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计较了一夜。</p>
次日,樊英花带狄阿鸟来到聚义堂,会同自家人准备宴席,准备款待前来投奔的好汉们。地方是城外的一处院子,院子因未经过怎么张罗,厅里也并无地板,便不得不在堂前准备板凳和桌子。</p>
几个小伙子也就呼前应后,在开席前左右忙碌,搬桌子,挂灯笼。</p>
樊英花不觉得狄阿鸟这样的人还会不自然,便扔了他在一堆人中就转去了一边。然而,狄阿鸟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来占一席之地,初学乍到,还真是颇有些惶恐,尤其是在早来的时候,逢到经过的人不时让“挪挪”,“再挪挪”的叫嚷中喝着,左右不是,感觉站哪儿都不是地方。</p>
“要有点眼色。过来,过来。把这个搬出去。”一个干瘦的下人喊了他,胡子一动,撇向手指的地方,到别处指挥他加入劳动。</p>
狄阿鸟也乐意解脱手脚无处放的窘迫,立刻加入到搬东西的行列。</p>
“眼睛不能装到裤裆里,到哪也不能闲住。主家对你的印象不好了,以后就有你不好的下场。”圆滑的仆人一板脸,以高高在上的口气在狄阿鸟耳边传授经验,用指头一点脑门,反问,“记住了?!”</p>
狄阿鸟琢磨着“下场”两字,对此人感到厌恶,便郁郁不快地放下一个灰罐子,说:“我不是……”刚解释到这,几个帮忙的小伙子喊了个“那谁”。</p>
那下人便应着往那边跑,他跑了半步,还是转回身,跳着腿给了狄阿鸟来一下,怒气腾腾地叮嘱:“犟个啥?!”</p>
说完他跟跟头头地跑到一边,去给别人骂。</p>
狄阿鸟摸摸自己的被打的地方,见他被一个小伙子声色俱厉地骂,无可奈何地笑笑。他想了一下,觉得还是手里搬了半拉子的灰罐抬出去。正走着,横里杀出一人,欣喜地叫了一声:“阿鸟!”</p>
狄阿鸟还没来得及吭声,这光头就冲过来敲他的头。</p>
狄阿鸟一松手,灰罐子“砰”地裂开在地上,草灰横飞,弄了自己一身不说,还引来无数的在注目的眼睛。</p>
他一看,竟然是穿了件大氅的樊缺,便不顾众人的怒视喝嚷,和樊缺抱到一起。</p>
狄阿鸟“哈哈”笑着,羡慕地盯着他的大氅,说:“哥。你这件衣服真兜风!”</p>
“妈的!还有的说?!豹子皮的,摸摸!”樊缺大笑,扯着他就走,半路里回头,冲一干人吼:“看啥?!还不赶快把灰罐收拾干净?!”</p>
石膏典豆腐,一物降一物,场面一下被镇住了。</p>
说完这立竿见影的话,樊缺拍了拍灰头灰脑的狄阿鸟,回过身,指上一个骂骂咧咧的年轻人,说:“欠揍。打仗就知道往回跑。要不是我跟你哥拜把子,见你一次打一次。”</p>
樊缺的威风不是盖的,狄阿鸟自感自己逊色了许多,只好不停地抓脸。</p>
两人寻了柴房,各自吹了半天牛皮,喝光一壶酒,仍还对着劲讲这讲那。</p>
时间过得飞快,突然,鼓乐手吹起的迎宾乐曲钻进这两个偷闲人的耳朵里。</p>
“坏了!”狄阿鸟和樊缺都迟疑了一下,接着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急急忙忙寻到侧门边,只见到堂下已经坐了数条大汉,似乎是全无声息地进来的。</p>
樊缺“唉”了一声,想起什么,问狄阿鸟:“母老虎对你这么好?!这样的宴会也让你来?”</p>
狄阿鸟终于找到了胆敢叫樊英花为“母老虎”的同类,端出英雄所见略同的口吻,还没说话,就看到笑出声的樊缺。樊缺指指狄阿鸟的面孔,闷笑着说:“我先进去。你赶快去洗洗自己的猴屁股。”说完,他大步走了进去。</p>
狄阿鸟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出一手灰,贼头鼠脑地回头,正找个地方洗一洗,被门侧一桌子上的人叫住,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粗声嚷:“小子,换个大碗来,我今天,好好把他们几个灌趴下。”</p>
狄阿鸟大不忿,干脆顶着张灰脸,爱理不理地进去。</p>
大伙都在听李尚长出来给大伙说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并不甚在意。唯独几个让狄阿鸟拿碗的汉子看着他,小声叫骂。</p>
堂内摆了七八桌,坐满了人。</p>
狄阿鸟进来,不知坐哪儿好。</p>
他搜索了一番,看其中一条板凳上缺人,立刻欠身坐到这些陌生人中。此桌的人们都讶然地看着他。旁边的汉子立刻一抹面孔,用腿一磕,说:“这是我家兄弟的位,他刚出去解手了。你再找地方坐吧!”</p>
狄阿鸟只好站起来,四处望了一望,见各桌都坐满木木的人,不肯再走,一屁股蹲下,赖上了,振振有辞地说:“这儿明明是我的座。你说说,这桌读没读到你名?!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我,黑脸乌鸦,就在这一席。”</p>
“黑脸乌鸦!”旁边的又一个汉子喷笑了一句,回头冲对面有了下表情的汉子问,“他是姬爷的人?”</p>
汉子摇摇头,倒是抱了一抱拳,说:“在下陈虎,倒是耳闻过乌鸦爷的大名,这下有理了。”</p>
“我管你他妈的什么爷!”给他争执不下的汉子一胳膊别过来,挤了狄阿鸟一下,怒声说,“快去一边,老子也不是吃素的!”</p>
“妈妈的!想动武?!”狄阿鸟也一胳膊顶了过去,顺便猛一抬屁股,蹬在长凳子另一边的腿上。汉子不防,一下把长凳子坐撅,屁股落到了地上,大手差点把桌子都搬翻。好在酒菜还没上,酒罐在桌子下,只掉下了个碗。</p>
周围众人都听到“嘎哗”地一声,眼神投向坐在地下的汉子,就连以“浅尝辄止”结尾的李尚长也回头询问怎么回事。</p>
这下丑出大了,汉子的一张青脸都变得发紫。</p>
他起身去揪狄阿鸟,却被横里的一只手拦住。青脸汉子一看,是自家兄弟回来了,立刻看了他一眼,恨恨地示意说:“真想做了他。敢抢咱座位。”</p>
回来的汉子有分寸得多,他边向周围说着“没事”,便交过颈,在自家兄弟耳边上小声嘀咕:“别忘了瓢把子的吩咐,咱是来投靠别人的,要夹着尾巴做人。”说完,就向一名走过来看怎么回事的下人招手。</p>
狄阿鸟听不到他说什么才猜到不少,也连忙表达歉意,赖笑着说:“一条板凳上坐三个人也不多。咱凑合、凑合?!”</p>
正说着,被招过来的下人盯住了狄阿鸟,看了几下,一伸手,就去拽他,嘴巴里骂:“你这小子吃饱撑的,胆比天大。竟抹了一脸的草灰坐到这来了。快滚!”</p>
狄阿鸟一看,这才知道是督促自己搬灰罐的那个,正给他解释,已经来不及了。那瘦猴一样的下人一扯,对着狄阿鸟用上耳光和拳头,边打还边好心:“还不跑得远远的。要是让老爷、小姐他们看到,你就死定了,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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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阿鸟连赖带抢,好不容易找了个能坐的地方,被他揪住背后的领子掂了出来,还差点翻了一跟头,肠子都快气炸了,一转身就捏住对方的脖子,上前穿一步,一推,直直地将对方摁倒在地。</p>
那下人在底下不住咳嗽,气愤地喊:“你还不得了了!你!”</p>
周围的汉子那顿时被点着火一样凑上看。</p>
大家都是草莽众人,看热戏来劲,出口都是“日他娘,打,打!”,闭口就是“干死他!”</p>
狄阿鸟本是赖上的座位,没有道理可摆,但实在受够这不知好歹的下人,大声咆哮:“我坐在哪儿关你屁事?!我好心帮你搬一搬东西,你还没完没了了。”</p>
乱七八糟的嚷声惊动很大,一些重要人物都很敏感,想出来看一看怎么回事。</p>
李尚长让人去安抚里面的大人物,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唤出樊英花,让她过去,樊英花还没有走到跟前,负责主持秩序的人已听说是俩下人生事,都是杀气腾腾地过来。狄阿鸟看看没自己认识的,就把事情一古脑推给被按下的下人,大列罪状:“你们就这样对待客人吗?老子一生气就回关中去!”</p>
投靠别人的人最怕别人不当自己为自家人,连杂役都可以欺负。</p>
关中属于直州,姬康的人自觉和狄阿鸟是一个地方的,最先帮腔,不管大伙听没听过“黑脸乌鸦”,不管狄阿鸟的真正身份,要把抓狄阿鸟的下人拿下去,“连卵子”都打出来。接着是同桌人,他们都为狄阿鸟作证,说这下人上来就掂客人打。</p>
就连和狄阿鸟起争执的两个甘燕汉子也尽弃前嫌,让狄阿鸟消气,这样“算了”。</p>
那被狄阿鸟连掼带团地整治了一阵子的倒霉下人,本来是来帮这桌客人的,被狄阿鸟打了,还被一圈乱碰,哭也哭不出地坐在一圈陌生大汉中,抬眼被敌视惊到,浑身颤,几个李家人见他遭了众怒,想也不想,拉着他往外拽。</p>
一路上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汉子等着,勾拐戳捏,搓得这下人直叫唤。</p>
“俏面罗刹”一样的樊英花进了内围,一眼看到嚣张无比的狄阿鸟狂呼乱嚷,便极力忍住怒火,以温和到极点的口气问:“阿鸟。你看咱家是不是很不会待客?!”</p>
“是呀。”狄阿鸟想都没想就回答,回答后才反应过来是谁的声音,立刻背过身皱眉头,暗暗叫苦。</p>
“是吗?”樊英花打牙根里痒痒,恨不得拔掉他一层皮,表面却还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你说不出理由,我回去不轻饶你!”</p>
眼看形势不对,众人讶然中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p>
狄阿鸟干脆豁了出去,一把抓了一旁的桌子,猛地一擂,趁场面一肃,冲大伙煞有介事地说:“热心厚道是一回事,大伙感觉出来感觉不出来又是一回事。樊大老爷给大伙的瓢把子接风,顺便宴请弟兄们,这本是件体恤兄弟们的事,表现出樊大老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豪爽重义的一面。可你看刚才那场面,我大气都不敢出的,坐哪都不知道,憋得都难受,你说这是待客的道理吗!”</p>
“你?!”樊英花郁结了一口气,却说,“快跟我走,别在这装疯卖傻了。快!”</p>
“不打断腿吧?!”狄阿鸟担心地问。</p>
“不!”樊英花咬牙切齿地许诺,心中却对这还宁上了头的灰头小丑更火大,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不教训是万万不行。</p>
她向心里发毛的狄阿鸟招手,这一刹那间,周围的汉子们都开口认同狄阿鸟的话。</p>
一个个头不小的汉子说:“咱都是粗人,跟国王也好,跟樊大老爷也好,还不是图个爽快。投奔过来什么也不怕,就怕樊大老爷当咱是走投无路的狗,饥一顿饱一顿地喂上两口饭,不当咱是人看。大伙到这赴宴,心里确实毛毛的,不是这么一说,还真没感觉大老爷是想着咱弟兄的。”</p>
樊英花脸色说不出地古怪,说什么也想不到狄阿鸟牵强的说法扔了后会起反响,比自己父亲的长篇大论还起作用,立刻大笑起来,冲众人嚷:“说来说去,大伙是怕咱家不厚道。咱家也是山沟里爬的,土地上长的,不说能不能领大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却万万不会辜负诸位兄弟的抬爱。”</p>
说到这里,她再不给狄阿鸟机会,立刻上前揪了他就走,走到半路上,看到父亲不快地盯着狄阿鸟看,解释说:“他是想给大伙提提气氛的。”</p>
樊英花有点儿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恨得牙根都疼,还要替他说话。</p>
寒芒闪烁半晌,李尚长再仔细打量狄阿鸟一番,理也不理地往内堂里去。</p>
狄阿鸟先被一个下人揪住打,接着又显出了怕女人,自觉丢脸,狠狠甩掉樊英花的手,不理她的威胁,大步便走。</p>
这时,外面一个水平与训练有素的宦官无法比较的大嗓门响彻:“王上驾到!”</p>
不管这喊声怎样,但却告诉众人一个事实。李家的人都像被一帖膏药般糊在心上,极不痛快,尤其是看向从侧门里往外走狄阿鸟的樊英花,她回神往大门望去,电闪之间涌上一个念头:他们也想争取这些投降的土匪?!</p>
片刻之后,李尚长率人接驾,在末尾见到一个坐了轮椅的老人。他六十余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铄,放在平板的两腿上横了一只金头节杖。</p>
朝廷的老臣喜欢在手边拿上节杖,却怕有不好的风评,拥有它的人都称为手杖,以表示既不是使者的旄节,也不表示拐杖,而是代表一种上了地位的装饰。</p>
看到这些,李尚长已猜到这是何人。</p>
“老夫这次侍驾前来,是来认樊大人这一门亲的。”老人抓了手杖冲人一点,微笑着说,“小女和外甥女都是蒙樊大人仗义相救,我是特意代他们来向大人道谢的。”</p>
“你是说?!”李尚长诧异地说。</p>
他不得不发愣在那,不敢相信地自问:我竟然问都没有,就认了苏孔的外甥女黄夏卿为女,一认平白低出一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