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抬得太高，所看见的都是四阀子弟、豪杰英雄。</p>
对于底层，确实知晓不多。</p>
“师尊说要杀人？莫非就是找他们的麻烦？”</p>
陆沉出声问道。</p>
“你先别急，多了解一下情况。”</p>
魏玉山故意卖关子。</p>
“老鼠巷里面住了七百多口人，码头帮和武馆弟子说一不二。”</p>
“别说支个摊子做小生意，张开腿当暗娼，就算是乞讨，也要经过他们的同意。”</p>
“你若赚了一文钱，两帮人得掰一半走。”</p>
“明明大伙儿都是穷苦人家，他们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压榨起来比内城的老爷们还狠、还凶。”</p>
“乖徒儿，你说这是为什么？”</p>
陆沉眸光闪动，他端着缺口的茶碗，视线往巷子里面探去。</p>
两帮人井水不犯河水，隔着过道或坐或站或躺。</p>
仔细瞧了瞧，老鼠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p>
有用几块石头压着麻布，就地吆喝押宝下注的街头赌档；</p>
也有门户大开衣不蔽体，露着皮肉与人调笑的娼妓；</p>
还有坐着正经营生，卖炊饼、馒头、热汤馄饨的破落铺子。</p>
期间，无论是什么摊子。</p>
只要来了生意，客人结账，码头帮和武馆弟子两帮人，立马就会有人抽走一半。</p>
“众生如羊吃草，可羊若有了气力，自然就想吃肉，渐渐变成了恶虎、饿狼。”</p>
陆沉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轻声答道。</p>
“没错，羊吃草，狼吃肉，你我这样的人，该吃什么？”</p>
魏玉山又问道。</p>
“回禀师尊，食草善走而愚，食肉勇敢而悍，食气神明而寿，不食不死而神！”</p>
陆沉声音铿锵。</p>
“我们自然是遇猛兽而杀之，遇群羊而养之，遇气而吞之，最后追求那不死而神的仙佛之境。”</p>
魏玉山愈发满意。</p>
他带陆沉来此。</p>
是想让自家徒弟知晓。</p>
世恶道险！</p>
遇到什么样的人，就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p>
“师尊，这就是你所说的江湖么？”</p>
陆沉望着那条巷子。</p>
这跟他想象得鲜衣怒马，青衫仗剑的快意人生，有着极大不符。</p>
“一座江湖上有奇峰并起，俯瞰众生，比如江湖六大家，几百年前的天命魔教。”</p>
“也有掀起惊涛骇浪的巨鲸凶鲨，比如平天寨的八骏四秀，龙武军的十三太保。”</p>
“但为数众多的，还是被裹挟的小鱼小虾。”</p>
“老鼠巷里的这些人，连鱼虾也算不上，充其量算泥沙。”</p>
魏玉山缓缓说道。</p>
“你刚才问我，到底要杀谁？”</p>
“拿着这锭金子走进去，里面有间馄饨铺子，是个矮子开的店，谁要害你，你就杀谁。”</p>
陆沉没有迟疑，抓起桌上那锭金子往里面走去。</p>
他贴了陌生的面皮，筋骨强壮，体魄坚固，浑然不似七岁稚子。</p>
加上是外城，本就不讲什么法度。</p>
每日都在死人，再正常不过。</p>
行走之间。</p>
陆沉想了很多。</p>
他杀严独浪更多是在危急之下，被逼无奈的出手。</p>
取人性命的滋味如何？</p>
还真不清楚。</p>
一面思绪起伏，一面心无波澜。</p>
就这样，陆沉走进了老鼠巷。</p>
他坐在一张凳子上，把那锭金子放在油腻的桌面，要了一碗馄饨。</p>
金灿灿的光芒，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让人挪不开目光。</p>
从寂静。</p>
再到嘈杂。</p>
只用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p>
守着巷子口的两帮人。</p>
争先恐后冲了进去。</p>
生怕落后似的。</p>
渐渐地。</p>
喊杀声、惨叫声、血肉撕裂声、骨头折断声……</p>
接连传了出来。</p>
热闹非常。</p>
茶寮里的魏玉山抿着苦涩的茶水，优哉游哉，像是能咂摸出更深层次的韵味。</p>
“恩公，那是你收下的徒弟？”</p>
断了一条腿的茶寮老板烧着水，煮着茶，堆着笑问道。</p>
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挤在了一起。</p>
“是啊，怎么样？瞧着像不像搅弄天下的惊世之才？叱咤风云的无双天骄？”</p>
魏玉山不无得意的问道。</p>
“能被恩公看中，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p>
茶寮老板点头，但眼里却透出几分担忧。</p>
“不过他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敌得过凶狠蛮横的码头帮么？那些在武馆拜师的年轻汉子，他们各个都会武功，一拳能把门板打穿哩，力气大得很。”</p>
魏玉山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没有答话。</p>
茶寮老板自然不会知道，什么是三次换血意味着什么。</p>
筋骨皮膜坚韧无比，全身骨骼坚硬如铁。</p>
那些连气血大关都没冲开的“江湖泥沙”，在陆沉面前就像等着收割的杂草，不值一提。</p>
“恩公，不然还是算了吧。”</p>
茶寮老板听了一阵子动静，似是有些害怕。</p>
“等下子闹出了人命，小老儿半截身子入土没什么关系，可若连累恩公就不好了。”</p>
魏玉山端着茶碗，扭头看向茶寮老板，眼光极冷，淡淡问道：</p>
“老陈头，你儿子在码头上勤恳做工，因为是外乡人被排斥，加上没有给工头上供，让码头帮的矮脚虎给活活打死。”</p>
“媳妇还被他抢了去，不堪受辱投河自尽。”</p>
“你上门讨公道，却被掀了铺子，打断一条腿。”</p>
“花光家当请威福武馆的大师兄出头，结果他们拿了钱，保证帮你摆平了此事。”</p>
“怎么摆平的？叫你给矮脚虎摆一桌酒磕头认错，码头帮以后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准许你继续开铺子做生意。”</p>
“你家破人亡，断一条腿，为求苟活，只得向仇人跪下磕头，请他原谅。”</p>
“都这个时候了，老陈头，你不想报仇雪恨，却担心闹出人命？这是什么道理？”</p>
唤作“老陈头”的茶寮老板，干裂的嘴唇无声合动着。</p>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好像一碗再苦涩不过的茶。</p>
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来：</p>
“恩公，世道这样，能有什么办法呢。”</p>
“我若豁出了命，能拼死那矮脚虎，心里再愿意不过！可……我能么？他们都是练过功夫，会拳脚的恶霸。”</p>
“平头百姓，怎么斗得过！”</p>
魏玉山眉宇之间，那团煞气愈发浓郁。</p>
“难怪我的乖徒儿说，众生如羊，只知埋头吃草。”</p>
“斗不过……斗不过就认命了么？”</p>
他思绪乍然闪过，望着悲苦无言的茶寮老板，冷声道：</p>
“我平生最不喜欢欠人情，刚到华荣府的时候，你请我吃了一碗馄饨，今日我就为你出头。”</p>
“平头百姓斗不过凶神恶煞，那就让我徒弟去斗一斗，看他到底有多凶，有多恶。”</p>
说罢，魏玉山望向动静渐弱的老鼠巷。</p>
没过多久，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走了出来。</p>
“弄完了，师尊。”</p>
陆沉把那锭金子放回桌上，仰头喝完半碗苦茶。</p>
如同饮酒一般！</p>
浑然不似去杀人了，更像田地里割草回来的农夫。</p>
“乖徒儿，你杀了多少人？心中有何感受？”</p>
魏玉山正色问道。</p>
“没去数，有人过来抢，我就折断了他的手，有人捅刀子，我就扭断他的脖子……来了多少，我就杀了多少。”</p>
陆沉一脸平静，摸了摸肚子说道：</p>
“我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有点饿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