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眯起双眼,扫到宫灯摇曳的影迹之外,檐后透出的一抹白影。
他一言不发,抬手抓过正在檐下休整的一个禁宫卫的弓箭,弯弓搭箭,拉满弓弦,在雷电劈下的一瞬,他手中箭矢直直射向斗拱之后,穿过那些繁复的结构,直射向那泄露出来的一角白色。
嚓的一声,那一片白色衣角被钉在了后方梁托之上。
朱聿恒正要叫人赶上去看看,但就在这短暂又嘈杂的一瞬间,爆裂的雷电急促响起,他自小养成的敏锐感觉,令他忽然之间脊背发麻——
有一种看不见又摸不着,却仿佛能卷起所有东西升腾而上的力量,将他的头发和罗衣下摆微微扯起,散在空中。
那吸力擦着他的肌肤向上涌动,带来轻微又异样的麻痒感,令人毛骨悚然。
朱聿恒站在大殿门口,看着自己向上飞扬的轻罗衣摆,听到了周围细微如蚊的、春河冰消般的毕剥声。
那是大殿梁柱上,原本明亮绚丽的五色亮漆,正在纷纷开裂。
是那种诡异的力量,正如旋涡吸噬,似要将所有人扯入某一个看不见的死亡圈套之内。
呼吸停了半个瞬息,朱聿恒抛下那条梁上白影,转身飞扑进殿内,拉住皇帝的手,急促道:“陛下,快走!”
戎马出身的皇帝反应亦是极快,他霍然站身,茶盏都不曾放回案上,便随着朱聿恒急奔出殿。
茶杯坠落于地,碎片与茶水一起飞溅。几乎与此同时,朱聿恒已经与皇帝一起迈出殿门。
左右台阶需要多绕两步,皇帝没有松开朱聿恒的手,带着他直接踩着中间玉石雕砌的云龙浮雕,急奔而下。
凹凸不平的石雕,本不是行走之处,两人几步迈下,到第二层殿基之时,殿内宦官才回过神,各个从殿内拥出,顺着台阶往下跑。
朱聿恒护住皇帝,送他下了第二层殿基的台阶后,转头看向后方。
紫色的巨雷击在宏伟无匹的殿宇之上,在刺目的光线之中,营建完成未足半年的奉天殿,前面的十二根楠木盘龙柱忽然同时燃起巨大火焰。
那火焰喷射向屋檐,他们从下面望去,就如柱上的金龙同时喷出烈火,吞噬了上面巨大的斗拱、粗大的横梁、灿烂的金色琉璃瓦。
火光炽烈,第一层殿基上还未逃出来的太监们,被猛烈喷出的火舌扑倒在台阶上,一个个带着火苗骨碌碌滚了下来,哀嚎声此起彼伏。
朱聿恒不敢停留,搀着皇帝奔下第三层殿基,两人在殿前宽阔的地上站定,回头再望去。
奉天殿和后面的华盖殿、谨身殿有连接的廊庑,这三座大殿都是落成不久,油漆鲜亮,此时火苗舔舐所到,各处顿时蔓延出大片火光,只听得密集尖锐的风火之声呼啸,三座殿宇几乎同时被包裹在了火舌之中,熊熊烈火势难遏制。
宫人们的惊呼声中,那被火焰吞噬的三大殿,在下一道雷电劈击过来之时,终究伴随着隆隆巨响,轰然倒塌。
剧烈的震动,让脚下的大地久久动荡,如同地震。
在三大殿焚烧倒下的这一刻,火旁众人都下意识地转身偏头,躲开那些横飞的灰烬和火星。
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盯着面前那起火的殿宇,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在那愤怒之中,又有无法遏制的悲凉。
他营建了十五年的宏伟宫殿,以巨大楠木构建成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的奉天殿,只存在了半年不到,就此毁于祝融。
人力有时而穷。在天意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天子不涉危局,在朱聿恒的劝说下,皇帝先行回宫,留下他指挥救火。侍卫与宦官们火速在旁边偏殿搜集水桶瓢盆等物,在金水河中就地舀水救火。内宫也紧急调集唧筒(注1),取水救火。
然而,如此巨大的宫殿,在起火后怎么可能依靠区区几桶水扑灭?朱聿恒率领众人登上殿基,勉强靠近汹汹火海,站在栏杆边便感觉到炽热逼迫。
等唧筒送到,一股股浇向火海的水,还未碰到火焰便嗤嗤连声地蒸腾成白气,恍若千万条诡异的白蛇向天狂舞。灼热的水汽激出无数炭灰烟烬,向周围四散喷发。
耳听众人又是一阵惊呼,是摇摇欲坠的一截墙角,被火烧得朽烂,在水浪的冲击下,向着朱聿恒这边倒塌下来。
众人四散逃逸,朱聿恒也下意识地连退数步,避开火星。
在灼热的风焰扑过身边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从火中飞出的一点灿烂金芒。
他在火场咫尺,反应极快,手臂一招,便将那一点灿烂夹在了双指之间。
是一只绢缎蜻蜓。
蜻蜓只有他小指长短,用墨蓝缎做身体,四片翅翼用极细的铜丝绷开,悬系在身体两侧。在此时的风火之势中,那四片透明薄纱翅翼被火星灼出破洞,不停微颤,如同一只活的蜻蜓要振翼飞去。
这样的东西,应该是一件女子的首饰。
可这里是前朝大殿,天下威势极盛之处,又自元旦起便封闭未再开启,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边轰然之声暴起——不再是外界的坍塌声,而是他剧烈的耳鸣,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了下来。
他心口猛然巨震,整个身躯强烈地激荡抽搐起来。
随即,小腿上一点锐痛骤然爆发,经由腹部到左肋、心口、咽喉,似乎有一条灼热的火光迅疾延烧上来,从小腿至喉口,强烈剧痛,连呼吸都无以为继。
火光烈烈,呼声连连。在满宫的凄惶之中,朱聿恒以巨大的意志力,将火中飞出的蜻蜓塞进自己袖中,然后强行抑制自己近乎痉挛的半侧身体,用最小的幅度撞倒在栏杆之上,慢慢地滑倒,倚坐支撑在栏杆上。
如此混乱的时刻,人人都在关注那坍塌后尚在燃烧的大殿,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痛苦战栗的皇太孙殿下,隐入了栏杆后。
他在漫天交织的雷电之中,映着不远处的熊熊火光,艰难地屈起脚,将裤管捋上去。
炽烈的电光照亮他的周身,他看见自己小腿筑宾穴上,一片殷红的血痕。那血痕自下而上如一条紫黑血箭,狰狞游走入皮下脉络,直向他的身躯冲上来。
伴随着他血脉中久久不息的那种剧痛,仿佛是一颗诡异的种子正扎根进他的身体,嗜血的根须在他的血脉之中延伸,无可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