
「嗯,那种泥炭耐用得难以置信呢。」
说到这里,海瑟露出淘气的表情耸了耸肩。
「缺点嘛或许就是有点臭吧?」
海瑟似乎并没有抱持太多疑问,但就常识来想,不可能会有能烧上一个月的泥炭。在染色所大釜里燃烧的,应该是一种不同于泥炭、未知的东西。
就在安格斯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感觉一股重量加在自己肩上,原来海瑟将身子靠了过来,并把头靠在安格斯肩上。海瑟的头发带着花香。这让安格斯心跳加速,根本无法思考。他整个脑袋里都只想着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安格斯,你从以前就懂很多东西,会不会也知道预防遗忘病的方法呢?」
「咦?呃我现在连原因都还不知道还说不准的啦。」
听安格斯这一说,海瑟失望地从安格斯身上离开,安格斯连忙补充道:
「可是我会试着调查看看的。」
「你愿意帮我找出预防法吗?」
海瑟站起身,表情认真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也跟着从石堆上站了起来。
「当然,我打算尽我所能地去找,毕竟我也不能让妈妈一直这样」
「拜托你了,安格斯。」
海瑟抱住了安格斯。安格斯的大衣从海瑟肩上滑落。
「我好怕。一个从冯斯村来的人说过,他们村人因为遗忘病已经死了大半,村子已经无法维持下去,下次肯定就要轮到莫尔斯莱碧斯了。我不想那样子失去记忆!我不想受那样的痛苦折磨!」
「海瑟」安格斯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将海瑟与自己分开。「虽然我不知道遗忘病能否治好,但我想应该能够防止那种病继续蔓延。所以,妳尽管放心吧。」
「真的吗?」
海瑟用手在眼角边擦拭,稍稍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安格斯一定会这么说的。」
安格斯捡起地上的空篮子,将瓶子与杯子收回里面之后,将篮子交给海瑟。
「已经很晚了,今天妳就先回去吧。」
「嗯。」海瑟老实地点了头,抬头望向安格斯。「我可以相信你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向山丘。
「好了,快走吧。」
海瑟在安格斯催促下朝山丘的方向走去,在走了几步之后,她转过头。「我会相信你的。」
安格斯举起了右手。
「晚安,海瑟。」
就这样,她提着油灯,走上了山坡。待灯火消失在山丘对面看不见之后,安格斯才转身回到石墙附近。而站在『书』上的书姬,此刻则一脸复杂的表情,交抱着双臂。
「妳好像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太多了。」书姬不悦地说道。「不过看你似乎也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就放过你这次吧。」
听书姬这么说,安格斯不禁苦笑。
「那是假哭对吧?」
「和赛拉的眼泪相比,那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对吧?」
「为什么要提到赛拉?这跟赛拉没有关系吧?」
「是吗?」书姬用一脸全然不在乎的表情望着安格斯。「怎么啦?安格斯,你脸红囉。」
「天色这么暗,妳还能看出我的脸色吗?」
「呵算啦,也罢。」
书姬愉快地笑了。
「看你这么有精神,应该就没问题了。」
「妳愿意为我担心,我是很高兴啦,只是」安格斯耸肩说道。「可能的话,真希望妳说话能再体贴一点呢。」
「体贴的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东西。」
「是啦、是啦。」
「『是』说一声就够了。」
安格斯笑了起来,捡起从海瑟肩上滑落的大衣,拍了拍灰尘之后穿回身上。
「你打算先去哪里?」书姬问道。
「当然是先去染色所。」安格斯回道。「怎样烧都烧不完的泥炭就先去确认那东西的真面目吧。」
安格斯与书姬回到了莫尔斯莱碧斯。他们朝城镇西侧,也就是位在作业区的染色所走去。时刻将近午夜,必须早起的居民已经全部熟睡。
染色所的大门上了锁。
「真是谨慎。」书姬说道。「连自己家都不上锁的地方,却在染色所有上锁吗?」
「因为染色所也是放染料泥的地方。」
安格斯将『书』放在地上,从衣领中抽出铁丝。看安格斯这么做,书姬皱起眉头。
「真是悲哀啊捣毁福列克斯库里夫,令那个艾文格林愿意全力相助的英雄,竟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
「捣毁福列克斯库里夫的人不是我,是书姬才对吧?」安格斯一边回嘴,一边将铁丝伸入锁孔内。「况且我也不是来偷东西,我只是要看看而已。」
书姬小心地注意四周,同时对正努力开锁的安格斯说道:
「那个叫染料泥的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嗯,从蓝草中熬煮出的色素,没办法直接融进水里。所以要先拌水再使其干燥,接着再加入灰汁让它自然发酵。这样所完成的东西就叫做染色泥,所有的蓝绵都是用那东西染成的。换句话说,那是染色的生命;也因为这样,任何从事染色的村镇,染色泥都不会外传。要是外地人企图偷走染色泥,可是会被大家抓起来毒打的喔。」
「但你并不是外地人吧?」
「这样说是没错啦」安格斯苦笑道。「但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或许真是外地人还比较好呢。要是被人知道闯入这里的人是我,大概会被人分尸再扔进火炉里烧成灰烬吧。」
传来一声轻响,锁被打开了。
「好,走吧。」
安格斯捡起『书』,轻轻推开那侧开的大门。
「唔好、好臭!」
剧烈的恶臭让安格斯流出眼泪。他连忙用防沙布遮住口鼻,尽管这样勉强得以呼吸,但感觉要是一不留神吸太多气,就会突然呕吐。
「有那么臭吗?」
「这已经不是用臭可以形容的了,快点把事情办完,早早离开吧!」
「我是没关系啦。」
「是妳没关系,我可是快死了。」
染色所内相当阴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安格斯点燃了吊在墙上的油灯。虽然这样会提高被发现的风险,但在黑暗之中实在无法行动。
染色所中心摆放了八组大火炉,炉上有蓄水槽,从水槽上延伸出许多管线,都各自与大锅连结。一旦火炉烧起燃料,就会产生水蒸气,蒸汽沿着管线会抵达二重构造的大锅。大锅整体得到加热之后,就能藉此防止染料剥落。
安格斯站在火炉边,伸脚朝铁制的踏板踩下。用来投入燃料的洞口,盖子应声开启。
剎那间骇人的恶臭扑鼻而来。
安格斯连忙让脚松开踏板,脱兔般远离火炉。他一路逃到墙边,不停喘着气。
「臭到这种程度,那种气味已经是种暴力了。」
「你有看见炉里的东西吗?」书姬问。「里面摆着不是泥炭也不是燃石的黑色物体,那究竟是什么?」
「我没看到,不清楚。」
「那就再看一次吧。」
唔唔安格斯带着这样的呻吟,不甘愿地回到火炉旁。这次他先闭了气,慎重地踩下踏板。
安格斯将油灯伸去,看见火炉中摆着几块黑色物体。那些东西全都有着相同的大小,外观是表面欠缺起伏的三角形。
因为气憋不下去,安格斯只好再次退回墙边,气喘吁吁地对书姬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
「光用看的不会知道。」
「妳的意思是要我去摸那个东西吗?」
「你不愿意吗?」
「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开心地去摸那种东西吧。」
「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件让你更不开心的事吧。」书姬表情严肃地望着安格斯。「那东西上面有术文的气息,就和你母亲身上的一样。」
这让安格斯缩起了下巴。
「真是讨厌的巧合呢。」
「是啊。」
「那就没办法了。」
安格斯重新将遮住口鼻的布牢牢绑紧。接着他用较浅的呼吸调整了一下,然后小跑步接近火炉,将油灯放在地上,猛力踩下踏板。
盖子应声开启。安格斯间不容发地弯下身子,伸出右手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黑色物体。
触感相当柔软,软得远超过安格斯所想像。安格斯想将其抓出,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手指随即陷入其中,黑色的液体从安格斯的指间渗出。
在那一瞬间,安格斯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像是被火烫到般跳了起来,转身朝门口冲去。
「安格斯喂!慢着!你要上哪儿去!」
安格斯听见书姬的声音从左手捧着的『书』里传出,但安格斯并未理会,一路跑到了染色所外。他没有将门锁上,就这么放着敞开的大门,彷彿不要命似地跑着。他要去的地方是恩德河,这个季节水量较少,水势也算和缓。
安格斯将『书』抛在河岸,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冲入河中,然后发疯似地清洗自己的手。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他像是诅咒般呻吟着。但无论怎样努力清洗,抓过那东西的诡异感觉仍挥之不去。他像是诅咒般呻吟着。安格斯就这么一直在河水中拼命地摩擦双手。
「喂!你够了吧!」
安格斯听见书姬在河边喊道。
「从河里出来!给我过来,安格斯!」
安格斯步履蹒跚地回到岸边。他全身湿透,连头发都滴着水。
「你还好吧?」
被书姬这一间,安格斯默默地点了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了吧?」
安格斯又点了一次头。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些是肝脏。」
「肝脏?」
「那是在人肚子里的一个重要器官。」
说到这里,用手抓腐烂肉块的感觉再次甦醒,令安格斯不禁举起右手在大衣上摩擦。
「我想那是因遗忘病而死的人,所留下的肝脏。镇上男人在恩德河上游所挖掘的并不是泥炭,而是因流行病而死的往生者坟墓。」
「怎么可能?」这个结论,连书姬也不禁露出胆怯的神情。「你是说他们挖开坟墓,亵渎死者,然后把那叫做肝脏的东西带回来当做燃料吗?」
「走吧。」
安格斯用水还未干的手抓起『书』。
「只要去冯斯村走一趟,就会知道答案了。」
4
在圣域所没有,而地上所拥有的美好事物
劳动、获得食物的喜悦、还有自由;季节的变化也是其中之一。
来到了结实之月,莱庇斯族开始动员族人采收玉米。收割回来的玉米在去皮之后会用绳子绑好,吊在霍根的天花板上。平常织布、结笼、打猎的人,在这个时期也全都动员加入收割玉米的行列。因此我也到了玉米田内,挥舞着石刀。
在这个时期中的某天,我饿着肚子才从田里回来,就发现村里出了事。
「羊少了!」
对他们来说,羊是贵重的财产。每一头羊,都是让他们平安撑过冬天而准备的救命资源。
「钩爪他跑去找羊了。」
负责准备食物的甘草哭丧着脸说道。
「他说那是他的责任,还说一定会把羊找回来。」
原本负责放牧的木臂也参加了这次收割玉米的工作。因此在这段时间的放牧工作,钩爪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我实在太大意了,那家伙一定已经看不清羊群了。原来他的眼睛已经严重到连确认羊的数量都做不到了。
「我也去找。」
我担心的不是羊,而是钩爪。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再过不久天就黑了。如果天色变暗,视野会更糟,要找人会更加困难。
「你去又能做什么?」
这个声音让我气愤地转过头。
出声的是游隼,她用冰冷的眼神望着我。「在这个时期,放羊得越过山丘,一路去到科吉塔堤欧峡谷。只能在村子附近走动的你,就算没头没脑地乱找,也是白费力气。」
尽管我想出言反驳,但这次她是对的。大地十分辽阔,与其相比,人类就像沙粒一般渺小。
「求妳去找钩爪吧。」
我对她低下了头。得拜托这女人去做这件事,虽然让我心有不甘,但现在是分秒必争的状况。
「拜托请妳救他。」
「不用你求我,我也会去找他的。」
令人意外的话语,使我抬起了头。但游隼已背对我走了出去。她正朝着莱庇斯族酋长,黑鹰的霍根走去。和我们一样,黑鹰也一起下田工作,现在他似乎也才刚知道这个消息。除了游隼和我之外,其他得知此事的人也都聚集到了酋长的霍根旁。
「钩爪还没回来。」
这么说完,黑鹰朝周围看了一眼。
「夜晚的大地属于野兽。我们必须尽快发现钩爪,将他带回来。」
赞同的声音此起彼落。
黑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
「战士们五、六人一起行动,分头到山丘及谷地寻找。没事的人帮忙做火把。还要在村子四周生火当做路标。老人与小孩回霍根里,向伟大的意志祈祷钩爪能平安归来。」
说到这里,黑鹰大声拍响双手。
「好!动身吧!」
莱庇斯族按照指示开始行动。
可是我却呆站在原地。明知好友的性命正遭逢危险,却只能祈祷,这让我心中充满悔恨。
我伸手触碰自己的脖子。脖子上有着刻有精致字样的项圈,那是用来阻碍精神感应能力的项圈。如果没有这个,我就能找到钩爪了。不管大地有多么广大,我的能力都一定能找到钩爪,但现在
「可恶!」
我抓着项圈,用蛮力胡乱拉扯。尽管明自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我却仍无法让自己放弃尝试。
「你在做什么?」
一个语气平淡的声音问道。后悔她就站在我面前。无论四周如何吵杂,她那面无表情的面孔仍没有丝毫变化。
「你想取下那个吗?」她这么说道。「要怎样才能拿掉?」
「这个项圈是罪人的象征,我是无法自己拿下来的。」
听我这么一说,后悔便绕到我的身后。虽然她在项圈上又摸又敲,但项圈当然是不为所动。
「是什么人把这个戴在你身上?」
「能接触刻印的四大天使。」
「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我对周围造成不良影响。」
「不良影响是指?」
「想获得自由的期望。」
「追求自由,并不是罪。」
后悔站到我的面前,将手放在项圈上。
「项圈啊,听好。这人不是罪人。我不允许你继续对他行不当的拘束,命你立刻将此人解放!立刻。」
她在做什么傻事就在我内心这么想的瞬间。
我听到喉咙附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看来它听懂了。」
后悔将取下的项圈交到我手中。
剎那间,众人的意识化为奔流,窜入我的脑内。猛烈翻腾的不安、恐惧、还有焦虑。察觉神经几乎不堪负荷,让我连忙收敛感觉,这里太吵了。要寻找钩爪,必须得去更安静的地方。
我指着项圈,对后悔说道。
「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保管这个。」
「我明白了。」她点头说道。「你要平安回来。」
我似乎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不安。但我无暇确认。我急忙转过身子,朝村外跑去。
当我站在山丘上的时候,附近已经彻底被黑暗笼罩。今晚卡莉塔丝迟到了。光靠放在土盘上的蜡烛,连自己的脚边都照不清楚。
我盘腿坐在地上,接着挺直了背,闭上双眼,缓缓让感觉敞开。这里到处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在野草中流动的水脉声;在岩石旁跳跃的岩鼠;就连笼罩住我的大气,里面都蕴含着生命。这个世界是活的。这不是比喻,这世界真正地活着。
我让感觉伸向远方。在山丘对面,有大片的龙舌兰,岩石的阴影,我让感觉张得更宽、伸得更远
我感受到跑过岩地的兽群,牠们带着飢饿,正在追逐猎物。牠们在追的是羊吗?被逮到就会被吃。猎物受恐惧驱使,不停逃窜、害怕,非逃不可。猎物钻进岩堆的缝隙,兽群的利爪逼近。腥臭的呼吸与成列的白牙。狰狞的吼声、恐惧、恐惧、恐惧有人在吗?救命啊!
我睁开眼睛。这是人类的思考。
我在起身的同时,也看见战士们正举着火把经过这里。他们分成了数个队伍,散布到各自搜寻的地点。他们之中的一队来到我所在的山丘,而领头的人很不幸地,正是游隼。
我挥动蜡烛,对他们大喊。
「我找到了!他在距离这里更远的岩地!」
只见游隼领着五名强壮的战士来到我面前。
「你怎么知道?」
「我可以在远距离感受到他人的意识。我刚刚发现钩爪了,他在峡谷被兽群追赶,现在正躲在岩缝里。」
「你要我们相信你这番话吗?」
「现在我们已经没时间争辩了。」
虽然干脆地施加「乖乖跟我走」的暗示,能让事情简单许多,但那么做,我就和天使一样了。我压抑着焦躁的心情,对她说道:
「如果钩爪不在我说的地方,妳说什么我都照做。如果妳想要我滚出村子也没问题。如果妳叫我死,我就去死。所以,现在只要现在就好,相信我吧。」
游隼不耐烦地咋了舌。
「你回村里去,太阳下山后,就算是这里也很危险。」
「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跟不上我们的脚程,给我回去。」
「要是我走不动,你们大可丢下我!」我刻意用挑战的语气说道。「这样也是妳除去包袱的绝佳机会,不是吗?」
游隼没有回答,又咋了一次舌。
只见她将短枪夹在臂下,拔腿跑了出去。速度远超乎我的想像。我拼命地随后追去,但我和她的速度根本无从比较。游隼和跟随她的五名战士,转眼间就远远将我抛开。
「可恶!」
我才刚跑下斜坡,随即又得爬上坡道。我立刻就喘了起来,心脏彷彿快从口中跳出。但就算那样,我仍未停下脚步,尽管脚被杂草绊倒,跑得摇摇晃晃,我还是努力爬上山丘。
然后我就这么倒在地上。
可恶!我在朋友遭遇危机的时候,连跑去朋友身边都办不到吗?不甘心。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你还好吧?阿撒兹勒。」
一名有红褐色皮肤的壮汉从黑暗中出现,他是应该随游隼一起离开的战士擂石。
「她要你把我送回村里吗?」尽管我已经喘不过气,还是重新站起身子。「不好意思我可不会回去的。」
擂石没有多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下一刻,我整个人被他轻松扛到肩上。虽然我想要抵抗,但是我放弃了。并不是我明白自己的抵抗发挥不了作用,而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意志。游隼是要擂石「扛着他一起走」才回来的。
「抓紧囉。」
他对我这么忠告一句之后,便发足向前跑去。尽管他身躯如此壮硕,奔跑起来却健步如飞。这附近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他奔跑的步伐却不见丝毫迟疑。
擂石就彷彿是一道划破夜色的黑色疾风,在黑暗中奔驰。
5
安格斯彻夜沿着河岸前进。
他在路上有几次停下来饮用河水,除此之外都不停地走。
右手握住肝脏的感触还未消去,每当回忆起那股恶臭钻入鼻腔,就让安格斯忍不住作呕。或许是因为这样,从昨晚吃过三明治之后,安格斯就什么都没吃,但却不会感觉飢饿。
过了中午,安格斯终于抵达冯斯村。
村里不见人迹。由于这里原本就是小规模的村庄,加上又产生了大量死者,想必已无法维持村子该有的营运了。幸存的人肯定都各自迁移到别处去了。
「我们找对地方了,安格斯。」
书姬语气严肃地对安格斯说道。
「术文就在这个村里,不然也是在附近。」
「那么,会灭村就是因为术文的关系?」
「嗯,多半错不了。」
安格斯来回在村里逛了一阵。
「看来要找到术文得花上一段时间,我们先去墓地吧。」
「在那之前,稍微休息一下。」书姬这么对安格斯说道。「你这样不吃东西又不休息,身体会受不了的。」
「在确认事实之前,我根本没心情休息。」
安格斯穿过了村子。
他走上一条散落着大大小小各种岩石的恶路。眼前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桌岩。由于桌岩的根部受到风化变细,因此顶部较大,形成香菇般的形状。
在那岩石之下,就是冯斯村的墓地。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眼前的光景仍令安格斯倒抽了一口气。
墓碑倒在红褐色的泥土上,大量白骨散落一地。看来像是用来包裹遗体的布块勾在石块上,上面带着青色的污渍,随着干燥的风在空中晃动。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从这般景象已经一目了然。
「看来你的说法得到证实了。」
听到书姬这句话,让安格斯瘫坐在附近的石块上。他双手抱着头,激动地抓扯头发。
「可恶!那算什么传统!得做出这种事才能守住的传统,究竟有什么价值!」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悲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样做不但无法回收术文,也无法拯救那些生病的人。」
书姬在从安格斯的腿上,抬头注视着他的脸。
「你用心想想看,安格斯,遗体都已经变成白骨,却只有肝脏没有腐坏留到现在。而且那些肝脏还怎么烧都烧不完,那是为什么?」
被书姬这一间,安格斯伸手按住被头巾遮盖的右眼。
「遗忘病患者的身上有术文的气息,遗忘病患者的肝脏在患者死后也不会腐坏。能解释这些现象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遗忘病患者的肝脏上有术文。」
「那是不可能的。」书姬提出反论。「术文只有四十六个,我不认为术文能写在所有患者的肝脏上。」
「或许是术文被弄碎,然后被那些人吞了下去。」
话才刚说出口,安格斯便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不对,术文应该是不能那样分给人的东西,因为术文是绝对无法破坏的。」
安格斯手摀着嘴,陷入沉思。
「以一般的流行病来说,是由病原体进行传播,然后扩大感染。如果遗忘病的原因是来自于术文,那这个术文或许拥有类似病原体的自我增殖能力。」
「那是阿撒兹勒的知识吗?我听得不是很懂,你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吗?」
「嗯可是,没有证据。」安格斯站起身,将『书』重新拿在右手上。「光在这里想也想不出办法,我们先回冯斯村,把术文找」
砰!这样的声音突然响起,安格斯脚边的红土也应声四散。是枪击。安格斯顿时紧张得全身僵硬。
「不许动!」一个男性的声音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偷!」
安格斯右手拿着敞开的『书』,就这么将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我不是坏人。」
安格斯让身子缓缓转向声音的方向。
「我是来调查遗忘病的病因的。」
「少囉唆!」
出声的人是一名年纪三十过半的男性。虽然穿着西部风格的服装,但头发却是枯草色,眼睛也是略带褐色的灰色。他多半是东部出身的吧。男子重新调了一下自己手握水平双管枪的姿势,将枪口对准安格斯。
「不准靠近这里!快滚出去!」
「我并不是来盗墓」
「闭嘴!你想让我轰掉你的脑袋吗!」
这人丝毫没有可以交谈的余地。
「真伤脑筋。」
就在安格斯考虑是否该拜托书姬出手解决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了阵阵轰响,原以为是远雷的安格斯,抬头望向天空。
可是,上空连一朵云都没有。
「不会吧?」
男子这么说道。此刻他已忘记举在手中的枪,也抬头望向天空。那阵轰响与破空声逐渐增大,最后音源终于从巨大的桌岩后方现身。
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凝视着那个物体。
那东西全身是用带着锈斑的框架所组成,其中有两个纵排的座位,后方则有个小螺旋桨;在突出于下方、前二后一的支架末端,则装有小到让人怀疑其作用的车轮。
光看形状,与自走车倒也是有几分相似。
可是那东西正飞在空中。
「直升机?」
安格斯下意识地说道。那东西的机体上方有三片机翼,能够承受来自下方的空气自动旋转,藉此产生升力。是天使族的飞行机器。
「怎么会这样!」
男子这么大喊之后,拔腿朝直升机追去。仔细一看,在操纵机械的竟是一个小孩。尽管那孩子努力紧握操纵杆,并控制着踏板,但直升机只是不断忽高忽低,无法稳定下来。
「重心并不稳定,那样会掉下来的!」
安格斯眼睛盯着直升机,一路冲下岩地的坡道。跑在前方的男子应该也看出了这件事。男子一路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安格斯从后方追上男子,跑到他的前面。
「关掉引擎!」
安格斯边跑边用全力朝空中大喊。
「就算无动力降落螺旋桨也会受风继续转动!就算关掉引擎,直升机也能不失速降落的!」
直升机上的少年似乎点了头。咆哮的引擎声停了下来,虽然旋转翼仍缓缓持续转动,但直升机的高度已经逐渐降低,最后车轮终于触到地面。但就在车轮在地面上走到半路时,突然传出尖锐的刺耳声响,随即便看见直升机的铁制框架开始歪斜,接着机体翻覆,机翼撞到地面扭曲变形,碎片四散。
「吉米!」
男子立刻朝毁坏的直升机冲去,将脑袋探向驾驶席,伸手摇晃着那名孩子的肩膀。
「喂!吉米!振作点!」
「快把他搬出来!」安格斯用背部及右臂支撑着扭曲并发出诡异声响的框架,在一旁喊道。「我快撑不住了,快!」
男子立刻将孩子从驾驶席中拉出框架。确认两人离开机体后,安格斯也跟着抽手离开,机体随即在红土上翻倒,就这么躺在地上。
紧接着,翻倒的直升机机体伴随着巨响应声断裂。
「哇」
到这一刻,冷汗才一口气从全身冒出。安格斯坐倒在地上,用右手擦了擦汗水。然后他重新将『书』捧在手上,脚步不稳地站起身子。
「吉米,你还好吧?」
男子用颤抖的声音呼喊着,而少年则从男子臂弯中灵活地挺起身子。他的年纪大约十岁左右,跟男子一样,有着枯草色的头发与灰色的双眼。
少年望向安格斯,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便朝安格斯跑来,一把抱住他的腰。
「唔、哇!」
安格斯吃惊地退了几步,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少年仍不以为意地抱住安格斯,不停用脸颊在安格斯身上磨蹭。由于安格斯也不好把少年甩开,因此只能不知所措地虚晃着手脚。看不下去的那名男人,只好从少年身后将他抱起。少年在男子手臂中开心地笑着,同时还将手伸向安格斯,不停发出「啊」或「唔」的怪声,简直就跟婴儿没有两样。
「我叫彼得凯雷特,这是我儿子吉米。你呢?」
「我叫安格斯。」安格斯边说边站起身子。
「安格斯肯尼斯。」
「是吗」
男子表情尴尬地抓了抓脑袋。
「抱歉,我刚才那样威胁你。我太冲动了,请原谅我。」这么说完,男子深深地低下头。「还有,谢谢你救了吉米。」
「不,您太客气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虽然不能给你什么像样的回报,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到我家吃顿晚餐吧。」
就在安格斯还来不及做出回应的时候
「哇!」
吉米已经先发出欢声。少年从父亲手臂中溜了出来,再次抱住安格斯,让脑袋抵在安格斯背上不停来回转动。
「好啦、好啦,我答应就是了,我会跟你一起走的。」
安格斯苦笑着将少年拉开。
「不稍微分开一点,等等又会摔跤喔。」
凯雷特父子的家位在冯斯村郊外的山丘上,附近没有其他房舍,那是一栋独立盖在山丘上的建筑。在这用石块与干燥砖块搭建的房子后方搭有马厩,但是,停在那里面的并不是马匹。
「唔」
安格斯不禁为眼前的景象皱起眉头。
摆在马厩里的是自走车;并排在墙边的也不是牧草,而是油桶。
「那玩意儿叫自走车。」彼得笑着拍拍安格斯的肩膀。「它比马快,而且也不用花时间照料,是很方便的交通工具。」
「如果不论噪音跟晃动的话。」
「嗯?你刚刚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说自走车好帅呢。」
「对吧?这可是我最满意的一辆呢。」
彼得宝贝似地抚摸自走车的引擎盖。「我虽然是赫巴人,但在来这里之前,曾在密苏艾斯特靠着制作自走车维生。不过,虽说制作,其实也只是从遗迹里捡回框架、重新组装,再装上引擎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那样,也很厉害了。」
那个直升机如果再稍作调整,似乎真的可以飞行。没有说明书也没范本就能修补到那种地步,这人想必是个技术十分高明的机械工。
「来,不用客气。进来吧、进来吧。」
推开木门进入房内,里面是一间有暖炉的客厅,客厅内有木制的的桌椅,正面墙上挂着带有西部传统图样的纺织品。
「随便坐。」
安格斯顺从彼得的邀请,找了张椅子坐下。吉米则嘴上发出「嗡」的声音,展开双臂在安格斯身边绕圈。看来他似乎是在模仿直升机。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也没到偏僻那么夸张啦」
彼得一边苦笑,一边升起暖炉里的火。
「黛西是冯斯出身的。我听说这一带很宽敞,风势也很不错的关系。」
「荒野与强风的确是用来飞行直升机的绝佳条件,不过夫人没有反对吗?」
彼得将一只锅子挂入暖炉,脸上露出不解。
「你说的直升机是什么?」
「就是吉米驾驶的那个飞行机械啊。」
彼得手上搅拌着锅子,同时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安格斯。
「喔!那是自走车啦。因为已经生锈到不能动了,所以被我收起来的车子。我平常总是告诫吉米不要乱动的,但就是」
安格斯笑了。他以为这是彼得开的玩笑。
「一般的自走车可不会飞呢。」
「就是说啊。」彼得也愉快地笑了。「今天坏掉的那辆虽然是辆破车,但放在后面马厩里的,可是真的快到像会飞一样呢。下次我载你体会一下吧。」
两人的对话有微妙的落差。彼得似乎真的相信「那东西是自走车」。
安格斯不寒而栗。这是记忆被窜改的现象,安格斯想到那成为遗忘病病因的术文那会吞食记忆的术文。那个术文就在这附近。
「如果黛西还在,就能请你更像样的东西了,但是」彼得边说边将自制的炖肉倒在盘子里。「她在半年前染上遗忘病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啊。」
「唉!别摆出那种表情啦。」
彼得勉强在自己脸上挂上笑容。接着他抓住在客厅乱跑的吉米,让他坐在椅子上。
「光是要照顾这小子,就让我忙不过来了,我可是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呢。」
彼得让吉米握着汤匙,转头对安格斯继续说:
「来,快吃吧,锅里还有很多呢。」
安格斯一边吃着拌了炖肉汤汁的玉米面包,一边在心中思考。那个叫黛西的人,多半就长眠在那座墓地里,所以他才不能容忍有盗墓贼侵入。
想到这里,安格斯突然感觉不对劲。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呢?
用完餐,收拾好餐具之后,附近的天色也开始转暗。彼得劝安格斯今晚在这里住下,而安格斯也欣然接受彼得的款待。
彼得将毛皮铺在暖炉前,为安格斯铺了简单的床铺,吉米则兴奋地在毛皮上来回打滚。
「你要睡在这里吗?」被这么一问,吉米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