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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忠直精怪 吝啬道人(1 / 2)

 天方破晓,圆觉寺的老铜钟便被掌锤沙弥敲了起来。kenwen.一百零八响悠扬钟鸣,混杂着千百户人家传出的鸡啼、犬吠,将沉静了一整夜的登州城唤醒。被磨去了最后一丝睡意的贩夫走卒们,纷纷推开家门,或担起扁担,或背起编筐,人手一面小巧的拨浪鼓,摇动起来招揽生意。鼓声咚咚,传不多远,却能让早起找食的都听到。

城南一条偏僻的窄路上,一群年纪不大的乞丐提着棍棒疯跑着,沾满泥痂的草鞋底子踏得石子路‘噼啪’作响,比商贩们搞出的动静可要刺耳得多了。若是凑到近前看个仔细,便能发现这伙乞丐俱都红着眼,目光死死盯着跑在最当先的一个细瘦少年身上,显然是与之结了仇,正在追赶。

一追一逃,连穿过几条巷子,领头的一个壮硕乞丐开声吼道:“邓钧小贼,连乞丐的钱你都偷,也不怕损阴德哩!你他娘的快把钱还回来,再让老子们揍一顿,否则这事没个完啦。”

那被唤做邓钧的少年,看上去十二三岁年纪,身板还不如乞丐们健壮,偏偏腿脚不慢,领先一伙子乞丐好大一截。听到身后传来吼叫声,他跑得愈发快了,身上那件大过自身骨架许多的破烂袍子被迎面来风吹弄得‘呼呼’作响,紧紧贴在身上,便连两肋突出的骨头都清晰可见,瞧那身形倒像极了在山洞中饿了半月才出来觅食的蝙蝠。

眼见要被追上正街,邓钧急了,分出力气叫道:“没天理啦!不过就摸了你们九枚铜板,数来数去不够买两块炊饼的,仅是一玩笑罢了,却追恁紧作甚?留些余地,日后好相见呀!”

言罢,未等一干乞丐应答,邓钧忽觉胸腹之间像被钝器戳了一下似的隐隐作痛,却是在这般紧要关头岔了气。他自知是跑不远了,当下伸手自怀中暗袋里掏出了几枚铜般,扬手掷向身后,一边叫道:“服啦……服啦!全副身家都给你们!”

听到铜钱落地的声响,乞丐们顿时停下了追赶,便似得了主人投食的鸡鸭一般,一窝蜂地弯腰去捡。待到将钱凑到一起细数,却发现数目不够;再想去追时,却见邓钧已然攀上了巷口堵头的围墙,再难追得上了。

无奈之下,乞丐们纷纷破口叫骂,无非是说日后再见时要叫小贼如何如何云云。随后那领头的乞丐便将手中木棒一挥,呼喝着兄弟带队讨饭去了。

却说邓钧翻过墙头,当即便没了力气,一**跌坐在地上便爬不起来了。好在乞丐们不知他气力不继,未曾翻墙追来。

那九文钱撑死也只够买块炊饼又或买上一捆喂牛马的草料,邓钧从乞丐身上偷来,便正如他所说——仅是个玩笑罢了;若非如此,凭他的手段,只怕乞丐们丢了铜钱还不自知哩。因此,虽是躲过了一劫,他却不以为喜,只在心中恨道:“叫花子们缺德哩!相识一场,只开个顽笑便撵我跑出好几里路。看那架势,要真追了上,还不将我扒皮卸骨?娘的,真当我是好欺的了……今晚便摸黑潜进乞丐窝,不将你们遮身的麻袋都扒下来烧掉,便显不出你家小邓爷爷的手段!”

待得养足了力气,邓钧正要往出走,却听巷子一侧的院落中突兀地传出一阵狸猫嘶叫声,直吓得他颈后寒毛都竖了起来。先是被乞丐追了一早上,如今又陡然受惊,他便再也压不住心头邪火,只想叫骂几声来解气。可未等他开腔,就听那院中又有一婆妇扯开嗓子叫唤道:“见鬼啦!见鬼……救命呀!”

这么一声叫唤,倒把邓钧勾得心痒,索性也不往出走了,就势贴耳于墙等着听个乐子。不过一息的工夫,墙后人家慌乱了起来,家丁奔走、婢子哭嚎,热闹得不像话。

邓钧奈不住心奇,扣着墙上砖缝揉身攀上了墙头。甫一探出眼去,他便见那院中一群人搂肩把臂地拥在一起。当中有男有女,俱都望向一间门户敞开的居舍,脸上神情惊恐至极;另有一年约四旬左右的婆妇口吐白沫躺在那门前不远抽搐呻吟,脸上涕泪纵横,沾满血斑的双手胡乱抓弄着地面两撮野草,状貌可怖。

“乖乖……”邓钧倒吸一口凉气,心忖:“那婆妇莫不是被鬼压了身?”

便在这时,一个儒衫青年自前院跑了过来,先是扫了后院众下人一眼,待目光落到那婆妇身上,便皱眉问道:“可是夫人生产出了麻烦?这稳婆躺在门前搞什么古怪?”边问着,他抬脚就要往那居舍里闯去。

一个女婢见状,开声阻道:“老爷!千万不敢进那屋子!夫人生了鬼怪,吓煞了稳婆,还得先去请个法师来。”话一说完,她便又把头埋到了身旁一个家丁的肩膀后面。

那儒衫青年闻言,先自愣了片刻,随即开声骂道:“荒唐!我柳氏虽非豪门大户,却数世诗书传家,供奉的是先师孔圣,哪信甚的鬼神之说?”话虽如此,他却未敢进屋子看上一眼,犹豫着原地踱了几步,吩咐下人道:“你等上来两个,把这稳婆扶起,待我挝醒她问个真切。”

下人不敢违命,当下推搡出两个男丁出去,战战兢兢地把那婆妇从地上揪了起来。儒衫青年见那稳婆一脸涕泪,就连下巴上都沾满了口沫,嫌恶地看了一眼后便俯身摘下一只鞋子,用那鞋底朝着稳婆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记。

但听“啪”的一声脆响,院中人顿时感同身受,面皮俱都抽搐了一下;邓钧虽有准备,却也被吓了一跳,两臂力道一软,险些从墙头滑落。可他心中却更欢喜了,暗自琢磨道:“怪道总听人说读书识字的都不是好东西呢!这儒生被鬼怪之说吓到,不敢进产房去看自家婆娘死活,真是个没担当的。只是他借口打那稳婆泄愤,却是用错了手段呀!瞧那婆妇身形,活脱就是个母夜叉,要真个被打醒了,那儒生可有苦果尝。”

无愧是积年混迹市井的人物,邓钧年岁虽不大,识人眼力却一点也不差。那稳婆被一记鞋底打醒,先是一声惊呼,旋即便从捉着自家肩膀的两个家丁手中挣脱了开。她也不去擦脸上脏物,先就咬牙切齿地伸出手去揪住了儒生发髻,另一手朝着他白嫩面皮上狠狠挠了下去,一边嘶声叫道:“你这养鬼的人家!你那婆娘生了三个鬼胎——一个是鳞甲鬼,落地也不吭声便钻土里去了;一个是带毛鬼,怪叫一声窜上房梁不见了踪影;还有个生下来就披着裹尸布的死胎,吓得老娘闭过了气去呀!”

稳婆叫骂得快,下手也快,只几句话的工夫,那儒生的脸便已被挠得不成样子;周遭家丁、婢女早被稳婆言语吓得身子都僵了,再看她那副疯癫模样,任是哪个也不敢挺身上前营救主人。

好一阵撕扯之后,稳婆先自撒了手,一把将那柳儒生推倒在地。她扬腿就往前院跑去,嘴里仍自骂着:“一两银子的价钱叫我接这鬼胎,险些要了老娘的命呀!折寿呀!你这养鬼的人家!我这便去府衙状告,叫官兵将你这家妖人都捉去烧掉!这养鬼的人家……”

邓钧看到那儒生被稳婆一通狠手抓花了脸,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好道:“痛快!挠得好!”

柳家一伙人正惊骇于稳婆所言的鬼胎,陡然听得传来喝彩声,待循声望去,见了墙头上显出半个毛发蓬乱的脑袋,顿时便有人惊呼道:“是带毛鬼!”

这一声话喊将出来,众下人顿时连滚带爬地朝前院跑了去;唯有那被抓花了半边脸的儒生在起步时左腿绊住了右腿,一跤摔倒在地,久久爬不起来。

邓钧见状愕然,俄而又生出顽童脾性,拿捏腔调冲那儒生唤道:“爹爹莫急,孩儿便是稳婆口中所说的‘带毛鬼’,最擅蹿房越脊。日后把这手本事传你,你便是想摔倒也难了。”言罢,他两臂用力撑起身子,露出整个脑袋来龇牙一笑。

“呀!”儒生被吓得不轻,在地上抱头翻滚了一遭之后,竟又找回了力气,手脚并用着出了这“闹鬼”的院落,全无一叙“父子之情”的念头。

作怪得逞,邓钧笑得肚皮抽筋,乐极生悲之下便从那墙头摔了下去。他一心要将这场热闹看个quan套,于是也不在巷子里多停留,当下便迈开步子要绕去那柳家前门,看这人家能请个什么法师来捉鬼。

一溜小跑到了巷口之后,邓钧却见得出路被一间青砖房舍堵了个严严实实。深觉晦气,他心下抱怨道:“早怎么不知这是条死巷?大早起来水米未尽,工夫都耽搁到走路上了!”他有心试着攀援,抬眼看了下那房舍高矮,却见隔着房子支出一根颀长木杆,上面还挂着一根朱红布条,只觉着似曾见过。盯着望了好一阵,他忽地拍了一下大腿,脱口道:“这不是那废弃的老龙王庙嘛!”随即又想到去年冬天还在那庙里栖身过一阵,只是天气寒冷,不曾有兴致摸索过庙后地形,是故不知庙墙后是一截长长的死巷。

邓钧尚记得龙王像背后的墙壁上很是有几块砖石松动了,日夜有风进出,便若是能自外面扒开,倒省下回跑路多费力气。凑墙角一阵摸索,倒真给他寻到了松动的砖石。待到挖出一个能容自家钻进钻出的狗洞,他伏下身子便钻了进去。

甫一进到内间,迈步绕过龙王像,邓钧不由一愣。只因他看到一个红袍道人正盘坐在庙堂当间一块空地上,左手托着团明灭不定的火焰,另一手不断变换着指诀手印。怯怯地上前几步,邓钧看了个仔细,但见这道人皮肤煞白,深目高鼻,须眉枯黄,不像中原人物,倒似是外域胡人。

“你不去柳家看热闹,来挖贫道的墙角作甚?”道人朝邓钧看过一眼,忽地开口撵道:“出去,莫扰我练法。”

邓钧见这道人形貌不甚凶恶,倒也不害怕,只在心中忖道:“这道人坐在破庙之中便能知道我在老远处看柳家的热闹,又能摆弄火焰,怕是真个有神通哩……这般人物往日里只在传说中听过,今日却撞见个活的,可不能轻易放过。”

紧了紧腰间束带,邓钧振作精神,摆出在市井中与人争执时的泼顽架势,从容辩道:“道长说得差了!这庙是给海龙王盖的,可不是道观哩,便是要怪我也得让龙王爷亲自来说。况且这庙宇破落之后,我便在在此落脚了,那时你还不知在何处云游哩。”说着,他走到龙王前,俯身一阵摸索,自下边石台中摸出一只破碗和一件破衣裳,拿在手里扬了扬,道:“呶,我的家什还在,可不是谎话诳你。”

道人鄙夷一笑,道:“当我不知你抱的什么念头?仙家收弟子,根骨资质皆须上上之选;瞧你模样乌皮包骨,与乞丐相差仿佛,还是莫要打那投师学艺的主意了。去去去,贫道懒得理你。”

邓钧往日见惯了白眼、听惯了闲话,这当头虽被道人一语言中自家心思,却不似那脸嫩皮薄之人一般羞怯回避,只赔了个笑脸便正对着道人盘坐了下去。见得道人只是闭起眼睛不来看顾,而未再出言驱赶,他便也耐着性子不动声响,只盯着道人手中那团火焰去看。

又过良久,邓钧终是沉不住气,挑起话头说道:“道长,我瞧你神通不小,坐在这龙王庙里不出,便能得知我趴在柳家墙头看热闹。”眼见道人脸上未显出丝毫不耐之色,他继续道:“只是我去得晚了,也不知是那柳儒生的婆娘是真个生了鬼胎,还是稳婆手艺不行,把胎儿弄了死,这才托言鬼怪之说掩饰?”

双目睁开一道缝隙,道人打量了邓钧一眼,随即又闭目言道:“也罢……你想学本事,我是不肯教的,只是今日占了你的地方,便给你看场热闹做个补偿。”言罢,他法诀变换,手中那团火焰光芒渐弱。不一刻,火中显出两只野兽身形,俱都巴掌大小,分是穿山甲与花狸猫。

先听道人决意不肯传下本事,邓钧正自心中不快,待一见了火中异像,不由又将烦恼抛去了脑后,啧啧称奇。看了一阵,脑中忽地灵活一闪,他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指着那二兽问道:“道长,难不成这两个便是那‘鳞甲鬼’与‘带毛鬼’?”

道人笑道:“你倒机灵。不错,这便是在柳家作怪之物。”

听了道人这话,邓钧忖道:“莫不是那柳家儒生得罪了这道人,这才被他施法使唤鬼物捉弄?”虽是这般想着,他口中却赞道:“道长真个道德高隆!既不图钱财报答,也不图虚名美誉,只不声不响地收了这俩鬼物,给登州百姓免去一场灾祸哩。”

道人自是不知邓钧心中如何想的,却也不以他口中恭维为喜,自道:“这俩东西,看似是穿山甲与花狸猫,实则却是两只蛤蟆变化的。”

邓钧凑到近前瞧了一阵,却察觉不出甚的端倪,正疑惑间,听那道人又道:“早年我游历天下时,在太姥山不远处寻到一处无主水府。我见只有两只蛤蟆精守着门户,便将之收服,在其间隐居了下去。年前这两只蛤蟆盗了我的藏书和几件法器,变化形貌逃到了陆上。因怕被我寻到,又投入了柳家妇人胎中,想借此隐去一身妖气。”

便在这时,道人手中火焰一阵晃动,当中那穿山甲挣扎了一番,忽地变作了一只青皮紫纹的蛤蟆;花狸猫也自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紫皮青纹的蛤蟆。

邓钧看得有趣,只觉天下间再没有比法术变化更奇妙的事物,便又坚定了要学上几手法术的念头。

未待道人再自开言,那青皮蛤蟆忽地口吐人言,道:“要杀要剐全都凭你,莫乱泼脏水坏了我俩的名头!”

紫皮蛤蟆也出声附和,又转冲邓钧说道:“这位小哥,你莫听这道人胡言。青皮的是我哥哥,唤作‘蛤里青’,我因生就一身紫皮,故而唤作‘蟆里紫’。我俩乃是斗姥山中太姥潭里化生的精怪。早先水国的东海将军是一条黑龙,在太姥山旁立了水府,我们兄弟便认他做了主公,得个看门守府的差事。虽然本事一般,但因忠义尽职,在水国中名声也算响亮,周遭十有**都知‘蛤哥蟆弟’是一双有骨气的汉子。”

邓钧偷偷打量,见道人也不在意这一对蛤蟆精的说辞,便出言问道:“你俩既然是好汉,为何又作偷盗行径,落得如今下场?”

蛤里青道:“主公因酒后误事开罪了东海龙王,被送上了斩龙台。而后树倒猢狲散,那水府便空了下来。唯独我俩念着主公的恩情,不忍离去,便守着那份家业。数年后这道人倚仗本事强占了水府,我俩迫于淫威便诈降了,偷他藏书法器却是为已逝的主公报那夺家业的仇。”

蟆里紫也道:“正是为了替主公报仇哩!他那藏书与法器都是三流货色,我兄弟得了也没甚用处,除了报仇,哪会有别的心思?那水府在高人眼里也不算个什么,便是拱手送上人家也懒得收哩。若非如此,我兄弟俩本事一般,又怎么守得住?只有这本事平平的道人才拿它当宝,夺了我俩寄念忠心之物。”

道人闻言,脸色也不见尴尬,只道:“你说贫道本事平平,这是实话,我认了;那藏书与法器我都当成宝贝,日后还要寻个弟子传下去延续道统的。你俩把一干偷取的事物都还与我,贫道便放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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