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丁说,从“死要面子活受罪,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句老话来看,脸面应该就是人的感受,或者说是一种体验,只不过这种感受或体验必须要靠挣。凡靠挣得来的东西,都会让人很辛苦。
话且从人的转变说起。人的转变是一个厚积薄发而不泾渭分明的过程,常因外界偶尔的刺激而悄然发生而容易遭人忽视,但人的转变是客观存在的,或者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由转变累积的过程。所以,要研究人的转变,必须要靠事后耐心地辨,而不能凭变化中的感受。
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否认转变完成后的感觉:犹如黑夜里突然见到了亮光,眼前陡地变得开阔起来,伴随着一些朦胧的却牢牢扎根于心底足以影响人一生的观念的形成,信心为之倍增。
在这里,且不过多地作理论探讨,只要关注我的几次至关重要的转变。
我的第一次转变,应该发生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前一年的终考,我居然考了个全班倒数!虽然我的成绩时好时坏,难得有几次能够让人满意,但倒数实在是个连我自己做梦都无法想到的成绩。拿这个成绩去参加来年的升学肯定不行,一直对我抱有很大期望的父亲决定让我留级。
留级生,多么可耻的称呼!况且还要跟学习成绩优异的小妹同一个班级,我坚决不肯,并通过绝食事实上却是由小妹饭后偷给我吃自然也逃不过父亲眼睛的办法以示抗争,最终父亲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决定,这对我算是一个鼓舞吧。
其实,我跟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一样也有惹人注目的强烈愿望,我也羡慕他们经常能够得到老师家长的褒扬,尤其是他们高傲地踏着音乐登上领奖台并趾高气扬地把奖品高高地举过头顶时露出的那种羞怯而又灿烂的笑容,我幻想着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而且常常独自想象着那一刻的幸福与激动。
幻想是理想的开始,而理想的实现靠不得幻想,必须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干劲。但薄弱的基础肯定会让我有太多的拦路虎,我竟能不气馁。
父亲及时捕捉了这一信息,他适时地引导了我,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开始培养我的自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以统考全公社第一的成绩结束了自己的小学学业。
自信是必需的,而且自信最容易转化成自尊,但过度的自尊便成了傲气,傲气不是骨气,人必须有骨气但不能有傲气。
现实是,我的自尊在鲜花和掌声的奇妙感觉里疯长,渐渐地已容不下任何的批评,意志也变得格外脆弱,只要一时的或者偶尔的小挫折就能让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自尊心太盛,嫉妒心必重,我的目光开始转向周围的竞争者,对比在每时每刻地进行着。这也没错,错便错在我容不得别人的进步,自己稍有落后就会坠入自卑的深渊。
理所当然地,我的学业出现了不稳定,或跃居前列或坠入下游,雄心勃勃地一心想考一类高中,竟连二类高中也没能考上。
其时,我已开始变得极善为自己无奈的结局找理由,“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成了我当时最为崇拜的一句话。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固执,这种固执让我保持了不足一个学期的好状态。
及至父亲想方设法通过关系把我转入二类高中,或者可以追溯至我在三类高中取得较为靠前的成绩的那一刻,我又出现了那种状态:听课总在走神,复习常敷衍了事,终日里迷迷糊糊,自觉付出了极大地努力却怎么也无法收到预期的效果。
成绩很快就跌破了往年的高考录取线,这是一个令我震惊的结果,因为我的意念仍在顽固地坚持,我绝不会考不上大学。
从这时起,我感觉自己在慢慢地被忽视,为了重新成为注目的焦点,我尝试着培养自己一项或几项诸如写作之类的优势以安慰自己虚弱的自尊。但我仿佛已丧失了小学时的那股耐力,凡事不能持久,无病呻吟地胡编乱造一通之后,连作文也写得一塌糊涂。
自诩的作文高手却常常无法作文无疑是尴尬的,我又开始逃避作文作业,被老师发现后,竟不惜冒风险利用作文课的时间恶作剧地抛开了老师的命题生造了一篇《作文教学之我见》。
不料竟真的惹起了老师的注意,她当堂宣读了我的作文,好多同学都被她声情并茂的朗读感动了——文章固然重要,但朗读更重要,我觉不出自己的作文有什么好,或许只是因为我莫名其妙的勇气。
无论如何,这毕竟是太长时间后才因我而引起的,原来,我仍象过去那样强烈地渴望引人注目,我在悄悄地观察着周围的变化:一阵感动过后,迅速又恢复了平静,远不如成绩佼佼者那样让人持久地关注。嫉妒,磨人的嫉妒!!!尤其那些女生,似乎竟连短暂的感动也没有。
我吃惊地发现,自己此时竟会如此迫切地想知道她们的感受,却绝对没有勇气去问,我不能让自己显得那么浅薄。我或许就是一个伪君子,我骂着自己,却并不影响经常地要耗掉大量的时间去鉴定辨认她们音容笑貌上的哪怕是极细微的差别以及或已极为丰满或正在渐渐隆起的胸。有时候,我也会因为不屑自己的行为而面红耳赤,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违法,但我坚信自己如此关注女生绝对是可耻的,而且这明明白白也是我成绩滑落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
其实,人对自己的状态往往并非不自知,只是常常无法自制。所以说,自我调整是人向着目标前进的关键,但外力同样不可忽视。对我来说,班主任这时候的态度至关重要,他把我的座位调整到了前排,但事后我很快就知道了这竟然是我父亲不顾我的坚决反对送给他花生米的结果。
对于转学送礼,我还能理解,因为那毕竟有求于人,而且父亲求的是自己最为亲近的一个长辈,数目不多的礼品似乎说成孝敬也未尝不可,但送礼给老师却让我想不通了:送礼无非为了求人照顾,为了自己不争气的成绩送礼,无疑地,伤透了我的自尊——我象一只迷途的羔羊,孤孤单单地无依无靠却又了无主意。
班主任自是容易感受到了我的情绪,一向不拘言笑反让之充满了幽默感的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却自觉极尽风趣地讲什么吃不了的东西相互赠送一些也未尝不可的屁话,要知道那是我母亲连生病都舍不得炒一盘解馋才省出来的。
他多余的辩白显然没能挽回我已滑落至极端的情绪,反而让我更加盲目、失落、不安、暴躁。我本能地头痛欲裂,翻开课本看不了几页就已困倦不已,干什么都觉得无聊,冲动却随之盛了起来,我甚至产生了轻生或者把自己撕裂的虽然仍很遥远的念头。毫无理由地与堪称知己的同桌痛快淋漓地干了一架,搞得他莫名其妙而又无可奈何,而我却乘机赖在宿舍里养起了病。
那时候的宿舍是令人恐怖的:十几根用砖块垒起来的立柱支撑着上下两层木板,就是所谓的床。上面被均等地划分为宽不足一米的四十五份儿,依次住着我们班的四十五位男生,潮湿、拥挤、杂乱无章。由于人多,夏天躁热异常,到了冬天却又因为禁用取暖炉和电热毯而冰冷刺骨。
夏天还能对付,最难熬的是冬天,没有办法,只要回到宿舍男生们便把将头缩进被窝里企图借呼吸来增加被窝的温度。这让人很自然地就会联想到冬眠的北极熊,有人便戏称男生们为熊氏家族。
熊氏家族当然不肯就此安宁,只一会儿功夫便有人憋放了一个响屁,叫骂声哄笑声立即在酸溜溜的屁味中轰然而起,寒冷似乎在一瞬间便减轻了不少,或许这正是熊们能够顽强坚持的原因之一,但这种以苦为乐常遭到值班老师的喝呼,除非多次并以扣班级的分数才能彻底制止。
之后才是最安静的时候,除了故作粗重的呼吸和极压抑的浅笑,最活跃的还有虱子。据班主任讲,我们这一届是生虱子最多的一届,不仅数量多,而且个大肉肥,最好得用扫把去扫,他这种极富幽默感的表述,常常博得哄堂大笑。
其实,这与永远那么繁忙拥挤的学生食堂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一千五百多人共用一个原就不算大的食堂,尽管管理者严格规定必须由各个班级划分的十几人不等的小组统一到食堂提前订饭和排队领饭,开饭时间的食堂还是显得那样紧张,偶尔碰到老师拖堂而排到了后面,领饭则至少需要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也就是说,有的人已经吃完而你还没有领着饭。
为了效率和公平,各小组内部又由两名同学轮流值日,一名提着盛中午开水和早晚玉米粥的水桶,一名提着先是用来盛玉米面饼子后来渐改成白面馒头的食盒,尤其是提水桶的那位怎么看都象是养猪的饲养员,于是便称值日者为饲养员。
饲养员是极难当的,必须客观冷静准确地把握时间,无论早中晚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一响,就要在第一时间迅速地拿起工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去排队,否则落到了后头必要受到全组同学至少一个整天的埋怨。
之所以会这样,里面当然不单纯是个时间先后的问题,还有差别,差别则突出表现在每天都不可以或缺的开水和玉米粥上,只有排在前面十几或二十几位的饲养员才能真正领到滚烫的,到了后面能够温乎就算不错了,到喝上时则往往已冒不起丝毫的热气,而且玉米粥总面水两分离。据灵窍人士说,这是没有做熟或者后期加生水的典型表现。
别无选择,只有勇猛地去争去抢。也有勇敢的“熊们”曾结伙去面见难得一见的校长,但繁忙的校长不可能总跟在一个小伙夫的屁股后面盯着,用不了几天就又恢复了原样。
无可奈何!因为必须上足十几个小时课的高中生活让我们无暇总去找同样无暇的校长,即使这样,校长已因此找到了班主任。班主任早就对食堂不满,但他还是冲我们发了火,严厉地批评我们的行为。
我们不服,他便背了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课文,并进一步解释说,恶劣的环境最容易磨炼人。他总有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他应该算是个好老师,不仅人都说,事实也这样。——完全没有超出他的预言,我们班有四十名同学考上了全国的各类高校,以绝对优势名列全县第一,虽然他没能看到并享受这一荣誉,但他终究功不可没。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且说由于他的态度,我们放弃了继续找校长的打算,我们班的男生却因此全部患上了长期闹肚子拉稀的毛病,这种病虽不大,药物却无法控制,有不少男生直至高中毕业才得以痊愈。
实事求是地说,我们那一届男生都非常嘴馋,正因为嘴馋更加剧了这种算不上病的病,致使我同桌高考时因无法自制沾了裤子而影响考试,最终只能上了中专,至今想起来仍觉可惜。
在这里,有一小插曲颇值得一提:那时候,由于闹肚子拉稀,我们夜里经常跑厕所,厕所离宿舍不算远,也常有急切地赶不到厕所的时候。
在宿舍与厕所之间有一片菜地,菜都是我们利用劳动课的时间栽种的,但我们从未无偿地享受过自己的劳动果实。这里便成了我们夜里方便的场所,蹲在菜地里边方便边报复似地摘一黄瓜西红柿怕被人发觉似地塞到口里嚼着竟有治疗因闹肚子而引起的不适的神奇功效。更有调皮捣蛋者,偷偷地摘一书包翻墙而出,去饭店找人加工成一顿绝美佳肴。
总务主任因此大发雷霆,发誓彻查却总不了了之,果真查了一次,竟查到了校长的小舅子头上,自又是不了了之。
细究起来,也怪不得我们嘴馋,其时炒菜对我们来说绝对能够算得上奢侈品。按照学校的规定,食堂只在中午为我们提供一次炒菜,而且数量远远满足不了实际的需要,常常挤破了身体最终也只能以已卖完而无法买到而告终。所以,绝大多数人都从家里带了咸菜作为自己的下饭菜。
现在想起来,吃饭也算是紧张单调的高中生活的一种乐趣吧:把堆满桌面的复习资料稍稍挪开些,便有了狭小的但足以放得开几样拼凑来的咸菜的地方,个人凑到一起不分彼此,边吃边嬉笑着,咸菜也吃得特别起劲,有哪位从家里带一点儿含油量高的食品,其他桌上的必过来打牙祭,如果不在一顿饭的功夫解决掉绝不会罢休,随后就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快毕业的时候才略微有所改变,起因是一些就工困难的教职工子女把目光瞄准了面向学生炒菜,学校便渐渐放开了对私营者的限制,校外的经营者也开始挑着水桶进入了校园。
这些所谓的炒菜,实际上就是清水煮菜,根本没有多少油水,即便这样也无法满足学生的需求。于是,在校外的空地上又建了一个针对学生的小饭店,我们几位同学经常到那里去吃五角钱一碗的面条。
小饭店的老板是位看起来还算利落的中年人,很能说,让人一听就知是在吹嘘自己的卫生与薄利,其实用不着吹嘘,也缺不了自愿上钩的学生。
有一次,为了避开放学后的拥挤,我在上午第四节自习课便躲开老师的视线悄悄溜进了他的小饭馆,有幸目睹了他做菜的全过程:
他把刚买回来的还带着泥土的土豆放进水泥围成的水池里,拧开自来水龙头,简单地用水冲过,然后把带皮的土豆用刀麻利地切成碎片,倒入盛满清水的锅里,待土豆煮烂后加入大把的盐,最后用不知多久没洗刷过的长把勺盛一些猪肥肉炼出来的大油慢慢地化到锅里,所谓的炖土豆便成了,不仅看起来油水非常大,吃起来也觉得非常有滋味。
到后来,我曾尝试着照样做过几次,却怎么也吃不出当时的味道。在这里只说在欣赏他的绝技的同时,我意外地看到了或许我不该看到的一幕:
为我们煮的面条快要好了的时候,他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筷冲了出去,随后的卫生间传来了水声。我透过窗户望去,他正惬意地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待勒紧了腰,两根肥实的手指却又捏住了鼻子喷出两道黑乎乎的鼻涕,潇洒地摔掉,而后把手指放到屁股后面的裤子上擦了擦便进了屋。
且不说他的老婆则正唤来散养在外面的一条狗引它去舔刚切过肉片的菜板,只说他进了屋就去为我们捞面条,偏有两根面条不合时宜地挂到了碗外,他居然就用那两根手指把面条又挑进了碗里,动作麻利潇洒之极。
那天,一向花钱最小气的我自是花了钱也没能吃成面条,我宁肯饿了整整一个下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小饭店,而且一想到那一幕便会对面条心存余悸。但我没有告诉别人,只在心里嘲笑那些奔涌着去他那里的人,仿佛自己可怜的自尊竟得到了些许满足。
2
既然存在着急迫的供需矛盾,就会有人想方设法走关系,因为走过关系就可以不需排队而直接进入食堂,不仅领到的饭菜质量好,而且快速及时。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脸面吧,但这时候最怕不公,有了不公,就会有饲养员们因不满而恶作剧的唏嘘声和食具的敲打声。这没用,走关系者很快就能从尴尬和羞怯中解脱出来,与众不同的感觉让他们高昂着头踱着舞步洋洋自得地离去。
因为他们,安静且有秩序的等候队伍渐渐地变得不安分起来:时而有人插队,时而有人叫骂,时而有人尖叫,时而因此爆发战争。
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有人用食盒打掉了插队者两颗门牙的那次:一食盒打过去,但见血流如注,胆小的女生早已惊出了声,不自觉地后退以为其留出争斗的空间。
插队者反不如围观者慌张,他沉着而又冷静,根本不觉痛疼似地到就近的水龙头边用凉水潄了口才不慌不忙地返回寻找出手者。
此时的队形虽已完全乱了,但不再有人出声:有的趁乱把自己的位置悄悄地向前挪了挪,有的虽仍在原来的位置上翘首以待但注意力肯定已转移到了如何向前挪动的思考上,有的则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静静地等待着好戏上演。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插队者居然没能辨出到底中了谁的家伙。于是,他竭斯底里地但终因缺了牙齿而口齿不清地吼着:男子汉,敢做敢当,有种的,站出来!再三喊过之后,或许摄于他的八面威风,就是没有男子汉肯站出来,反惹来一些小女生低低地浅笑。
这绝对是有损颜面的,他疯一样逐一盘问着,毫无结果却差一点儿犯了众怒,幸亏有值班老师及时赶来才没有继续发生更大规模的争斗。
值班老师扫了一眼突兀在队列外面的插队者面无表情地追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排队?
现场登时静了下来,要知道当时学校对打架斗殴的处理是极其严厉的,前几天刚发生的那起,要不是他父亲做镇委书记,恐怕早已开除了,即使这样也背了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并在全校通报批评以儆效尤。据老师讲,这个处分要入档案背一辈子。
肯定因为这个原因,插队者脸上先是勉为其难地泛起一丝红润随即又无可奈何地堆起了一团笑,连连说,没事,没事,自己跌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