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不过刚刚亮,几个文官已搂了衣裳等在门廊边。</p>
等起早了的飞鸟伸了一个懒腰出门,站于廊下,他们一下儿全围到跟前,问候起居。飞鸟打了遍招呼,一一把他们请进内堂入坐。刚刚落定,任断事官的道士贾就道出一件“刨田就食”案,同情地问:“有一对老夫妻,眼看着饿得不行了,挖山药进了人家地里,那姓白的老儿硬是要杀人家的头。难道非要杀头吗?”</p>
“是呀。谁能制得住饿呀。”一个激动的酸士附和说,“心里毒哇。要不是大伙都觉得太狠了,非要等主公裁决,他已让图里将军杀过人家头了。”</p>
这种事来得有点突然。虽然先前有过决议,践踏青苗者死。可白燕詹是司农官,即干涉不了断事官贾道士断案,也支配不了图里图利。他也是越了权的。飞鸟迷迷糊糊地理了一遍头绪,反问:“图里图利听他的?”</p>
史文清打心眼里佩服飞鸟的部下,佩服他们拉来五花八门的“人才”,倒支持白燕詹的“狠”,凑到飞鸟耳边说:“除了贾有道。别的人告状是嫉妒主公对司农令的另眼看待,借事揪错。实际上,司农大人也是出于无奈,他怕给饿极了的人开先例。”</p>
飞鸟算是完全睡醒了,清醒了,问:“那你怎么看?”</p>
史文清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杀!”他抬头看看一簇簇目光淡淡的一笑,很像是轻蔑众人的短浅,解释说:“这是立衙门后的第一案,要立威,要给百姓立规矩,宜重不宜轻。最好公审公决。震慑百姓不法之心。”</p>
飞鸟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绒毛,踌躇地念叨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p>
史文清点了点头。</p>
飞鸟觉得太狠了点,尤其是自己出口,当众宣布一对饿得快死的老夫老妻。他已经身临其境般地浮现了两张浮肿的老脸,没有明确地表示自己地意思,转而言它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怪梦。梦到井里开了一朵大花,几乎遮盖了整个井口。卧到井边的白鸟怕花凋零,顺着井沿往里拉屎,补粪。”他说着说着,转头到几个看自己的人脸上。喊了贾道士,又说了一遍。请求说:“你就是干这一行的,给我解一解。”</p>
贾道士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梦,有口难言,张口说:“粪。是吉兆……”</p>
史文清不看好贾道士的俗套,干脆清清嗓子打断他的话,严肃地说:“这个梦不祥。井中开花。是虚幻,是败落之象。白鸟往里拉屎,则暗示无论作何努力,都难以挽回。”</p>
飞鸟压制住心里的一丝惊讶,不形于色地说:“不会吧。</p>
白鸟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不会暗指我吧?要说败落,哪里会败落呢?眼下形势大好,农田即使没有好收成,我也可以用自己的土币兑换出金银,去外地收购粮食。”</p>
他笑笑。又补充说:“我看没什么。”</p>
一个老者假怒而笑,喝责说:“小史,你就是乌鸦嘴。”</p>
史文清摇了摇头,说:“不然。我确信这是忧虑入梦。”</p>
飞鸟很愁眼下地烂摊子,只是不承认罢了。心说:是呀。白鸟拉屎时的心情我还记得,它一个劲地拉,拉不完,因为拉不完,很担心自己地肠子会一同落到井中。他抿着嘴,怅然笑道:“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想有。有了才知道这里面的难。有谁能为我分忧呢?”</p>
众人脸上无光。一时哑然。贾道士则觉得飞鸟暗指自己添乱,温温吞吞地说:“饿了的人刨吃的。定点大的事,我不该什么都来说。”</p>
飞鸟说了句“也不小”,摆手站起来,告诉大伙自己昨晚地许诺,便在留客吃饭后自行出门。走出来抬头,对面大殿上头已经活跃了几个,敲铆钉的大工。工地上被刻意压低的响动传到后院一团含糊,已经和清晨的天籁难分彼此,入耳极为和谐。飞鸟听到它就感到舒心,他不顾众人的劝阻,一意孤行地踏过大殿宅根,来到前头泥水地头,更多的人在那儿和泥,编草,装青砖,打泥砖,敲棱石……他的官员还想知道吃过早饭要不要召集文武聚头,不料他这么撒手走了,便坐成一堆议论。</p>
赵过把着宽裤子跑得飞快,从门口冒一冒头,确定飞鸟已经起了,便叫嚷说:“起不过阿鸟了。”大伙喊他“阿过统领”。他也没回头。有个上年纪的老头开他玩笑,说:“人有三急,上茅房呢。”</p>
史文清倒知道赵过是去卫队的舍房催军士集合练兵,随口说:“衙门就要立起来了。咱们老这样没个正经可不好。赵统领是忙着主公交给他的职责,去营舍走走,开得着玩笑吗?”他觉得自己以自己地见识来要求乡下老农太过苛刻,缓和地笑了一笑,又说:“聚议已经定到今晚上。你们都想想要要说什么。主公不在的时候,咱也遇到了一大堆事。</p>
除了这个刨田,总也得先看看哪些该说。要不记下来?”他又征求了一下大伙,便找出两个年轻的读书人,发下笔墨东一句西一句地记录。</p>
突然,一个很不高兴的女声从门口传出来,问:“他真去团泥巴啦?”史文清一扭头,才知道段含章俏生生地站在廊下。</p>
“弄一身泥巴多不好。夫人快去劝劝他。”有殷勤人敲着手叹息说,“我们都不顶用!”</p>
段含章冷言冷语地说:“谁能劝得住呀!”继而,她又用慵懒不屑的腔调说:“咱是辛劳命,光说不想操心,也得能不操心呀。你们有什么事说给我也好。”</p>
于是,贾道士很给面子地又讲了白燕詹要杀人地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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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被工地上劳作的漏*点浸染,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吐了去,笑了。被他惊动的人无比地兴奋和惊愕,却又都不肯让他在自己身边动手插脚。他走了好一圈,凡看了什么想摸一摸,眼前已经被人赶一步摸着。不但没找到活干,还让人更慌更忙。终于,他死缠烂打说服把头匠,到抄泥刀的岗位上左顾右盼地模仿数步外的垒砖人,似模似样地垛泥砖,敲敲打打。他也虎头蛇尾地搭过房子,的确不容易让人看出破绽。可过不一会,还没有人来得及赞叹,他便嫌墙前地墨线绳碍事,一把拽断了去……</p>
这就是自称七八岁就跟着老师学“筑城”地“将作令”。</p>
他的天才在这大伙都愕然地一刻显露。厚着脸皮装样:“垒城墙垒惯了。那个绳都是牛皮做的。不拽拽不知道拉紧了没有。难道这个不能拽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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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时半会能唬人,大伙又任他忙了他的。</p>
他越干越有意思。弄一身泥巴不说,连吃早饭也不肯回去吃,随口喊后到工地乱趟的赵过几个去弄饭,与人分食。吃过之后又忙。一直忙到中午,他有了自信,洋洋得意地教赵过说:“盖房子和打仗是一样的道理。等你学会了盖房子。打仗时再调度军士就轻而易举了。”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便带着学生阿过顺架爬梁,坐到大殿顶从上往下看。</p>
在这种跳出来的鸟瞰下,只见泥水丁们乱糟糟一团地忙碌:提送泥浆的小工来回翻越工地上地障碍,像是蛇在滩涂上爬;而编草的人编完了,见还不到上顶茅地时候,到处乱帮忙,越帮越忙;打泥砖的人打着打着,没有地方晾泥砖了,抢了一辆往上送砖的独轮小车。运去百步外的空地……</p>
赵过伸出脖子看半晌,用泥巴手擦把汗,领悟道:“打仗没这么麻烦吧?”</p>
飞鸟指指点点,比出前锋,中军。弓手补给,阵型、运动轨迹,传令和兵种等等,说:“军队里的体系慢慢地被人固定化了,致使调度有章可循。可能会有一些将领对之习以为常,不再觉得麻烦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