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扫去,这几百人中最小的不过才刚满二十,但手里已经有了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
“打仗就一定要死人,这点我们都清楚,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活着回去。”
“所以,别光想着自己一腔热血,家人想要等来的不会是一袋抚恤金或者没有尸体的墓碑。”
呼延廷认真道:“明白吗?”
“明白。”澜州副将蒋宣带头回应,接着一片铁石般声音响起。
“明日过后,屠龙营正式破格立营!设赤骑第十一营!也是赤骑中第一支独立骑兵营!”
“我自己也会在营中挂号,回国之后,”呼延廷伸手指向那面大旗,“大家将换掉这面旗,因为我们会有一面独一无二的旗帜,属于我们屠龙营自己的旗帜!”
温小颜淡淡的望着这些半生奋武的军人,他可以清楚的看到每个人听到独立营三个字时颤抖的嘴唇……像是决然转身的父子,像是无奈结束的恋人,像是刀剑相向的兄弟……
最后听到对方一句我爱你时……
泪流满面。
有人说,南北蛮子是草原上的雄鹰,是骑兵中的猛虎,而赤骑则被誉为骑兵中的雄狮,能够抵御猛虎的,大概只有秦堰君这头狮王了。
北越赤骑自成立起,至今已二十年,整整十万神州大地最精锐的铁骑,分设三军十营,这十营无一不是身经百战或打过辉煌惊艳战役的,可以说在赤骑中立营是这些军旅之人毕生的荣誉,是整支军队的勋章,是可以拿出来给子孙后辈炫耀一辈子的事情,更遑论只有五百人组成的独立营了。
独立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参战时可以不服从上级军令调遣,意味着除秦堰君以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插手这支队伍,意味着权力无限的放大……
温小颜没有混过军伍,所以他不懂赤骑的信仰。
“中州人都说,我们北越是位于西北的第二个蛮族,可现在,是我们北越的马蹄踏在他们的头上,这就是赤骑。”呼延廷对温小颜轻声说。
“嗯,你们如愿了,现在没人听到赤骑不是双脚打颤的。”温小颜回应道。
呼延廷笑了:“也不全是,离涿不就很看不起我们赤骑吗?”
“没得比,”温小颜稍作停顿,“他是个怪胎。”
顾璨点点头表示附议。
随着一阵铁甲铿锵声,所有人尽数散去,回到了自己该钉死的位置,可能还有几个时辰而已,这些人……有的死去,有的悲伤。
呼延廷哈哈大笑起来,如惊雷于平地炸起。
他似乎是隐隐的猜到了结局,可是感觉来看……不会是喜剧收场……
——
北央,长关郡。
街上挂着羊肉火锅牌子的店面还在开着门亮着光,一个老人端着锅将热油泼进雪地,白雪瞬间消逝出现一个大坑。
“你说的是小涟吧?”老人拎着锅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原来你们叫他小涟啊。”一个身披狐裘在火炉边烤手的男人笑着说,“挺好听的名字,他估计长的很清秀吧,嗯……像个姑娘那样。”
老人听到男人这句话,就像心里抹了层蜜,甜的他得意忘形的笑:“不是自夸啊,小涟这孩子的确比常人要好看多了,都说咱们“长关郡里出娘子”,要我说啊,小涟长的可不比那些姑娘差。”
“长相这点应该是随他爹的。”男人不好意思的笑笑。
“那是,肯定是随……”老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咽喉仿佛勒住似的说不出话,本来开心的笑脸垮了下来。
一旁腌着羊肉的老妇人瞪了老头一眼。
老头干笑了两声。
男人注意到了老妇的神情,尴尬的收起了笑容,安静的问:“那小涟现在在哪,怎么没看见他?”
“你要见他干什么?他是我们的孩子,跟你没关系!你要找的人不在这!”老妇护犊子般凶狠的说。
老妇失态的模样让老头有些不悦。
“老婆子你别这样。”
“我怎么样啦?啊?你告诉我,小涟他还是不是你儿子了?”
老头有些疲倦的低下头,沙哑道:“你少说点,人家才是小涟亲爹。”
“什么亲爹!小涟是我们养大的,他一来说带走就让他带走!凭什么!”老妇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突然摔掉了手里的羊肉,拿起墙角的扫把跑到男人面前指着他骂。
“你要是还要点脸就现在给我滚,我们家不欢迎你,小涟他也不想见你,你给我滚!给我滚!”老妇一边哭一边拿着扫把在男人身上打,男人一声不吭。
老头把老妇人拉开大吼:“老婆子你发什么疯,不嫌丢脸是吧!”
“我丢谁的脸了!你不心疼儿子我心疼,小涟是我的孩子!”老妇又转头瞪着男人,“都是你!小涟这么可怜的孩子你当初怎么忍心把他扔下!现在想着来找儿子,早干嘛去了!已经晚了!”
“晚了?”男人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涟已经不在这了。”
这句话印证了男人的预感。
老头安抚好痛哭的老妇人坐下,接着走到男人旁边,围着火炉也一起坐下。
老头伸手烤着火,轻声说:“两年前的事了,小涟那孩子也不知道是想去找他的亲生父亲还是怎么的,给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留下封信就走了,两年啦,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小涟还在不在。”
“我家老婆子说话不中听,你别见怪,她也是因为太喜欢小涟这孩子了,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但是她说的一句话也是我想问的,”老头看见了男人极力保持的平静,咳出一口痰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父母,这个年轻人不懂,我们老家伙懂,所以,为什么当初要扔下他?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对孩子很不公平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听不见,时间就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雪夜,躺在篮子里的婴儿哇哇的大哭,哭声充斥着他整个耳膜和脑海,他流着泪往前走。
男人突然碰倒了火炉旁的木柴,惹得老妇又要起身大骂,其中一根粗大点的木柴砸进炉子里溅起一大片火星,亮光刺得男人不自觉滴下眼泪。
“对不起……”他像是犯了病的傻子,慌乱起身跑出了屋子,嘴里不断重复对不起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老头望着门前雪上凌乱的脚印,叹了口气,老妇人在一旁骂骂咧咧的拾着柴禾……
现在刚刚过完清明,街道上的雪还是厚厚一层堆在一起没化掉,有些屋檐上甚至还结有冰棱,灯笼上也都盖了一层雪,灯光照映在雪上映出的样子有些像姑娘脸上的红腮。都说北央又叫雪国,说的一点不夸张。
漆黑的夜,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零零散散的灯笼,照亮着估计是黄昏时孩子们堆起的雪人,那个身披狐裘的男人缓缓走过。
他似乎是饿了很久了,手里捏着一个已经冻硬干裂的白面馒头。
但他自己却不以为然,还是依旧啃着馒头,白面渣子弄了一嘴,被他舌头一卷全部收进嘴里。
雪没有预兆的又下起来了,愈来愈大。风雪簌簌的声音在街道飘荡,男人走着走着便白了头……
那个坟前枯坐的孩子一直等到老死床头都不会知道,神武三年的春天,在北央长关郡满是风雪的街上,那个男人来找过他,找他的儿子,找了足足八年……
——
京兆府衙门。
“喂喂,起来了,有人来看你了。”年过三十的狱卒拍打牢门的吆喝声吵醒了楚衍。
“啪嗒”一声,锁被打开了,狱卒抽掉铁链发出哗啦的声音。
“诺,你要的人就在里面,我就不打扰了啦。”狱卒掐媚的对来人点头哈腰,脸上的笑额外春风得意。
“谢谢差爷。”来探监的女子从腰间捏出一粒银子就要交给狱卒。
“哎,别客气别客气。”狱卒双手接过银子,左手捧接,右手将银子滑在手中,不经意间擦过女子纤细的指尖,笑意更甚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