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姰不敢抗拒,缓缓抬头。
蓦地,衣凰眉头皱得更深,四目相对,清姰看出她眼中的愕然与怀疑,心中不由更慌,忙欠身道:“娘娘快请坐。”
衣凰努力压下心头的讶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软榻上坐下,目光却始终不离清姰身上,像是清姰的身上藏了谜一般,她一定要解开才行。
方才看到清姰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花了眼,看错了人,可是定睛仔细一看,却是没错,这眉目确是属于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她不是楼陌均。
不过转瞬,衣凰心中却已然明白,陌缙痕独独对她万般不同的原因。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着实太像,太像楼陌均,若非衣凰清清楚楚地知道楼陌均早已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她也会怀疑是楼陌均复生,更勿论是对楼陌均时刻相念、从未忘却的陌缙痕。
喝完一杯热茶,衣凰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抬眼看向清姰,见她始终微微垂首,虽不抬头,神情却不卑亢,隽眉微凝,心事重重。
“你放心吧。”衣凰放下手中杯盏,突然开口,清姰闻言一怔,抬头看向衣凰,听衣凰继续道:“先生暂时性命无碍,你不必太过担忧。”
“当真?”清姰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娘娘有先生的下落?”
衣凰摇摇头,“没有。”
“那……”
“你若是信本宫,就不要再这般折腾自己,你看你……”衣凰说着将她上下打量的一番,见她身形清瘦,甚显憔悴,心中不由生了怜惜之情。
“你过来。”她抬手向清姰招招手,清姰不明所以,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意思在她身边坐下,衣凰继续道:“本宫自幼学医,你若是愿意,脸上这伤本宫帮你医。”
清姰顿然大吃一惊,瞪大眼睛连连摇头道:“娘娘不可!娘娘千金之躯,切莫被小女这丑陋面容惊吓了。”
衣凰不由笑着摇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她说着回身看了白芙一眼,道:“去马车上把我的药箱取来。”
白芙正想等着看看清姰面纱下的容貌,见衣凰故意支开她,不由得撇撇嘴,却还是乖乖退了出去,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见状,清姰不由对衣凰放松了警惕,心中一阵感激。
待白芙取了药箱回来,衣凰已经帮清姰检查完伤势,正在对她交待什么。她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盒子交给清姰,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寻常的不适反应,从今天开始,饮食起居都要恢复正常,最重要的是要清淡,切忌辛辣。这盒子里的药膏,早晚涂抹一次,就不会留下痕迹,不出半月便能恢复。”
清姰握了盒子在手,欲要行礼,却被衣凰一把抓住。
“在此之前,本宫对你只有耳闻,却素未谋面,所以本宫帮你也并不尽然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先生。”她说着轻轻拍拍清姰的手,嗓音醇冽淡然,“你若想先生不为你牵挂,不为你担心,就要照顾好自己,别再不吃不喝。若是先生见到现在的你,定会心疼又懊恼,你愿意看到先生为你伤心吗?”
清姰连连摇头,有些哽咽,“清姰不想先生为我担忧,娘娘放心,清姰一定会听你的话,从今天开始照顾好自己,不会让先生担心,也不会让娘娘白白操心。”
衣凰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时间不早了,本宫该回宫了。”
说罢,她起身,在白芙的搀扶下,缓缓向门外走去。
清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面纱下的嘴角微微弯起,眼神钦羡。先生说的果然不假,皇后娘娘仪姿天成,卓绝大气,不带半点尘俗之气。也难怪,先生这般清傲之人,会甘愿为她做事。
“娘娘留步。”她突然喊出声,话说出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衣凰脚步一顿,回过身,清泠目光落在她身上,“什么事?”
清姰张张嘴,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不知娘娘是否认识一个人,叫陌均?”
衣凰心中骤然一凛,面上却不见波动,眸色幽深净澈,似能透人心魄,微微凝眉,问道:“你怎会知道陌均?”
清姰定了定神,道:“多次听先生念起他,而且经常是在睡梦之中,清姰便想,此人会不会是先生的至亲之人?”
衣凰稍稍想了想,突然清和一笑 ,点点头道:“没错,陌均与先生是至交好友,他们从小就认识,相交甚深。陌均是个文武奇才,兴趣爱好皆已先生一致,二人情同……手足。”
“那,娘娘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陌均已死。”衣凰眉眼微冷,神色有些沉重,抬眼看了看清姰惊愕是眼神,补充道:“为了先生。所以,先生才会对他念念不忘。”
清姰愕然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衣凰离去的背影,一阵愧然与心慌。
衣凰方才那个眼神,看似温和,可清姰却觉那是一把利刃,在她胸前划出一道口子,让衣凰将她心中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陌均”会是个男人。如此,便是她多想了……
“小姐……”马车上,衣凰脸色暗沉,自从上了马车便一言不发,白芙小声喊了一声,道:“小姐是不是有心事?”
衣凰侧身看了她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淡淡道:“我宫里的葳蕤可还有?”
白芙点点头道:“前两天我去配药的时候看到还有些。”
“那就好。”她点点头,却无意再说太多,就像来时那样,靠着靠椅闭上眼睛,似睡似醒。
白芙见她心绪不佳,有满脸倦怠,便不再打扰她,安心地守在一旁,回宫去了。
甫一回到宫里,衣凰便执笔写了一张药方,让白芙去抓了药,待药配齐了,便又忙着煎药、熬药、搅拌……如此忙碌了整整三天,一盒乳白色的药膏总算制好。
“将这个送出宫去,把清姰的那一盒换回来,记得要看好清姰那一盒用了多少,就把这一盒去掉多少,切不可让清姰发现。”衣凰将一只之前给清姰的一模一样的盒子交到白芙手中,不疾不徐地吩咐道。
白芙不由疑惑,皱眉道:“为何?小姐不是已经给了她一盒。”
衣凰太息一声,摇头道:“这两盒不一样,那一盒根本治不了她脸上的伤,最多只能缓解,这一盒才是解药。”
“解药?”白芙一惊,“小姐的意思是,清姰姑娘中毒了?”
衣凰不答,似是默认,“不管怎样,她既是先生在意的人,我就一定会保她周全。告诉明康,清查江月船坊所有人,包括厨子和伙计,把所有可疑之人全都赶出船坊。”
白芙点点头道:“是,我明白了。”
白芙刚刚刚离开,衣凰便瘫坐在软榻上,浑身无力。这三天可把她忙坏了,然,莫说三天,便是三十天,她一样会配药、制药。这一次中毒的不是别人,是清姰,是那个让陌缙痕沉寂五年的心有了微波之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清姰被毁——尽管,她心里明白,这个清姰并非寻常之人。
越是明白,就越是要救。
衣凰看得出来,清姰对陌缙痕的关心、为他担忧得食不下咽,皆是出自真心,可见她也不知道陌缙痕身在何处。就算她真的是别人安排在陌缙痕身边、监视陌缙痕之人,而今陌缙痕失踪,她便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所以这个人才会想到在她的饮食中下毒,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她,可怜的清姰却并不知晓。
若如此,她又何必让陌缙痕知道这些?
最好的选择便是她在陌缙痕回来之前,将清姰的毒解掉,将加害清姰的人除掉,今后,清姰还是清姰,还是陌缙痕在乎的那个出自七香楼的清姰姑娘。
想到这里,衣凰的心中一阵隐隐作痛,眼前又出现那个男子总是淡若清风、神秘微冷的面容。
那日清姰问她,陌均是何人,道陌缙痕多次在睡梦之中念起楼陌均的名字,衣凰的心底便没由来的涌起一阵哀伤。
他又怎能不念起楼陌均,那个形影不离地陪他近二十年,最终以自己性命救他安危之人?若是能忘却,他也不会夜探楼陌均的墓地……
墓地,衣凰眸色一沉,豁然睁开眼睛,眼底精光乍现,似是想起什么什么事情,她坐起身,对门外喊了声:“白蠡。”
“小姐。”白蠡应声而入。
衣凰站起身,向他走过来,问道:“白座弟子可有传来裴裘鲁行踪异常的消息?”
白蠡拧起浓眉,摇摇头道:“今日一早刚传来了消息,不见任何异常,只偶尔出府,所去之处也是他平日里常去的茶馆酒楼,其余时间便一直待在府中不出。”
“哼,人虽老,头脑倒是很清晰。”衣凰缓缓握紧双手,沉吟片刻,沉声道:“通知白座弟子,撤回。”
“撤回?”白蠡一惊,“那裴裘鲁那边……”
“想必他早已知道有人跟踪他,盯得越紧,他就越不会有什么举动,不动则不乱,我们想查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她说着四下里看了一眼,最终目光落在那一壶今春新奉的酒上,只见壶身上附“重酿”二字,却正是那嗜酒之人最不愿错过的重酿酒。
她挑眉笑了笑,道:“将那壶重酿酒给红嫣送去,托她转交裴裘鲁,就当是做晚辈的孝敬老师了。”
白蠡点点头,取来酒壶,道:“属下这就去。”
……
京中风波一波接一波,从陌缙痕失踪到洛王妃遇害,再到杜远与苏夜洵双双离京……嘉煜帝远在大宣,却是丝毫不知。衣凰有心瞒他,不让他知晓,怕的便是他心有分散,顾念京中之事,然——
往前二十里便是立谷关,两军却被齐齐阻在这二十里外。
三天时间,两军已交战两次,各有损伤。曾与突厥军交手的冉嵘、祈卯以及夏长空心下皆明,突厥军有变,已然与两年前不同,今次交手,银甲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眼下两军在距离立谷关二十里的石门林外停步,安营扎寨,中间相距不过十里,呈对峙状,氛围前所未有的焦灼而又紧张,任何人都不敢有丝毫大意。而今这时候就是要看谁耗得过谁,只有击退其中一方,剩下的那个才能安然收下立谷关。
兵家有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眼下银甲军帅帐中便有一名突厥使者,进帐时趾高气扬,此时却已经跪在地上,直不起腰。
帐内越有十来人,却没有一丝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夜涵身上,神情焦急、担忧,他们虽不知苏夜涵手执的心中说了些什么,却能想到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否则苏夜涵也不会是这般神色,更不会一抬手将手边的杯盏打翻。
他打翻的是杯盏,可那名突厥使者却接着被重击在膝上,“扑通”一声跪在苏夜涵面前,打他的人他也认识,是苏夜涵的贴身侍卫,亦是十二地支军将领之一,何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那使者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快麻木了,突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唔……”
他一惊,连忙抬头看去,却见苏夜涵依旧安坐不动,神色不动,如清风明月安然不变,一双碧眸澄澈静敛,看不出丝毫情绪。
停了停,苏夜涵这才开口缓缓道:“有劳琅峫王费心了。不但要管好自家事,还要忙着为我朝琐事操心,劳心劳神,就请阁下替朕带话给你们可汗,朕,谢他好意相告。”
“这……”那突厥使者愣了愣,心中所言何事他没见过,此时不知如何回答。
苏夜涵一直低垂的眸突然微微一抬,幽冷目光落在那使者身上,看似随意、漫不经心,那使者却觉身上一沉,似有一把刀架在身上,随时都可能砍下来。
“怎么?阁下不愿替朕传话?”
“不……”使者吃了一惊,连忙摆手摇头,“在下这就去……立刻回去告知我汗……”
“去吧。”苏夜涵语气始终淡然,无波无谰,却在那使者刚刚走到门口时,突然出声喊道:“慢着。”
“唰!”使者如闻噩耗,两把宽刀架在面前拉住他的去路,逼得他脚步豁然停下,回身垂首问道:“不知天朝皇上还有何事?”
“替朕告诉琅峫王,朕要灭你突厥,根本不在兵马的多少。”
使者用力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道:“在下……在下一定带到……”
“唰!”见苏夜涵微微挥了挥手,宽刀又瞬间收回,那使者快步走出帅帐,刚刚出去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便觉从地狱走回了人间一般,心中一阵欣喜与紧张,结果紧张过了头,脚下一个不稳,摔了个狗吃屎,四下里顿时爆发了一阵嘲笑,那使者便在这阵笑声中,连滚带爬离去。
帐内也有人看得清楚,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一转身看到苏夜涵的神色,顿然噤声,笑不出来。
冉嵘与绍元杨相视一眼,上前一步问道:“皇上,信中所说何事?为何会提及兵马多少?”
苏夜涵将那封信递给他,道:“洵王离京了。”
“什么?”众人齐齐一惊,绍元杨皱眉道:“皇上临行前亲有交代,有洵王监国,代理朝政,他怎会突然擅自离京?”
苏夜涵神色不变,只是那握着杯子的手指稍稍收紧,嗓音平淡道:“他与衣凰商议过了,是衣凰同意他这么做的。”
“为何?”众人皆不解,继而把目光投向正在看信的冉嵘,只见冉嵘神色瞬息万变,竟是不由得惊呼出声:“波洛十万大军已经在进往中原的路上,正是朝着兹洛城而去,最多不出一月便可到达……洛王妃她……”
他豁然抬头看了苏夜涵一眼,又看向众人,迟疑了一下,方道:“洛王妃遇害了。”
帐内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一转变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心中一边为京中的衣凰担忧,一边又为对面的突厥军烦恼。
到了眼下,这场战争已然转变成了天朝与突厥之间的战争。
祈卯很早便跟随在苏夜洛身边,更是他麾下最得力大将之一,对于苏夜洛的家事颇有了解,闻得波洛十万大军出动一事,豁然变了脸色,沉声道:“这十万大军必是由洛王妃手中军符所控,现在洛王妃手中所控的十万波洛大军却突然出动,自己却突然遇害,那波洛大军行在路上,必定尚未得到消息,待他们到了京中,见不到洛王妃的人,这十万大军对我天朝便是敌军。”
一言到处所有人心中所忧,波洛十万大军,加上九陵朝无故消失的三十万军马,便是兹洛城中有大量守兵,怕是也难以抵抗。
苏夜涵神色虽凝重,却并未愁云满布,语气平静,淡淡道:“明日一早,冉嵘便带上十万银甲军,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