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女真人的情绪终于在黄台吉的抬手示意之下,立刻便平静了下来,他这才带着大伙儿上前。
先是以标准的古朴汉礼,对他承袭汗位的行为表示恭贺,还主动承诺待回到宁远之后,便会赶制一批烧刀子以及雪花膏,作为贺礼送过来。
当女真贵族为其孝心而飘飘然之时,黄重真便又趁机提出了辞呈。
黄台吉当即愕然:“哥的登基大典还未举行呢,这便要走了?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站在他的角度上而言,登基大典若是有明使参与,无论这些明使的身份地位如何,无论是否大明皇帝派来的,只需他们站在大政殿上目睹他登基的全过程。
并且,以汉礼恭贺,便是对他最大的认可。
对于戎马一生、战无不胜,开创后金基业的奴酋而言,也是一种无声的超越。
毕竟,那位枭雄以雪耻为目标奋斗了一生,大明也只是将他当作李成梁的家奴来看待,哪怕是一败再败,也从未认可过,更为屈服过。
于是,黄台吉以后金准大汗之尊,诚挚地出声挽留道:“明使这便急着要走了么?何不多留几日?况且今日已近中午,也赶不了多少路了。”
黄重真虽未从过政,但吃惯了猪肉,便也知晓政体内的所谓象征意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因此,他哪会不知黄台吉的真实想法与目的,也更加不会给予他这个机会。
于是,便也无比谦逊地婉拒道:“沈阳繁华,怕是再留几日,我等便不愿再回苦寒的关宁了。
且贵族好客,天天大鱼大肉地伺候着,我等每天都吃得满嘴流油,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胖到刀枪都提不动了。
此行心愿已了,接下去便是贵族盛事,我等怕是已不便多留。
故大汗美意,我等心领。还望大汗赐我等人手一匹好马,成全我等似箭一般的归心吧。离国虽未久,但祖国已频来入梦矣。”
黄重真说着,深深地瞥了范文程一眼,便坦然而又诚挚地望着黄台吉。
黄台吉面沉似水,看着台下这个微仰着国字型脸的大明少年许久,似乎要将他从内到外都看个通透。
而这脸黑黑的小子,也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着。身后的小伙伴们,没有无礼地直接看向黄台吉,却都默默地盯着黄重真的后背,以示绝对的支持。
一人一马,毕竟是要休息的,哪怕是风雨兼程,也跑不了多远。
就算这群少年提前半日回明,弓马娴熟的后金骑兵若是想追,旬日便可追上。况且,这毕竟是在后金的占领地上,主动权全然掌握在他这个新任的大汗手中。
而且,明使决意回去,他也不能横加阻止,毕竟当务之急,乃是修好大明,承袭并且稳固汗位,整军备战,择机再攻大明。
飞快地想通这些,黄台吉洒然一笑,便道:“着实可惜了一些,然而也罢,那么便祝明使此归,一马平川吧。”
黄台吉说着,便轻轻一甩衣袖,又朗声对他的族人说道:“父汗既已入土为安,便轻诸位随我回宫,继续我大金的千秋霸业,百战功成吧。”
“千秋霸业!百战功成!”就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般,口号又再次响了起来。
也有不少后金贵族率先行动了起来,其余贵族见状,哪怕是心中尚有不服,也只能被大流裹挟着,向着盛京沈阳,缓缓前行。
莽古泰用大嗓门招呼着他的族人,像明使那样排好队,有序前进。
然而人喊马嘶,你招呼我,我招呼你,所谓贵族,却像是赶集的市井一般,显得那样纷乱杂陈。
黄台吉对此殊为不满,也更加坚定了改制八旗,并向大明学习汉家规矩的决心。
与之相比,黄重真一行少年的秩序井然,分外鲜明,周遭虽闹哄哄的,却始终不动如山。
从马奴手中接过膘肥体壮的战马之后,便由牵着枣红马的黄重真率队。隐隐排成了一个坚固锋锐的锋矢阵型,随着人潮缓缓向前。
然后,又逐渐地与人群分离,直至分道扬镳。
黄台吉看在眼中,便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规矩!这便是规矩啊!虽然那些所谓的军阵、方阵、三角阵、长蛇阵,在我大金的铁蹄之下显得那般可笑,但规矩就是规矩,礼不可废啊!”
战马矫健的蹄子由慢到快,终于哒哒地奋力迈了开来。
尘土飞扬,再无道别,然而黄重真却知道,身后一定有着无数的目光,或复杂,或愤恨,或仇视,或森然,或阴冷,目送着自己一行离去。
其中还夹着一道充满不舍的目光,黄重真若有所感,转过头去,四目相对,隔着千米,确认了眼神。
“山水有相逢,千万保重。”
“好的。你也是。”
“有朝一日,你一定要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这我恐怕做不到,不过八抬大轿,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好,那我从今日开始,便翘首等待了。”
“行,那从今天开始就每天洗白白,说不定哪天,我便要钻进你的被窝来呢。”
“滚!”
“好!”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然而国师之女,七绝命体,与后世而来的宿命之人,终归是会再有交集的。
半日之间,紧赶慢赶,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点干粮。
直到日暮时分,一行少年终于远远地离开了沈阳,不过黄重真心中的危机感,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浓烈了。
夜晚,他本想继续赶路,但这片广袤的黑土地,已因多年的战乱而显得人烟稀少,漆黑的夜色成了野狼鬣狗最好的掩护。
再加上地势又不甚熟悉,故夜间行路,实在是有着太多的未知。
于是,一行少年便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围绕一颗孤零零的大树搭建了一个坚固的小型营寨,扎好两个中型蒙古包,伺候好战马,又使人轮番上树警戒。
就这样衣不解体,手不离刃,便连取暖的火堆都没有升起,和衣而卧,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