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里,她给他讲那些信奉这个主义的人们的故事,讲他们如何凝聚起来,如何发起反抗,如何战斗到底。</p>
在山匪们悄悄羡慕大当家的和压寨夫人日日同房的时候,他与宁馥,对着房间里头的一对儿龙凤红烛,一个说,一个听。</p>
在这些夜晚里,华轩从好奇,到感叹,再到向往。</p>
他在美人媳妇永远平静的叙述之中,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量。</p>
他的胸中时常激荡一种热情,一种热切,一种热望。</p>
他的血时常沸腾,他的泪时常盈满。</p>
他也得知了有一种比生身父母,比拜把子兄弟,比一个炕上的两口子更奇妙的,有着独特的亲密的关系——</p>
叫做同志。</p>
他想和他的压寨夫人成为这种亲密的关系。</p>
但他不敢问,也不敢争取,只能像待师长一样尊重她,像待兄弟一样友爱她,像做过夫妻一样信任她。</p>
除了忍不住,贪婪着清爽的秋风。</p>
“能……能教‌写几个字吗?”</p>
华轩看着宁馥写完,问道。</p>
宁馥自无不允,只笑着看了他一眼,“你满脸汗了。”</p>
她想了想自己最近的计划,笑道:“又热又不方便,给你修修面,剪剪头发?”</p>
她是疑问语气。</p>
但她料定华轩会答应,哪怕结了辫子的长发是他已经维持了许多年的“造型”,哪怕脸上的胡子一直是他让自己更添“男子气概”的象征。</p>
华轩也确实答应了。</p>
不但答应得很痛快,而且控制不住地笑出了两排白牙。</p>
他们在议事厅后的院子里放把椅子,使人端了水盆、皂角、剪子、刮刀、手巾。</p>
宁馥这倒是头一回干这个活。</p>
锋利的刀刃放在华轩的下颌上,他便主动扬起脸来。</p>
脖颈和喉结毫无防备地暴露着。</p>
他被熏风吹得昏昏欲睡,眼帘微合。</p>
宁馥慢慢将他的胡茬刮掉,手中小刀一转,轻轻地搭在了华轩的咽喉上。</p>
男人反映很快地睁开眼。</p>
但神情和身体,都依然是放松和信任的姿态。</p>
宁馥弯了弯唇角,随手将小刀搁在一旁,拿起剪子来,示意华轩坐起身。</p>
“真不心疼?”</p>
她像后世每个理发店里,问那些要剪去长发的姑娘们是否下定决心的tony一样询问道。</p>
失恋啦、换了一份工作啦、成年啦,总些对于她们重要的时刻,要换个发型,换个心情。</p>
挥别过去,去迈向未来的另一种可能。</p>
华轩莫名其妙地看她,“这有什么好心疼的?”</p>
宁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一问,动作麻利地给华轩剪了个寸头。他</p>
虽然手艺不太完美、看起来有点坑坑洼洼凹凸不平。</p>
华轩照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也新奇得很。</p>
宁馥笑道:“看来还是得有手艺的来。改天问问寨子里的弟兄,有没有干过这一行的。”</p>
华轩也咧嘴笑了,却很满意,“现在看着还有点不习惯,可是比之前更精神呢!”</p>
他兴致勃勃地转回头来望着宁馥,脖子上围着一块白兜兜,如果狼尾巴可以具现化,恐怕已经在他身后摇成了螺旋桨。</p>
“你觉得呢?”</p>
他满含期待地问。</p>
宁馥拉长了一两秒,刚要回答,之前那送银元的山匪又冲进了议事厅。</p>
他找不见做主的人,只能大着嗓门,一边嚷嚷,一边从前头往后面走,“大当家的,宁先生,外头来了一伙上供拜山头的——”</p>
“献财献女呢!”</p>
院子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愣。</p>
气氛略有尴尬,华轩悄悄地伸出手去,把就在宁馥手边的,盛着刮胡刀和剪子的托盘移开了一点距离。</p>
他发现宁馥发现了。</p>
没有胡子和乱糟糟的头发遮挡,大当家的脸红得非常明显。</p>
跑到后院的山匪也是呆立当场,宁先生还是那个宁先生,可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又是谁?!</p>
……在堂堂白马寨议事大厅的后院,宁先生竟然和一个陌生男子靠得这样近</p>
且这男子还比大当家年轻、比大当家英俊,一看就是个小白脸!</p>
……这、这这这……山匪一时脑内乱成一团,‌数香艳的想象和令人兴奋的八卦浮上心头,转念又为觉得大当家带了绿帽,自己要不要告发宁先生而苦恼,脸上的神情短短几秒就变幻了好几个颜色。</p>
反而是宁馥最先开口,语气也淡定如常,“走,去前面看看。”</p>
华轩如梦初醒,站起身来跟在宁馥身后,将近一米九的个子,竟然走出了一种小媳妇似的谨慎小心。</p>
他经过那呆立的山匪,猛地一拍他,对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来去地转了几圈,眼睛都瞪大了——</p>
“大当家?!”</p>
这居然是大当家的!</p>
华轩“哼”了一声,不满他的莽撞,但又满意他此时的反应,索性两相抵消,没罚这愣头青倒霉蛋。</p>
“跟上吧。”他吩咐道:“山寨里头找两个以前干过修面理发的,看有没有。往后都照着‌这个样子修整。”</p>
他知道宁馥的意思。</p>
白马寨现在是个大寨子了。古代打仗还讲究个军容军纪,寨子里人越来越多,都邋邋遢遢奇形怪状的,看起来就不规整。</p>
但他的宁先生那手是算账写字治病救人的,不是谁都配得上她给刮胡子理头发。</p>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山寨门口。</p>
上供拜山头很好理解。</p>
从古至今,过得最苦的都是老百姓。最想踏踏实实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也是老百姓。就像供奉山神土地庙一样,老百姓们总是或主动或被迫地向一地最强的势力供上贡品。</p>
这年头,当然是谁拳头大谁有理。</p>
原本白马寨还是松涂县附近的祸患,可随着这三个月白马寨的势力壮大,几乎已经成了附近唯一的自由武装。</p>
传说都已经起来了,松涂县里头,归县政|府管,出了县城的城门,那就该归白马寨管了。</p>
城郊的老百姓,特别是白马山附近的村民,越来越坐不住了。</p>
谁知道这白马寨扫荡了剩下的几个小匪寨,一家坐大,以后就要折腾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了?</p>
更何况,现在白马寨对于山下几个村子来说,也已经是无比可怕的庞然力量了。</p>
与其等着铡刀不知什么时候落下,还不如提前上门讨好一番,交些保护费罢。</p>
几个村的头人一合计,凑了二十块银元,五筐土鸡蛋,五只老母鸡,五只大白鹅。</p>
还有一个漂亮丫头。</p>
这丫头吃百家饭长大,欠着整个村子的恩情。说让她为了整个村子,上山去伺候山贼头领,虽也哭了几天,但最后也答应了。</p>
华轩和宁馥两个人到了门口,就看见几个头人战战兢兢地带着“供奉”,五只老母鸡五只大白鹅后头,是一个看起来还没有十五岁的小姑娘。</p>
擦着红脸蛋,不敢抬头。</p>
芳丫的心都快跳出来了。</p>
五天前村里就在商量献女的事儿。她当时就知道,这一回可能要轮到自己了。</p>
过了两天,村老把她叫去,给了她一身新衣服,半尺新料子,还有红头绳。</p>
芳丫就知道事情已定。</p>
村里人劝她宽心——</p>
“上山去那是过神仙日子哩,将来跟着山大王,吃香喝辣!”</p>
“白马寨听说和别的寨子不一样,什么事都讲究规矩,去了没人欺负你。”</p>
“别害怕,芳丫漂亮,指定教人喜欢!”</p>
但芳丫的心还是一点点地沉落下去。</p>
她别无选择,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袖中,藏着五岁时她娘临死前留给她的铜簪子。</p>
死也要死的干净,不能叫那匪贼糟践了!</p>
“抬起头来。”</p>
芳丫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p>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柔媚婉转,清清朗朗的。</p>
芳丫下意识地依言抬起头。</p>
然后就看到了走到她面前的女人。</p>
她穿一身短袄,腰间系靛蓝腰带,穿骑装裤,短猎靴,长发竟然是用一枚飞镖挽在脑后的。</p>
她比她高多了,芳丫要仰起脸才能看到她的眼睛——</p>
那双眼睛真亮啊。</p>
芳丫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谁,只呆呆地望着她。</p>
一旁的头人显然猜到了女人的身份,忙不迭地朝华轩和她鞠躬、作揖,然后把芳丫往后拉了拉,冲华轩、也是冲宁馥解释道:“这,‌们知道大当家的新娶压寨夫人,绝不敢冒犯、不敢妨害大当家的和夫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p>
这头人肚子里竟然还有点墨水,看样子是几个村子中推举出来的,最会“来事”,口舌最利落的。</p>
不用他们探听,关于白马寨的各色传闻已经甚嚣尘上。</p>
听说……大当家的前段时间才娶亲,白马寨大办喜事……</p>
听说……这位压寨夫人美如姑射仙人,大当家珍视非常,是捧在手里怕落了,含在口里怕化了……</p>
又听说……这位夫人十分善妒,绝不允许大当家另找他人,为此,还在山寨中立下不得piao女支、不得yin辱妇女的规矩……</p>
还听说……山寨里还有一位宁先生,现在稳坐第二把交椅,大当家对他极为信任倚重,山寨能有今日,这位宁先生功不可没。</p>
头人们一合计,便定下了策略——</p>
“只盼这丫头能侍奉好大当家和夫人,如果、如果夫人嫌弃她不堪大用,叫她伺候旁的弟兄也是她的福分。”</p>
他们想好了,这样一套说辞,既全了大当家的面子,又给那善妒的夫人卖了好。</p>
匪寨的规矩,他们这些上供的人自然也知道一二,金银不必说,最好的物什、最漂亮的女人,当然都归大当家的所有,大当家不愿要的,就要按座次往下分。</p>
再往下,自然就是宁先生了。</p>
华轩皱起眉头。</p>
头人不知自己这‌哪里说错,惹怒了这位山大王,吓得脸色苍白,接下来的‌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p>
倒是宁馥笑吟吟地开口,“这样说来……这姑娘,是预备献给宁先生的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