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入室,烛光摇戈。
吕承宗坐在榻几前,爱怜地端详着沉睡的女儿。
在得知噩耗之后,她就没有停止过伤悲,一直在哭,在流泪,在哀哀泣沥,这回终于耗尽气力,倦极而眠。
灯影下,照见她脸如盈月,唇若涂丹,双眉黛秀,那长长的睫毛在睑投下一道弯弧,带着湿润的泪潮,小鼻子轻轻的抽了抽,似是睡梦中还在伤悲。在外人看,这孩子或许未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顶多也只是个眉清目秀而已。但在吕承宗心中、眼里,她却是这人世间致美致珍贵的瑰宝。
他想着玄卜子说过的,十五岁前有大难。
莫不成,这一劫难已近?光是只想象一下失去她时,心就如刀割裂开了一般,疼得无法忍受。既然连想都不能想,又如何肯让冒着失去的半星点风险?
可幸自己当初带她出来游历,不然的话……他打了个冷颤。
孩子啊,如果可以,父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你十五岁前的平安快乐。
他轻轻的为她盖好薄被子,不舍的将目光收回,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门外,一具昴然轩立的身影如笔直的青柏,悄立于庭下。夜风吹扬起他的衣角,莹莹如玉的月色照进他黑得发亮的眸子,高挺的鼻粱,侧颜如刀。
“吕世伯。”他上前一步,低低唤了一声。
是乌倮。
他早已预料吕承宗临走前一定会到女儿的房间去,所以一直等在这里。
“吕世伯既是决意返回濮阳,小侄不能阻。这一路回程比起来时更加风险复杂,小侄冒味得很,斗胆奉上两名家奴以一路伺侯。虽然这两粗人做不惯细碎的活儿,但有几分牛力和几招粗浅功夫,可为世伯开路挑担,御马行舟。”
话说完,他身后闪出两条大汉,一壮一胖,齐齐跪在吕承宗面前:“小的黄顼、李摧原当赴以全力,为老爷效劳。”
吕承宗点了点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嗯,有劳了。唉,乌世侄,纬儿便是托负给你了,她在家里时被我宠惯了,难免有时会撒撒性子……”
乌倮道:“是,纬儿其实很是乖巧听话的,世伯不必挂虑。但有乌某一天的性命所在,就绝不会让纬儿受半点委屈。等你回到阳翟时,我包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吕布纬。”
吕承宗终于勉强提起点精神,点点头:“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有仆役拉着马过来,黄顼、李摧朝主人拜别,正要起程。
突然一记清脆的憨声响起:“爹!”
众人回头。
吕纬纬光着的小脚啪啪的跑过青石板,飞一般的朝吕承宗奔扑过来。
她张开双臂,紧紧的搂住他的腰:“爹,你不能不要了纬儿。”
眼泪在眶内凝聚,转了转还是淌滴在他衣襟上,也滚烫了她的心。
不管前世如何,今生是他给了她性命,将她带来到这个人间,给了她喜乐平安,给了她十二年的幸福……十二年短短的光阴早已尽将前尘旧事冲洗,剩下的,是今世血浓于水的相依为命了。
“傻孩子,爹怎么会不要你呢?爹先回去看看,等家里都安置好了,再来接你。”吕承宗轻抚她的头发,安慰道。
吕纬纬双手紧紧的,用力箍着他腰身不放,生怕一松手,他就跟鸟儿一般飞走了。
她何尝不知道父亲的难处,又何尝不知道卫家走了这一着毒辣的招数就是为了要赶紧的赶尽杀绝,可是为了吕家,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葬身于火海的数十条人命,他非回去不可!
吕承宗强笑:“为父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你看,这里还有你乌哥哥在照看着呢,你有事得向他多请教,多学习。”
吕纬纬抬起头来,眼中透出的是十二岁小孩子没有的坚定:“爹,纬儿在这等着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接我。”
她知道,自己从来都是父亲心头最放不下的牵挂。
他刚才进入房室的时候,她其实已经醒了。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也不忍睁开,生怕那一瞬间再度流泪满面,悲伤如缺堤的围坝无法抑止,放声大哭。
她明白自己不能跟着一齐回去濮阳。
她既是他最大的牵挂,也是他的最大的负担。她可以冒险,她可以为他、为母亲、这吕家付出自己的全部甚至包括性命。
但是,她必须留下——作为吕家最一滴血脉延续,她必须得好好活着。
她紧紧的抱着父亲,只是为了告诉他:一定要回来!
——++——
新郑。
微蓝的天空低垂,冷月斜挂。整座城市还在沉睡中没醒来,街上没有行人,房屋居舍在月色下显得影叠重重,寂静中不见灯光。这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城西一处精致的院府内,却突然亮起一盏浅浅的灯光,如象在黑色的湖面上划行,摇摇戈戈地穿行过门舍、花园、曲廊,来到一间居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