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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二十一节(2 / 2)

飞鸟嗓门里堵,极力忍住会掉下来的眼泪,心里有个带了哭腔的盲音在响:哪有阿爸逮送自己的儿子啊,谁家的阿爸不怕儿子蹲大监,就是飞孝的阿爸也不会?他摁不住自己的委屈,把哭味酸不溜秋地喊出来:“以后,人人都会用白眼睛看我!有你这样的阿爸吗?打也打过了,还要送……”</p>

狄南堂截断他心酸的倾诉,冷冷地说:“该用白眼看你就用白眼看你,不该用白眼看你就不用白眼看去。我让你跟上来,听到没有?”</p>

飞鸟不由自主地走了两步,更多的眼泪在那儿打转。终于,他下定决心,脚跟往雪地上猛地扎实,简短地拒绝:“不!”</p>

他皱着面皮,拧着青丝一样的脸,斜斜顶着牛筋脖子,五指入鹅身,“吭、吭”地看着、看着,被阿爸一步步走来的危机感压迫,便扣着不舍得扔的肥鹅扭身,沿路飞奔。狄南堂甩了大袍就追。父子沿着这街,飚出了一溜雪沫子,诱使几个盖得严实的行人抖了护脸,第一个反应就是“大汉逮小偷”,便稀里胡涂地跟着跑。</p>

飞鸟上嘴唇绷,下嘴唇伸,吃奶的力气都随着牙缝里的吼声使出来。他用铁脚扒打地面,气呼呼的心底却有满打满的把握,暗说:大人光走路不会跑,他还吃得比我胖?</p>

他眼观前,耳听后,两条腿甩得跟车轱辘一样圆,陡然听到身畔几通脚步响,余光一扫,高大的人影已闪在一旁,心里既紧张又冒火,又嘶吼出了一股吃奶之外的劲,小辫子都甩得直直的,</p>

这时,耳朵轰鸣作响,听不清危机,眼中景物乱晃,看不到人影,但他依然能凭借竖立的汗毛知道阿爸顶多只拉后一步,心想:这是考验自己是狍子命还是狼命的关键,绝对不能打弯!</p>

哪怕他死也不打个弯,后面还是伸出一只大手,抓实鼓如龟壳的皮袍。</p>

飞鸟两脚还在拼命地往前蹬,一手空空,一手抡着烧鹅,快臂翻飞,可两脚已经踩不实。他认清形势,嘶叫了往下坠,改为后脚驻死地面。但那脚也只是拉出一条细小的雪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拢住因心里难受而发抖的嘴巴,一边顺了拉扯之力喘息,等着恢复劲力。狄南堂边挣着他走,边气呼呼地说:“跑?!跑得掉吗?你阿爸我年轻时,可以用两条腿追赶野马,老了也照样追你这羽毛不全的小麻雀!娇生惯养,四肢不勤,说空话没真本事,吃亏就吃到这!”</p>

飞鸟斜头瞪眼,也不知道想到哪去了,觉得自己跑不过是因为没有吃饱,低头就去啃手里抓了没丢的肥鹅,一边喘一边咽,吃了四五口,已走到狄南堂丢袍子的地方,便趁他一手去捡袍子,猛一挣,自个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啃屎。</p>

他知道自己丢了这个好机会,干脆死死地趴到地上,尖声锐叫,乱扭挣扎,声嘶力竭而又含糊不清地喊:“哪有你这样的阿爸?!我死也不蹲大监。”</p>

狄南堂打鼻子里喷粗气,拖死狗一样往前拽,沿墙角上犁出大大的蚯蚓痕,他拖着、拖着,先感觉脸前飞来一只肥鹅,又听到呜呜的哭声,便使劲地打一巴掌,咬了牙骂:“糟蹋食物,淌眼泪,真是越活越倒。你就糟蹋吧,等进了大监,吃不饱的日子多了,有你以泪洗面的日子!”</p>

飞鸟猛地伸脚,踢走那只哄自己就犯的罪魁祸首——外表美丽内心狠毒的烤鹅,越哭越觉得自己被可敬可怕而深爱着的阿爸伤害得厉害,越哭越觉得阿爸对自己还没有对条狗好,越哭却觉得有许多人在看自己,自己所有的虚荣和尊严都被被敲碎,碾粉,被大风吹了个荡然无存,霎时想止也止不住,想停也停不了。</p>

狄南堂换了股老劲,将他掇直了身,抓了脖子稍往前推,推不动,又慢慢儿哄,说:“还记得一个叫周平的古人吗?这个人自以为是好汉,凶残暴虐,有一次入水与蛟龙搏斗,爬上时发觉百姓们都在因自己没有上岸而庆祝,因而醒悟到自己的不是,从此痛改前非,拜了当时最有名的两位大儒门下求学,最终成为国家的栋梁,战死沙场……</p>

“知错就改要先承担后果,而后改正。不知错不改、知错不改,也都得先承担后果。这次还好,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教训,戴枷三日或监禁一月罢了,这点勇气都没有?”</p>

飞鸟用袍子臂使劲擦泪,本来就皴了口子的脸一会功夫全是黑红的裂痕,火辣辣地疼。他鼓了一肚子蛤蟆气,见问就否认,扯着沙哑的嗓子回答:“没有,我胆小如鼠!”说完又在狂野地挣扎,咬着牙迸了泪,发不出音地鸣:“死!我也不蹲大监!”</p>

狄南堂毫不客气地说:“死!你也要给我死到大监里!”他使劲地往前拽,听到革裂的声音,就任袍子烂掉,伸手又拽腰带。腰带更不吃力,一把劲就抓断了,飞鸟搂屁股时生了恢恢一笑,但只是昙花一现,紧接着就明白父亲根本不管自己穿不穿衣裳,冻死冻不死,整人气闷胸塞,好久才还过一口气。</p>

他吸着鼻子,淌着眼泪脱阿爸家的衣裳,脱了就扔,赤条条地走到围观者的眼中。一个老人看不下去了,上去握了他脱衣裳的手,颤巍巍地劝:“孩子他阿爸,你想冻死自己的儿子吗?”</p>

飞鸟牙关咯吱直响,挣脱那双干枯的手掌,又甩衣裳,甩光了在雪堆上翻腾乱滚,几脚都有意无意地踩到肥鹅上,等憋上口气,依然还用叫已叫不动的嗓门喊:“冻死我算了!我阿爸呜呜——也不想要我,蹲大监还不如死了好。这都是你的衣裳,一件也不要!”这么一说,眼泪又是两三串,又苦又涩又辣。</p>

“裤头也是,也给我拔了!”狄南堂仍不肯罢休,继而感激地回答那老人说,“被捂到雪地里的小偷多得是,加他一个也不多!”</p>

他心里却不这么想,只好用最武断的法子,猛地朝拔裤头的儿子打上一巴掌,用胳膊挟了往大监里走。飞鸟也终于没了斗志,黯然地挡了明亮的太阳光。斑斑驳驳的晨阳从冰晶枝头的缝隙中射出来,不但钻了他的指头缝,让他心底彻底崩溃;还照到带着雪泥的肥鹅上。那鹅披了半身金黄的外衣,架在雪粉上、已被踩变形了的鹅膀子似乎动了一动,犹如带有冲上蓝天的梦想,但它的翅膀确确实实是早已不能伸动,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它受困到这一片雪里,浑身僵硬,渐渐凝固如石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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