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放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不管有再大的风险和艰难,他一定要走到地震的中心——汶川。下面是他写于6月11日的日志。</p>
6月11日,星期三。</p>
昨晚喝多了。逢着那样冰凉的啤酒,在这个郁闷烦躁不安的六月,犹如一个猛子扎进蓝色的河流,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又岂能不大醉甘休!只是早上醒来,头有些晕。7点钟手机闹钟响,仍懒得起,直至40分过,才拎起相机包奔到公路桥头。</p>
昨天约好8点钟在这里等王文妍的二伯。在卖点买了一袋饼干一瓶水,却怎么也咽不下。</p>
8点半,王文妍和二伯骑着摩托来。二伯说,原准备雇个面包车但雇不到,只找到一个小半截,七八个人挤得满满带不下我,而他还要带文妍先去关庄办事。我说好,我们关庄汇合,怎么走我自己想办法,只是遇到关卡时必须让我混进你们的亲友团。二伯点头,带着王文妍先走了。</p>
给阿坚打电话通报情况,阿坚说二伯家多几个亲戚也无妨吧?我和丁丁与你一起去。</p>
从青川县城搭去广元的客车,走的仍是来时的路。到凉水镇桥头下车,拦去关庄的小巴,但只能坐一个人,阿坚上了。我和丁丁打摩的30元。摩的司机小任,广元人,地震后就来到这里开摩托出租。问到凉水灾情,小任说:镇小学教学楼塌了,有六七个孩子遇难,整个镇子死了十几个,比红光、石坝、马公、朝阳几个乡轻多了,那些地方在整个青川也是最严重的灾区,只是外界不知道而已。</p>
时近中午,在关庄见到王文妍二伯,遂介绍了阿坚和丁丁。二伯的事还没有办完,我们就在路边等他,并抽空去了不远处的关庄中学,只见济南猛虎师的战士正在清理现场。一位老师告诉我,就在十几分钟前,学生宿舍的废墟里还挖出了一具尸体,而昨天在学校后坡坍塌的民房里也挖出了一家五口人。今天是6月11日,距汶川大地震几近一月,仍然有尸体深埋废墟,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啊!简直不敢想象。</p>
阿坚和丁丁各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点东西。我仍然没有胃口,且深感疲惫。</p>
去石坝乡三江村毛坪组,王文妍他们换乘了小面包,二伯骑摩托带我,阿坚丁丁另打摩托,一路时远时近,颠簸不止。行至东河口村时,忽见前面两侧山梁各塌一半,相互连结,面积达数百米以上,竟没有一点村庄的影子!二伯不禁一惊。作为一名曾经的红光乡派出所户籍员,这里的一家一户一屋一舍,哪是水电站、卫生院、旅社饭馆商店,哪是学校车站广场,他都了如指掌,可眼前这一切,竟让他无法辨认。</p>
二伯说:前年8.28大洪水冲走了河边的木构房屋、养殖场和鱼塘,如今5?12这场大地震,又使整个村庄完全埋没,难道我们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惹得大自然如此震怒?即使这样,也不该殃及那些无辜的百姓啊!二伯告诉我,东河口作为这里的交通要塞,平时商贸繁荣,热闹非常,仅常住人口就有一千多人,也不知这次地震死亡多少,但原来仰头望的山现在得侧头看,原来清澈的河水现在变成大小不一绿得发贼的堰塞湖。</p>
有部队战士在抢修公路和手持步话机逡巡,虽然他们并没有拦截我们,我仍然不敢拿出相机拍照,我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检查站或什么人,像去木鱼镇一样。所以,从关庄一路而来,我就将相机包装在一个白色的编织袋里,夹在二伯的摩托车后座上了,也早将工作证名片相机储存卡揣在衣兜里。路上也很少遇到行人和车辆,打听不出这一路是不是戒严,但在几日前,阿坚想来却未成,路不通,人也检查。</p>
王文妍他们乘坐的面包车终于在一个山体垮塌的道路前停了下来,二伯也让我下车,他要带王文妍转去石坝乡办事,我则跟随王文妍的爷爷姑父姐姐和堂姐们徒步去毛坪。</p>
翻过山路来到三江村口,正巧遇见村书记,王文妍的姑父忙上前给书记点燃一支烟,又从包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揣进书记口袋。书记和王文妍的爷爷及家属说了会儿话,好像是有关救灾物资的事情。别了书记,在路旁一废品收购点,又遇村民将2000元钱交给王文妍堂姐,说是地震前帮她家卖的猪款,因为堂姐的父母在地震中遇难,只好等他们子女回来交还。堂姐抽出一张百元票子给那村民,说是感谢费,村民坚拒,争执中,双方的眼睛却都流出了泪。</p>
阿坚和丁丁搭着摩托赶上来了,和大家一起抄小道徒步上山。</p>
这时,有从梁上下来的村民,皆身背竹篓,里面装了粉白色的猪仔,一只两只三只,村民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这猪就是活命的根。也有几个老乡和我们一起搭伴上山,红光乡卫生院王显俊大夫就是其中一个,他的背篓里装着一桶饮用水,老婆拿着包裹跟在后面。</p>
站在毛坪组居住的山梁上,西北望是红崖背,东北望是白果树梁,中间是龙洞子沟,沟有锰矿点。王显俊说,毛坪组梁上有48户人家,梁旁有9户人家,共计57户,这次地震中全组共有34人死亡,房屋全部倒塌,其中红崖背掩埋的就有他的爷爷、王文妍的奶奶和三姨。而中间那个叫作龙洞子沟的锰矿点,据说埋了6名矿工。这些死者的尸体无一找到,也无法找到。</p>
望着大面积裸露着黄色的业已垮塌的山体,王文妍的姐姐文丽和堂姐早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他们是5?12地震后第一次回到这里。</p>
沿着山梁上走,眼前一片疮痍。王显俊带我来到他家倒塌的房屋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5月12日那天,王显俊没有到乡卫生院上班,下午2点28分,正在院子里忙碌的他和老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随之天旋地转起来。地震了!没等王显俊说完这三个字,就看见自家的五间房屋哗啦啦地倒了下来,顷刻坍成一片。再看地上,几条胳膊粗的大裂缝随着余震的不断晃动而左摇右摆,仿佛游走的蛇,吓得他和老伴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躲闪着,唯恐掉落进去。终于等到余震平息,这才缓过神来,想起还在坡上种地的爷爷,王显俊急忙跑到山梁高处眺望,但,一切都改了模样,别说爷爷的身影,就是自家那片庄稼地在哪个位置,都已模糊不清。</p>
靠着废墟里挖出的一点食物和山上的野果,王显俊和老伴在梁上度过了两天,15日带着十几个村民,用滑竿抬着邻家生病的一位幸存老人步行出山。王显俊说,那时,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向村里乡里报告梁上的灾情。后来才知道,这场地震不仅仅是他们毛坪组三江村红光乡关庄镇,不仅仅是青川县,就是成都、重庆乃至陕西、甘肃都有牵连,而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在重庆一个在成都。王显俊和老伴继续奔波,直到看见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赶回毛坪。这时,济南军区猛虎师的战士和武警官兵正在废墟上挖掘粮食,一些幸存的村民也已转到山下的帐篷点里。这些,似乎都可以让人稍感慰藉。但王显俊说,在全组34名遇难者中,其实有一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并非死于地震,而是自己投河自杀身亡。5?12地震不仅夺去了老人的全部亲人,也使梁上的家夷为平地。震后,当部队战士将她背到山下安全地带又去执行其他任务后,老人悲痛至极,一头扎进奔涌的河水里。</p>
在王显俊家的废墟前,我主动给他和妻子拍了一张合影,我说做个纪念吧大灾面前。</p>
王文妍和二伯已经回到了毛坪的梁上,与文妍一样,二伯也是地震后第一次回来,尽管一下子失去了八位亲人,包括一生清贫的母亲。二伯在蒿溪乡民政局工作,是一位十分敬业的干部,平时没有时间,现在更忙。二伯说,他对不起母亲,在日子刚刚好转的时候,她老人家却走了,而且走得这样悲惨。二伯还说,在全家死去的亲人中,只有三弟找到了尸体,可是安葬时自己却没空回来。二伯又说,兄弟们留下的这些孩子,他有责任把他们一个个养大成人,安家立业,那时,他才能闭上眼睛。</p>
王文妍告诉我,地震以来,投奔到二伯家的亲属最多时达到28人,使二伯家成为名副其实的难民营。</p>
在王文妍家的废墟上,王文妍的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指着一处对大家说:我就是从这个夹缝中爬出来的!透过缝隙,仔细观察,隐约可见那些横七竖八的房木和碎石底下,有个黑暗的角落,就是这个角落,让一个77岁的老人得以重见天日。</p>
王文妍家惟一没有倒塌的是一座完全用木头搭建的二层阁楼,川北人家常见的那种风格,即一层养猪,二层住人。在二层的木板门上,依稀可见几个歪歪斜斜的毛笔字,不知是谁写上去的,但从中似可体味到往日的温情。那几个字是:文丽的家/文妍的家/玉花娘娘。我不知道玉花娘娘是谁,或许就是文丽、文妍的母亲吧。但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充满温情与浪漫的家,如今只剩下两个女儿,此时,她们在默默地整理母亲的遗物,一件一件,放入筐中,待到天黑烧给天堂里的母亲。</p>
问王文妍二伯,家中是否有人翻过?贵重东西或钱物有没有丢失?二伯说,肯定被人翻过,而且不止一次,但究竟丢了什么东西还不能确认,现在只知道埋在仓库里的一些粮食和腊肉被人挖走了,但这可以理解,大灾时期,谁不想活命啊!</p>